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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钦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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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楚敛在灯下展开一张信纸,雪白的宣纸,只有寥寥几个字,方正平直的小楷:除水金至,杀之。
那位单单送来这么一条消息,一直以来行事都是小心又谨慎,这些上位者的心思真的很难揣测。
楚敛揭开桌案上的花鸟鱼虫细绢灯罩,将手中的字条放在火上引燃,顿时火光大亮,照映在楚敛冷清的眸底,不过片刻一切化为灰烬。
“叶繁,你近日出发去一趟滁州,去查一下最近的大事,还有一些官员的……”楚敛吩咐道,此事势必和滁州有所牵连。
“是,少主。”
楚敛坐在梨木镌花椅上,手里端着汝窑白瓷茶盏,里面盛得却是酸酸甜甜的果子露,她其实不喜饮茶,只不过能让她烦躁时凝神静气。
慕清明的手边则是一杯消食的陈皮腌酸梅泡的神曲茶,剥了橘子给楚敛,两人一瓣一瓣的吃着,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溢,才能让楚敛觉得生活的滋味。
楚敛身居高位,手掌生死予命大权,是楚氏的第十一任少主,将来是要继承楚家这份偌大的家业的,江湖之上也是备受赞誉之名,江湖上称十一公子。
大抵也没有谁能有她这样的好命,生来就是荣华富贵,又有名师教导,拜入剑宗门下,天赋奇绝,纵横江湖未逢敌手,处处混得顺风顺水。
可苦楚自在人心,谁又会知道,在这锦衣玉食的下面掩藏着的,不知是何其残酷肮脏的真相。
她的父亲,铸剑山庄的庄主,楚肆,对她猜疑有加,致使她在铸剑山庄四面楚歌。试问,这铸剑山庄哪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待她。
堂堂的江湖帮派,表面上是江湖第一大宗,与朝廷势不两立,内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私底下与朝廷纠缠不清。
或者说,正是因为皇族,铸剑山庄才会存在,楚家才会存在,才会有那些永远也无法化解的腥风血雨。
不过这些事情除却族中几位宗长知道,其他的楚氏子弟对于这些暗地里的勾当一无所知,后辈倒一个个教养的知礼懂节,温文尔雅。
不出五日,叶繁快马加鞭从滁州回来,一身风尘仆仆,尚顾不得洗漱,便来向少主禀报诸项事宜,匆匆喝了一口茶,润了下嗓子,开口道:
“回禀少主,此行滁州水患严重,因为才建不足一年的水堤坍塌,朝廷密旨派遣了钦差大臣来巡查水患赈灾贪污案,不知是何人命任钦差。”
“是密旨,想来不是那位的主意。”楚敛抿了抿唇,坐在书案前,手里辗转摩挲着紫砂杯沿,听完叶繁的禀报深思起来。
以那位的性子,恐怕还没有这么雷厉风行的手段。
“对了,还有少主让查的这些。”叶繁递上一封厚厚的信封,楚敛抽出来细细看过,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马上提笔蘸墨写好一封密函,滴上蜡漆密封起来,交给叶繁,吩咐道:“即刻将此信连同这个信封送到铸剑山庄,交到楚帧手中,切不得耽搁。”
“属下遵命,请少主放心。”
叶繁依言双手接过两份信封,卷好藏进袖子里,转身告退。
国库算不得充盈,近些年又旱涝频发,尤其以滁州为甚,洪涝尤其严重,百姓苦不堪言,贪官污吏横行不法,朝廷拨下的赈灾款被他们私饱中囊,朝廷也是时候整顿了。
这是按理与楚家没多大关系,但是偏偏楚家三爷在这里插了一杠子,要治水,楚三爷营生的是水上生意,走漕运的。
而且这钦差的身份既然保密,那无论怎么也是无法知晓的,每月调离还京的官员有数十个,根本无法推测谁才是钦差大臣,一般这种情况朝廷会派遣多个官员出京,以混淆视听之用。
听说朝上为了摄政王要不要离京这个问题吵个天翻地覆,坐在皇位上的小皇帝愣是眼睁睁的两个时辰,没说上一句话,与他的摄政皇叔无言对视。
而卢国公一众人等都松了一口气,心里欢呼雀跃,但表面严谨的各种反对摄政离开京都,实则特别期盼能在皇城送别摄政王爷。
走了摄政王,这长安城不就握在他们的手里了。
这边说摄政王位高权重,万万不能离开燕都啊,每天那么多内阁奏折都需要摄政王亲自过目,军机大事不得儿戏。
那边说陛下滁州水患非摄政王亲去不可,至于朝堂中的其他政事自然有内阁大臣与陛下亲断。
这位沙场出身的摄政王爷表示很无奈,他不过是要去封地住一段时日,怎么就还掀起轩然大波来了呢。
总而言之,摄政王还是没能抵押住来自群臣反感卢国公的压力,被迫留在燕都长安城,但是在楚敛看来他应该是自愿的。
朝堂之上的巨大风波也随着风悠悠吹向江陵,此时远在江陵的楚敛早已得到消息,掐指一算,那位钦差大人怕是还有三天就到了。
殷斯拿着一张拜贴回来,神色凝重,略带古怪道:“禀少主,有官差送来拜帖,说钦差大人三日后上门拜访。”
楚敛瞬间睁大了眼睛,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捂嘴闷声咳了起来,这算什么,不待她费心查询,人家就要亲自上门了。
这是为何,她楚家明面上与官府素不相干,一个来自燕都的官员为何无缘无故就递来了帖子。
“你看看你,都把咱们少主吓坏了。”
慕清明递上帕子,一边笑语盈盈的对殷斯嗔怪道,楚敛当然听得出她取笑自己,惊讶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既然人家三日后就要上门,自然要好好筹谋一番。
确实有些让人头疼,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说是天公作美也不为过,送上门的猎物哪有放过的道理,心头的疑虑却也重重。
楚敛拿起桌子上的帖子,用的同样也是形体方正,横平竖直,可做楷模的楷体书写,似乎朝廷中人写这些公文信件都会用楷书,那位给她飞鸽传书用的也是于此无二的字迹。
继续往下一看,楚敛就渐渐舒展了眉间,因为开头的称呼是长风镖局。
长风镖局隶属于铸剑山庄,现在是交到了楚敛的手中,只要不出太大的乱子,基本上没有让楚敛操心的地方,所以只不过是每月查账的时候,过一下目罢了。
信笺再往下看就更加轻松了,乃是这位钦差大人闻路途遥远,山林多有豺狼匪患,所以特请长风镖局护镖。
若是在楚家便解决了他反而惹祸上身,倒不如乘此机会,推个干干净净,还能杀人于无形,一个文官罢了,楚敛却不放在眼中,又不会武功,杀了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三日后。
“少主,钦差大人到了。”
楚敛点点头,往正厅走去,从进入庭院的各处游廊,院门都站在身着程子衣,腰佩绣春刀的侍卫,个个目不斜视,看来真的是钦差大人了。
楚敛一进门就看见座椅上坐在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苏绣官服,随即拱手低头行礼,朗声道:“楚敛拜见钦差大人,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
那钦差大人微微一颔首,只见他身形颀长挺拔,一袭玄色右衽长袍穿在身上,银线绣鹤做饰,长眉入鬓,在白皙的面容上似泼墨一般浓烈鲜明,一双眼睛似幽深的潭水,看不见底,薄唇微抿淡而无色。
这样的人,初次见面楚敛就知道是个情绪内敛的人。也不奇怪,官场里行走的人大多不会喜形于色,否则那才是个傻的。
钦差大人抬眸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位衣冠楚楚,未及弱冠的清朗少年,面覆银箔面具掩了半张脸,银箔后的面容未可知是如何,露出的下颌可以看出莹白如玉的肤色。
来之前,听说过江陵的楚少主真容丑陋,如今看来大概有七分是真,丑陋又能丑陋到什么地步呢。
每个人初见楚敛的时候都会好奇探究,对于未知的东西人人都有探索的欲望,楚敛也并不介意旁人怎么看她,皮相骨肉,不管是男女老幼,都会在意的事情。
“大人请移步里厅。”
楚敛侧身摆手,心下揣揣,说实话,这是她十六年来,头次接触到这么有分量的官场中人,毕竟能够让皇命委以重任的人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钦差大人走在前面,楚敛跟在后面进入宅子里,看着这位钦差大人的背影挺拔伟岸,看起来是个卓尔不凡的人。
“咳,不知大人如何称呼?”楚敛俯身一拱手,彬彬有礼道。
钦差大人微微颔首,温言道:“本官姓辛名言。”
“不知辛大人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请大人见谅。”
钦差大人哈哈一笑,道:“看来是在下贸然打扰了。”
“哪里哪里,承蒙大人看得起,寒舍蓬荜生辉。”楚敛寒暄着。
楚敛看着这人心底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分明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同别的什么人长得相似。
却见钦差大人蹙眉看她,只好问道:“大人缘何这般看着楚某?”
“无事,只不过看楚少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辛大人微抬手按眉,淡淡蹙眉道,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倒不像在随意寒暄。
殊不知楚敛心中亦有此感,但即便想起了曾经是否见过,二人的身份也不会令对方多有感觉,更何况那时候兴许辛言还在埋头苦读。
楚敛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塞责敷衍道:“也许曾经无意中碰见过也说不定,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人说是不是?”
“也是,楚少主的话有道理,倒是在下唐突了。”辛言也笑着应答道。
他们这种人说话都是极有考量的,惜字如金,今日却与楚敛寒暄许多,倒是意料之外。
辛言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年纪轻轻,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应是这朝堂里数得上名的青年才俊,又样貌风流。
想一想,她却是有些可怜这位新任的钦差大人,朝廷为官不易,可怜数十年寒窗苦读,却就要因为卷入一场不知的斗争而死于非命,书生不易。
“大人请用茶,这是上好的顾诸紫笋。”
楚敛连喝了几口茶,真是苦,压低浮躁之感,舒缓了一下心情,幽然撩起泽唇款款的弧,天青渲睫末端低垂道:
“世人皆知,如今江陵这地界都是摄政王的封地,而楚氏世代居于此地,日后说不定有些地方还需要仰仗大人才是。大人若有用的到楚家的地方,我楚家也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那嗓音清清朗朗的,好似读书声一般的清脆悦耳。
辛言面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暗暗赞叹,早就听说这楚家少主不同凡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般官场上虚与委蛇的官话说的老套至极,倒好似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滑头,偏偏这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又说的人极为舒服,坦坦荡荡,丝毫没有任何把柄可抓。
楚家世代居于此地,若真的不想让他好过,易如反掌,起码在他还没有熟悉此地之时不会好过。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楚敛这样威胁的话,说出来却自然至极,不及弱冠之龄便已经抵得过混迹官场十年的老油条了,伶牙俐齿,说出来这话还文绉绉的。
辛言也决意不再与楚敛兜圈子,直白的表明了来意:“想必楚少主之前已经看过拜贴,此番贸然上门也是有事托付于楚少主。”
终于引入正题了,楚敛心中低低的舒了一口气,遂问道:“不知大人所托何镖?”
“客镖还有官银。”辛言丝毫没有迟疑,当着众人的面大大咧咧的就说了出来。
楚敛嘴角不由得弯了弯,掩饰了微不可见的惊讶与无语,这个钦差辛大人,不知真是个缺心眼啊,还是当他们江湖人都是实心眼。
不过这样也有利于他们行事,她便从善如流微笑道:“既然大人信任我长风镖局,楚某也没有什么可拒绝的。”
“那就劳烦楚少主了,一路上有不周之处还望多多照顾。”
“大人客气了,能为大人和朝廷效力,我长风镖局倍感荣幸。”楚敛冠冕堂皇的奉承了几句,又转而问道:“敢问大人打算何时出发?”
“两日后。”
楚敛暗暗思忖,两日,还不算紧。
“闻说楚少主还有一兄长,也是江陵有名才情无二,相貌第一的如玉人物,怎今日不见其人?”辛言挺好奇有这样兄弟的哥哥是个什么样子。
“家兄向来身体孱弱,近日又是天气湿寒,所以不便出来见客,还望大人见谅。”
话说她从那天起因为忙于其他事,就一直没去清溪小筑见过楚虞,哪里知道他身体如何。不过是听来西楼送糕点的小厮说,大公子的院子里熬了许多天的药膳,大概又是染了风寒。
“哦,那真是可惜了。”
辛言喟然长叹,谁知道他在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