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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入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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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繁垮着小脸出来时,阿愚正在廊子上团团打转,一见她忙迎上去道:“夫人不会真要让娘子当女道士罢?这如何使得!”
炽繁出一口气,振作一下,故作轻松道:“还说,都怨你,本来我求得差不多了,被你一搅,芸夫人笃定要求节度使放我出家去!”
阿愚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舌头都捋不直了:“怎、怎能全怪我呢?昨晚娘子惹得节度使要杀人,夫人跪下了又亲自舞了一舞才救下来,今日所以发作起来,怎、怎能怪我呢?”
她这样倒教炽繁忍不住笑了:“就怪你!看你以后还多嘴。”说罢又渐蹙起眉:“随遇而安吧……阿愚,如果我真的即刻当道士去,你要不要陪我一起?”说完飘然去了,留下阿愚站在原地,纠结万分。
欢迎节度使的宴席照例要摆三天。
芸夫人特意去红妆而着武装,倾力一舞,将那柄秋水剑舞地如燕山飞雪一般。舞罢伏在地上,只听韦晟道:“我年幼在长安时曾听父亲说,公孙娘子一剑动天下。你与她可有什么瓜葛?”
芸夫人谦逊道:“公孙祖棻,是奴婢家母。”韦晟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要赏你,但剑已赏过了,就再赏黄金五十斤,绢帛五十匹,如何?”
芸夫人仍伏在地上,恭谨回答:“奴婢不敢再邀赏。节度使临蜀,实乃川西剑南之幸,蜀民之幸,也是奴婢之幸。昨夜祥瑞,都入梦中。”
韦晟自然不信什么祥瑞,只道是这舞娘逢迎,却听她继续道:“奴婢虽身为下贱,却长奉碧霞元君香烟。昨夜元君托梦,要一位名中带火的女子前去侍奉。奴婢已在官使女子中挑了人,就此向节度使讨个情面,准她脱籍入道。”
韦晟的目光划过地下的一列官妓,停留在尉迟炽繁脸上。相较其他人的懵懂惊讶,她面平如水,显然是知道此事的。带火……炽繁……韦晟嘴角牵起一个笑:“既是因我的原因要人出家,我就出个家奴罢。”转脸向立在一旁的侍奴道:“从府中选一名中带火的奴婢交予她。”
芸夫人一愕,忙欲推辞,韦晟却又道:“徐娘子要了我一个人去,我自然要讨一个回来。我就纳你手下的尉迟炽繁为侍妾,替她脱籍,如何?”
他要的东西,全是赤手空拳打拼来的,没有失手过。她们不肯,他偏要让她们无法拒绝。
炽繁此刻觉得宁可还是提早出家吧,吓得险些站立不住,正措辞拒绝,伏跪一旁的芸夫人却已稳稳跪下叩首道:“节度使金口玉言,果然如此,奴婢谢节度使大恩!奴婢代炽繁谢节度使青眼。”
炽繁如何不知芸夫人是为她好,只是她不愿违心,慌忙道:“奴婢卑贱,情愿为节度使洒扫庭院,做粗使丫头,但绝不配侍奉枕席!”
庭中一静。原本长官纳高等官妓为侍妾是极抬举的事,文武官员边看边饮,官妓侍女们则边看边羡嫉,不料被抬举的人如此不识抬举,大家俱是愣了。
芸夫人忙令炽繁跪下,却见韦晟的笑已凝固在脸上:“你这是卑贱?我看你是狂妄之极!”
炽繁已跪下了,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奴婢不敢。只是,”她咬咬牙,“奴婢已有了心上人了。”
韦晟的目光愈加冷利:“官使女子与外男私相授受,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几品,当何职?”
炽繁不敢抬头,攥死帔帛上的金绣,手上勒出了深深红痕:“不过是名侍卫。姓名,奴至死不能说的。”
芸夫人以头叩地,连连道:“节度使息怒!都是奴婢管教不严,奴婢领罚!”
韦晟冷笑道:“你是该罚。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禁足于馆舍,好好教导底下人吧。”又看向炽繁:“就依你所言,到府中领下等婢女职,不识好歹的东西。”说罢竟自拂袖离席而去。
炽繁吐口气直起腰,举袖拭汗,却对上媚川震惊的目光。又见刺史薛道恒急从座上爬起来,指着她骂道:“不识好歹!真是不识好歹!徐娘怎么调教出这样的人?竟敢冲撞节度使……”一路追韦晟去了。
藩帅盛怒,众人不敢逗留,盛宴转眼萧条。芸夫人拣个小几坐下,以手扶额。媚川仍站在原地,炽繁看向她,明知她误会却无从解释,想挤出个笑来,却见她猛地回身匆匆走掉。
“媚川!”
媚川没有回头。
尉迟炽繁看着自己身上石青色粗布夹棉襦裙,叹了口气。
这比女道士的灰袍还难看。那灰纱袍好歹还有点洁净之感,飘逸之姿,而这……炽繁扶好面前的木片,两手举起斧头,对准劈下去。
正劈着,眼角扫见边上有人,抬眼看时,一个眼圈通红,一个愁眉紧锁,却是阿愚与念奴。阿愚先上前抢过她冰溜似的手:“这可好了吧,自己要浑,性子又恶,到底落到这步田地。我要来陪你,可芸夫人说,就要你吃吃苦头!有朝一日,再用得着人伺候,才叫我来。你再胡闹,怕就没那天了!”说着抬起袖子拭泪。
炽繁抽出手在嘴边呵一呵道:“馆舍里都好么?芸夫人身体好么?媚川呢?”
念奴蹙着眉头先道:“母亲虽不说,我却知道她愁你愁得觉也睡不好呢!媚川……媚川在馆内难待,本来头等官妓侍夜后,便不为妾,好歹会被留下做家妓,更更不济也要常被召来佐酒,抬举热闹一阵。可节度使呢,倒像是没她这人一般。都知和姐妹们都言三语四,她又病了。”
炽繁默了一阵,拉住念奴道:“好歹替我照应她。你呢?可好么?”念奴点点头应了,“如今侍宴,都知倒都是带我来的,就是唱曲。”
炽繁看着她娇憨明媚的面庞,不禁又叮咛道:“你别听都知的,什么不许私相授受。趁便放出眼光找一个称心合意性子温良的文官,让他去求节度使。这是常有的事,当年裴柔在蜀中,就是美人巨眼识英雄,私下与还是个小司马的李长空结交。李长空迁长安时,便向当时的节度使许玉德求了她,后来才妻随夫贵,直至相国夫人……”
念奴听着听着便满面通红起来,“羞人答答,说这怎的!我只要跟着母亲一辈子,将来她教舞,我教唱。”
“这固然好,可是不容易呢……”炽繁打个喷嚏,阿愚忙递绢帕道:“说到别人你就精灵了,自己偏那么浑!拿着!”
除了帕子,炽繁手上又多出个包裹,打开看看,都是换洗衣服,还有新样糕点。
她不禁咧嘴笑道:“阿愚真好。只是不把我的笔墨纸砚拿来,忒促狭了。”“都是写诗惹得祸,还要写呢!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阿愚眼圈又红了。
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打着翅膀飞过,炽繁望向高处,天空澄明而宁静,阳光遍洒,竹门荆篱边一株山茶竟还红艳艳开着。不远处,就是宁王殿下的郁仪园呢。
做了下等奴婢才知道,能躺到床上伸平腰肢就如羽化登仙一般。通铺上别的女孩子一躺下就累得睡着了,炽繁却是累得睡也睡不着。这日天将明时才觉浑身乏得好些,刚打个盹,却被侍奴叫起去打扫松雪堂。
这松雪堂是前节度使议事、论文的地方,韦晟也偶尔在此见见幕僚,拟点文字,当然有专人洒扫。炽繁到那时,早有五六位侍女在忙了。
活都有人占着,她只得绞个帕子去擦案上的象首博山炉,一眼却扫见香炉旁的宣纸上,“譬兹梁栋,有若盐梅……”,原来是节度使为某校尉求勋的牒文。这字恐怕是马上练出来的,炽繁暗想,“譬”字还少了一点,真令人浑身难受。
她转头看看四周,近处只有两个侍女低头扫地。于是忍不住飞快拿起毛笔,蘸点宿墨往纸上点了一点。笔还没放下,就听一男声沉冷道:“你在做什么?”
却是韦晟来了。
炽繁一惊,毛笔恰落在纸面上,顿时废了这页牒文。心里不禁对自己恨骂不绝,面上诚惶诚恐道:“节度使钧安。奴婢仰慕节度使书法,忍不住拿笔临摹一下,临摹一下,不料……奴婢愿领罪。”
原来是她。韦晟打量,侍女石青的粗服在她身上也有一种朴雅的韵味,头上挽着双鬟,无一花饰,清爽宜人。走进前再看那牒文,眉头便锁了起来。炽繁微窥其面色,忐忑道:“奴婢不是有意的,不然,我立即重新誊出来……”
见他未答言,炽繁忙重铺上纸,也顾不得磨墨,就枯笔重誊起来。
前日的宴席上的巫山神庙诗,已有幕僚在背后大加称赞了。今日看到她的字,方知道,字更如其人。韦晟是军人出身,原不理会这些小事,但附庸上来的文人幕僚多了,也能识别几分。
写这样字的人,哪会“仰慕”“临摹”他的“书法”?嘴里没一句实话。
他的目光不由从小字上移开,落在她的侧面上。皮肤莹白,修眉联娟,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面上尤有睡痕……紫竹管衬托得粉红指尖如玉,蜀地上好的芙蓉玉,他竟不禁心中一荡。
还稚嫩呢,居然喜欢一个侍卫。他堂堂云麾将军,还比不得一个侍卫么?总有一天,她会如那些女人一样,巴不得地讨好逢迎。
“可惜呢。”
韦晟一顿,直起肩背冷道:“可惜什么?”
炽繁才发现他离自己极近,那么低的嘟囔都被听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奴婢是可惜……可惜这样光洁的好纸,却是用黄薜叶染的,不大好看。”
见韦晟的表情有些怪异,只得继续说:“若是将芙蓉花煮烂,以花末染之,则可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和浅云等十色,那么……”
“那么太子监国收到牒文,就可以在上头画花了!”韦晟轻蔑斥道,“字还顺眼,你就留在松雪堂专司校对罢。”
炽繁一愕,忙道:“这是幕僚们应候节度使的地方,我一介裙衩在此,不大适宜。”
韦晟看着她,指指一边盯着地板垂首侍立的侍奴道:“那你就换上他的衣服,别穿裙衩了。”炽繁张口结舌地看着侍奴身上皂色的短衣窄袖,“蜀地千里,文官无数,节度使何必用一女子……”
“我虽是一介武人,却也想做一做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流雅事。”韦晟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炽繁忙道:“那节度使何不将官使女子尉迟媚川接入府中?媚川幼承庭教,不但能红袖添香,还能歌舞解乏。”
韦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