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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安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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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辛言住在驿站,楚敛亲自上门,两个穿着程子衣的侍卫们守在房间门口。
叶繁上前拱手道:“麻烦通禀一声,楚敛来访。”
“大人,楚氏少主来了。”一个侍卫进去。
辛言换好衣服走出来,看见楚敛坐在楼下的桌子上,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笑眯眯的走下楼道:“楚少主这么早就来了。”
“想必辛大人初到江陵,还没有尝明翠居的美味,听说明翠居又出了新招牌,今日定要给楚某一个面子,请大人到此尝尝鲜。”
楚敛提起茶壶,为辛言倒茶,碧色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落在白瓷杯里。
辛言适当的推辞了一番,楚敛便极为恳切道:“大人若想请客,来日方长,时间多的很,但如今大人初来乍到,也应让楚敛尽一番地主之谊才是。”
“那本大人就不再推辞了。”
街道两旁柳色新新,锦河依旧碧水潺潺流动。此时的江陵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在过一段时间后被人下意识的遗忘,死了一个柳大公子又如何。
这里还是人人称羡的江陵,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佳人有才子,有令人唏嘘不已,却仍然为之神往的千古奇情。
明翠居一如既往的热闹,楚敛进来径直带着辛言进了尽头的天字号房,小二进来倒茶递水,笑嘻嘻道:“而为请稍后菜一会就得。”
楚敛觉得辛言为人有趣,又很随和,便很愿意在他临死之前多和他说上几句,悠悠道:“官场险恶,大人难道就不怕吗?”
“我家世代为官,忠心耿耿,若只因为畏惧之心而止步于安逸享乐,又如何配做我辛氏子孙。”辛言义正言辞,倒让楚敛自惭形愧了,她敬佩这种风骨,是来之不易的。
可惜,真是可惜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惜了。
“大人看此处如何?”
“嗯,风景很雅致。”辛言站在窗前,花红柳绿,竹林深深,这样好的风水宝地,却被烟火气掩埋在街市上,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触。
小二很快进来上菜,一盅老鸭汤熬的粳米粥,香酥鹌鹑,清蒸酒酿鸭子,七翠羹,花雕鲥鱼,茶树菇炖鸽子汤,蜜汁排骨,怪味兔子头,摆满了整张圆桌。
“大人,请用。”
楚敛看他每样菜都吃了三筷,整顿饭下来都不知道爱吃什么,倒是有些古怪,只有防备较重的人才会如此。
“滁州刺史徐琅是个很有趣的人。”楚敛知道辛言此行主要是震慑,治水的事情他是督查。辛言突然问道:“不知这附近可有书局?”
“大人往前面约走一箭之地,外面有一棵杜梨树的就是城里最好的书肆,不过我们现在也要过去,不如大人一会且等一等,我与大人一道去,顺便给大人带路。”楚敛抬手一指外面,随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改变了主意,打算去一趟书肆。
“也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左辞原道这楚少主是个性子古怪的人,这两日看来竟是个能矜贵端稳的人。
“大人说笑折煞楚某了。”
“不知王爷要买些什么书籍?”叶繁已经抱着自家少主买好的话本到柜台结账,而楚敛无所事事,看辛言还未选好便过来询问。
“嗯,我想要一些关于治水的县志或者其他的书。”闻说滁州等地近年水患频发,钦差大人大约想先从治理水患方面着手,如今尚是春季,巩固一下水坝还是有些作用的。
两个人走到酒楼后的庭院里,后面是一段抄手游廊,连着亭子,下面有一方池塘,新叶片片,绿意盈盈,池塘不时有金鱼游过,涟漪荡漾,是个让人歇息游戏的好地方。
楚敛一瞥眼,正看见一个月白袍子的人,微微一怔,再看果然旁边立着的玉琢,怀里还抱着楚虞的天青色斗篷,几步走上前,笑道:“兄长,你怎么在这?”
“这是城中的东篱诗社,每过半月会有一次。”楚虞看见她过来就笑,看见楚敛身边的男子又问道:“不知这位是?”
“这是昨日来府的辛大人,大人,这位是家兄楚虞。”
“楚虞见过大人,昨日未能见礼,还望大人不要见怪。”楚虞不卑不亢,楚敛心想这是跟他没关系的缘故吧,其实楚虞性子就这样,出了名的温文尔雅。
“楚公子多礼,身体不舒服也是人之常情。”辛言摆了摆手,第一次见到楚虞,很漂亮的青年,脸色有点苍白,弱不禁风,却风度翩翩,可惜是个残废。自然而然走进去,看见有许多文人雅士。
“原来这就是诗社啊!”辛言感觉这里很新鲜,一进来就有一种墨香扑鼻的感觉。
“大人难道不曾见过?”
“嗯,说来惭愧,以往日日在家中读书,却不曾进过诗社。”辛言惭愧的摇摇头。
楚敛却走近了,看桌案上有一些诗稿,写着众人的名号,都是稀奇古怪的,大俗大雅。
便回头问楚虞,笑道:“兄长可起了什么雅号?”
“起了,少主瞧这里,西樵夫子。”玉琢拿起一张画,指着上面的印章,笑嘻嘻道。
楚敛正想问他怎么想起取这个名号,楚虞抬头正看见窗外一个人影,惊喜的隔着窗子问道:“亏之,你何时回来的?”
很少有人能让楚虞这般惊喜,楚敛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青衫书生走了过来,温文儒雅的样子,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他笑眯眯的走进来道:“西樵兄,好久不见了,最近家里有点事情,今日才得空出来。”可不是他那好色成性的堂兄,折腾了几天,也没什么结果。
方才又看见楚敛与楚虞意态亲近,想必便是楚家的现任少主了,便有些惊讶问道:“这位就是令弟?”
“嗯,正是舍弟。”楚虞面上淡淡一笑。
“果然是兄弟二人,这身形举止十分相似。”柳蘅笑道,觉得他们两个坐在一起谈吐举止如出一辙,大凡兄弟两个都有些相似的。
楚敛颔首笑应了,并不是他二人相似,而是当年从剑宗回来的时候,她不知该如何讨得父亲喜欢,便总是学着楚虞的一言一行。
那时的年幼无知,而今已经成了习惯。
“十一,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柳兄。”
柳蘅微笑着与楚敛打过招呼,冲楚虞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巧,我与令弟在城外的驿站前不久见过。”
楚虞诧异道:“是吗?这么巧。”
楚虞看向她,楚敛也不得不承认,寒暄道:“的确见过,没想到柳公子与我兄长竟也相识,当日真是失敬。”
“西樵倒是常常说起过楚公子。”
“兄长常挂念于心。”楚敛点点头。
辛言站在诗社的展壁处观看,挂着不少这里人的著作,诗词歌赋样样俱全,丹青墨画,纸墨笔砚也是都备好的。
诗社
文翰公子
你一句来我一句,他一句来又一句。
无我不读圣贤书,你且看那书呆子。
“这首可是打油诗?”
“这是诗社社主,文翰兄的手笔,一时游戏之作,大家都赞极好,便挂在这里了。”柳蘅走过来,指着宣纸上的印记道,上面正是张文翰作四个字,其实是极好笑。
“阁下觉得如何?”他当辛言是同来参加诗社的某位才子,很热络的给他介绍这诗社里的内容。
“颇为有趣。”辛言点点赞同道,“这书的确不能读死书。”
“今日的题目是以,哎,等等,可巧来了美人,不如,就以美人为题,不论古往今来,有感而发即可,各位各作诗一首。”出题人突然大声道。
原来不知是哪家小姐自廊外走过,仿若娴花静月,清丽脱俗,身边跟着两个侍女,听见这边人声鼎沸。
看了一眼此间都是俊朗少年,一下羞红了脸,轻轻的“呀”了声,拿着帕子掩了面容,带着两个侍女,脚步匆匆的走了。
“那就请张老兄来提题目吧,不拘什么高低,只作个热闹也好。”
美人为题,后面加一个字,一溜写下来有了十个题目,誊写在雪白色的宣纸上,而后小厮刷了浆糊贴在廊下的展板上。
“十一,大人,要不要试一试。”
楚敛回头看了一眼辛言,他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左右也不缺这么一时片刻,看上去倒怪有意思的。
“既然如此,试一试也无妨。”
由小厮燃上一柱梦甜香,便开始计时了,众人纷纷不再说话,择了自己要选的题目,提笔苦思冥想起来,有人挥毫泼墨,有人一蹴而就,楚敛则微微歪头,低垂眼帘站在楚虞桌边细看。
楚敛又思忖片刻,提笔择了个美人愁,一柱梦甜香很快燃了三分之二,她也在剑宗跟着师父学习,但这些也只是略有涉猎而已,真的不擅长了。
过了一时,楚虞问她:“十一,你的题目可写好了?”
“嗯,写好了。”
“让我来看看你写的。”楚虞接过她的诗稿,细细阅读起来,日光透过竹叶缝隙照在他的脸上,白皙如玉,眉眼间隐隐含着忧郁。
辛言看着兄弟两个,真是一点都不像,分明不知道楚敛生得什么模样,辛言就是觉得,这亲密无间的两兄弟,哪里相似了呢?
美人愁
楚十一题
寂寂梧桐深秋落,缱绻倚窗拭啼痕,
绮楼乱罗冷烛黯,可见天尽无雁回。
“这下可真是柔肠寸断了,没想到十一这么刚强的性子,也写出如此怅然的诗句。”楚虞似笑非笑,看着楚敛悲喜不明。
楚敛不过七凑八凑出来的,任楚虞如何说也不过分,反倒是那柳蘅道:“古往今来多少柔肠寸断的诗词歌赋,都是那些性情坚毅的古人做出来的。”
辛言也跟着凑了趣,他写的是美人嗔。
美人嗔
辛言题
在云既云此山间,半梦半醒自不闻。
雨落梨花付此情,风流且言他人后。
“我的却比不得大人恬淡平和。”楚敛看过后笑了笑。
“我来看一看兄长的。”楚敛又走到楚虞身边,看他桌案上的诗稿。
美人眉
西樵夫子题
疑似无情还有情,总是愁字挂心间。
染指青黛君莫妒,自有多恨锁眉头。
“今日高兴与他们饮了两杯酒,这首诗不好,且做应付。”楚虞吹着风,他喝了酒脸上看不出来,但其实醉的比谁都厉害,这会就有点头晕。
楚敛煞有介事的评判道:“倒也还好,兄长不仅才智过人,其他也不差于此。”
楚虞笑道:“十一又浑说了,哪有处处比人好的。”两兄弟看起来十分和睦。
楚敛一转眼,就见辛言在看她的诗稿,一双浓眉微蹙,转而又轻轻摇头微笑,便走过去问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这一句也可以改成,雨打梧桐深闭门。”
“辛大人好才华,若不然,这个题目大人不妨也试一试。”楚敛莞尔道。
辛言推却不过,只好又题,提笔蘸墨,楚敛新铺了一张宣纸,又用镇纸压好,倒是想看看他作得如何。
美人愁
辛言题
斜倚薰笼桂叶浓,未央深殿寂无声。
可闻玉楼新曲艳,却上梨妆总不如。
楚虞看完笑言道:“大人却是被十一带的惆怅了,外面风和日丽,你们这诗里却是凄风苦雨,愁肠百结。”
“就算我们这些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就好了。”辛言笑道,他性子倒是随和起来。
楚虞又向柳蘅那边望:“不知亏之今日如何?”
柳蘅知他腿脚不便,自己拿了诗稿过来,一边笑着叹道:“已然荒废多时,做得不好,西樵不要笑话。”
柳蘅选的是美人舞,美人嘛,必要活色生香,动起来的才是最美丽的。
美人舞
柳亏之题
莲步盈盈轻绮罗,翩跹袅袅风若柳。
且看今朝歌又起,春风十里不如卿。
“看来这‘不如’二字今日最好用的。”楚虞笑道,两首诗里都用了用一个词,可不是甚巧。
“柳公子的也很好。”眼看着在这里消磨了许多时候,楚敛也起身道:“兄长,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嗯,好。”
楚虞看见楚敛远远的走了,将楚敛写的诗稿叠了起来收进袖子里。
绿柳已然成荫,一条锦河贯穿了整个江陵乃至晋州,河畔种了许多垂柳,看那粉墙黛瓦,如画女子,远处青山如黛常年烟笼雾罩,碧水潺潺,倒也有种烟雨江南的感觉。
“大人如果是想治理滁州水患的话,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分内之事罢了,在其位谋其政。方才楚少主说知晓那水患之事,不知可否赐教?”
“大人言重了,谈不上赐教,在下也只是对于滁州此地略知皮毛罢了,咱们边走边说吧,顺便我也带王爷看看这江陵美景,叶繁你们先回府。”
楚敛说着,一指前面的青石路,二人一道走去,这一点点朦胧细雨倒也不是很恼人。
两个人就着治水的问题说了很多,左不过是依着往年县志上的旧例执行,河堤坍塌只能重修,至于有贪官污吏,克扣赈灾银的事情楚敛不是朝廷中人,也不便多言。
“这里是桂兰坊,卖的都是些女子物什,香粉、头油、合香等物,闻说这里的胭脂细腻清香,没有任何杂质,王爷若有兴趣可以给王妃买一些回去。”
楚敛与辛言走过一家颇为素雅的店铺,远远飘出淡淡的胭脂香,看里面也是摆着许多寻常不经见的精巧物什,一方牌匾高挂,上书“桂兰坊”三个大字,字写的极为端正,却又隐隐有几分女子的婉约。
“这倒是免了,本官还未娶亲,府中除了些婢子厨娘无什姬妾,这倒不用了,不过楚少主方才说闻说,难道你家中姊妹不用吗?”
“我家姊妹自幼用不得外面含了铅粉杂质的水粉,若用的话也是一个学医的堂姐给她们配的香料胭脂。
至于这兰桂坊我也是听族中姐妹说的,她们自幼也是娇惯大的,鲜少有看得上眼的东西,说起这兰桂坊却也交口称赞。”楚敛说起这些头头是道,清朗朗的声音极为好听。
辛言心中暗道,本也道这南楚只是个铸剑世家,到是学别的也有,很是开明。
“楚家竟然还有学医的?”素闻楚氏以剑闻名天下,没想到还有去学医的。
“当然有,不过也是凤毛麟角,楚族族规凡我楚氏儿女必学剑术,若学的好便可以学别的,不过我那堂姐天生体弱,长老们便让改学医术,”
说着,楚敛手指拈着袖子,淡淡道:“大人是想问我吧,我天资不高,只能辛辛苦苦学了五六年的剑术,倒还勉强算的精湛。”
这精湛二字她竟这般说出口,可不止许多人要达到精湛可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真不是谦虚啊。
“和大人开个玩笑,万望不要介意。”
楚敛拂了拂宽大的袖子,正待说些什么,只见迎面一人驾马而来,身子挺拔,正是慕清明。
“清明见过少主,这位是?”昨日慕清明并没有看见辛言,他今日又衣着普通书生的模样。
辛言只见这青衣少女立身下马,对楚敛颇为恭敬,想是楚敛身边的侍从,虽是男子装扮细看却是个女儿家,也是一张花容月貌的脸。
楚敛微微抿唇,道:“清明,还不快拜见钦差辛大人。”
“慕清明见过辛大人。”慕清明随即躬身见礼,不卑不亢。
不得不说,这楚家的人无论是少主、小姐、公子还是侍卫都是极为有礼,哪怕残废的楚大公子,也没有一丝病人的颓废之感,反而端坐于椅上气宇轩昂的很,说话温和有度。
而这楚少主兼得冷清犀利,口齿伶俐,端坐在那里不怒自威,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安然沉静。
楚敛与辛言分开后,回到别苑慢慢敛平了唇线,一丝笑意也无,慕清明看到她这幅样子,便调侃道:“少主真是善变,对着钦差大人还笑意盈盈,一对着我们这些下属就连笑也不笑了。”
“少主一直没说为何突然就回江陵来了。”侍女端进一杯顾渚紫笋放在楚敛手边,又给慕清明端了一杯的杭白菊花茶,随后退了出去。
“嗯,我那日也是突然接到父亲的密函,才匆匆下山。”
“这些事情都是家主吩咐少主的,难怪了。”慕清明端起茶来轻呷一口,啧啧称赞,又笑道:“说起来,大公子将府中打理的还不错呢,这些婢女可比三年前的好多了,连泡茶的手艺都好了许多。”
“嗯,是啊。”楚敛淡淡一笑。
而此时的驿站里,辛言与带来的侍卫宋凌也正在谈论楚敛。
“大人,依属下看,那楚少主必然不是简单之人,单凭轻功而言走路悄无声息。”宋凌的武功是暗卫中极为顶尖,如今却看见了楚敛,才觉江湖处处是高手。他余下的话自然不必多说,辛言心中明白的很。
“的确是个厉害角色,人情世故玩弄于手掌,一身武功高深莫测,身旁又时时跟随暗卫,那么多人的生杀掌握在其手中。”辛言摇头笑道,眸中却是冷冷的幽暗不明。
“只可惜,还是太嫩了些。”毕竟只是个初出江湖的世家子弟。
他自然看得出楚敛故意接近他有目的,但他也看出,楚敛根本就没有隐瞒的意思。
怎么可能本性冷淡疏离的一个人,突然对你意外的热情,他就是做出个样子,给旁人或者说命令她的那个人看,这个人,真是聪明的很。
宋凌听了深以为然,只不过却想不起自家大人何时见过这个楚少主,不过也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