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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蝉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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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炽繁不由心虚起来,垂着眼睫,面上越发地恭敬老实。
“哼,”半晌,韦晟冷笑一声:“你倒很是友悌。那尉迟媚川是你什么什么人?同宗的?”
炽繁忙答是:“她是奴婢堂妹。”
韦晟想一想,忽有些意兴阑珊:“哦。那也叫她进来罢了。”
节度使拂袖而去,脸上是无聊冷淡的光景。炽繁轻舒口气,对媚川,这想必是好的。
更好是媚川能在节度府站住脚跟,也算有个归宿;自己则趁便离开,至于去哪,可以再说。
炽繁吐口气,继续擦香炉,看到牒文的纸张不禁再次嘟囔,确实不好看啊,黄黯黯的。
原以为就此便撂开手,不料第二天一早韦晟的贴身侍奴又前来召唤,“请尉迟娘子前去校书。”炽繁只得梳洗了前去,一进松雪堂便不由一惊,因不但韦晟已在了,媚川也在。
她叉手向韦晟一礼,又偷瞄媚川一眼,向她粲然一笑。
媚川丰容靓饰,橘红木棉花折枝上襦,翠罗暗云纹长裙,贴双双金鹧鸪帔子,望仙高髻,唇妆血红,有种异样的艳烈。
她仿佛没有看见她。
只见侍奴低眉插手向媚川礼一礼,方对在场所有侍女道:“从此大家要尊这位一声尉迟娘子。她已是节度使侍妾,半个主母。”
炽繁意外之喜,不由抢先向媚川叉手一礼:“尉迟娘子万福。”又向她弯了眼眉一笑。媚川仿佛并不自在,勉强牵牵嘴角。
韦晟却为这笑怔了一瞬。她何时肯向自己这样笑?娇媚的,讨好的,如晨风吹开一朵初醒的花。
迟早,这花他要折在手上,任意把玩。
有人在他心里说。
这是他心里的声音?韦晟有一丝惊讶。昨天他当真把尉迟媚川接了来,本来循旧例也该当如此的,他无可无不可。夜里媚川就宿在他榻上,也照例舒畅一番,就像对待过去那些送上门的女人。
但在中间,他却觉得有点无聊。只有那么一瞬来了点激越的情绪,却原来因她那几分像尉迟炽繁。
晨起,他就叫人给榻上的人一个位分。那叫媚川的女人双眸明亮两颊绯红,跪下声声谢恩,一个恍惚仿佛又有些像,然而究竟又不像了。
于是更加无聊,无聊到懒得动下手指让她起来,就自顾去了。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之所以接二连三的无聊烦闷,竟是为了让这叫尉迟炽繁的官妓。而抬举媚川,也有几分叫她看着的意思。
韦晟笑自己。犯的着吗?今晚叫她侍夜就完了。
众侍女纷纷行礼,炽繁碍着众人不好与媚川亲近,只得忍着。这时有人报边界松州来羽书,韦晟立起迳自出去,绢布甲的护肩拂过版门,并不再看炽繁一眼。媚川忙随行。
松雪堂的书比希声阁差远了。全是历年诏书,策,牒,或粮桑水利专著,兵法。炽繁无甚兴趣,把今日的公文全部抄誊一遍,走到庭中展展腰,日头还高高挂在天上。
她远远望向希声阁。蜀地多雾,那高阁翠色的琉璃瓦与苍青的鸱吻仿佛掩映在日光雾气之中,如同仙家禁地。炽繁略一踟蹰,不由向它走去。
节度府藏器园与宁王的郁仪园并无严格的间隔,中间由一座盆景小院相连。炽繁无心观赏川派盆景那些精致的金弹子、六月雪、罗汉松,只顾轻步向前。
忽然颈上一凉,竟是一把精光四射的长剑忽然抵上她的脖子,同时眼前闪出一个身影:“大胆奴婢,竟敢擅闯禁地!”
炽繁还未来得及怕,电光火石间那人却已收了剑去,像是往她脸上认了一瞬,随即转身腾空疾去。
她却连来人是圆是扁还没看清楚。
炽繁站在空荡荡的小院里半天回不过神来,身边的紫薇花连叶子也不曾动一下,简直让她怀疑自己刚才在白日做梦。
莫名其妙……炽繁犹疑了一下,但想到李青莲的新诗集,还是抬脚继续往内去。
这个时候宁王殿下正在用膳吧,待到了阁内,炽繁匆匆巡视过一册册新书,以前来见到过的,怎么没了?炽繁扒着窗子向外看看,雾气更浓了,庭间静无一人,隐约只有两只仙鹤飞过,便斗胆爬到胡床上站着,引颈看书架的高处。
“你在找这本么?”
炽繁惊得低头,只一眼就险些背过气去:“殿下!”
那人一袭白衣站在地上,手里果然握着那卷青莲集。他顶上束的蓝田白玉通天冠与自己相距不过一尺,可以清晰到数他鬓角的青丝,而那双静如深潭的美目正望着她。
炽繁忙退开一步,从胡床另一边急跳下去,慌乱间崴了一下,幸而宁王身形极快,她人就在他触手冰滑的阔袖与对襟衫服之间了。
炽繁忙站直缩回手,那人也收回胳膊端然长身玉立。炽繁慌乱理理鬓发,抬眼偷看他的脸,却与他毫无意外之情的眼光相碰。
“殿下认得我?”
炽繁脱口而出,不待他回答便想到那日的晚宴。抚抚粗布襦裙上的褶皱,她不由讪讪地:“我做了那首诗,得罪了节度使,被罚做下等奴婢了。”
宁王不语,眼神一凝,手却向她伸来。炽繁愣愣地也忘了闪躲,只觉微凉如冰玉的指尖触到颈项,这时方觉得有些刺痛。是方才那莫名其妙的一剑擦破了皮么?
“玉奴!”宁王侧过脸向窗外喊了一声,转眼那位曾在席间向韦晟赠剑的小黄门便轻步进来,迅速扫她一眼又垂首退出,不一时又进来,手上奉着枚寸许高的翡翠圆珠。
宁王取过圆珠打开机括,原来里头是挖空的,炽繁闻见一阵草木清香。接着颈上一凉,宁王蘸了里头的药霜往那伤处轻点。
“殿下……”
“别动。”他呼吸也是微凉的,仿佛也有草木清香,吹拂在她额角上。阔袖的丝幅些许垂在她肩膀。
炽繁动也不敢动,微僵中,魂魄仿佛化作浮云飞散了。
尽管宁王很快收回了手,她浑身的血却仍管不住地涌上脸来。
李玦看着她,青衣小鬟傍人立,脂玉面上飞胭脂。他阔袖内的长指轻轻握了一瞬。
“殿下……殿下一直知道奴婢在这里偷……取书吗?”太尴尬了,炽繁没话找了句话,结果说完更尴尬。
“可以吗?”李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将手抚上她的鬓发。
炽繁好不容易安静点的血液又胡乱奔流了。
抄了一早晨公文,又从胡床上爬上跳下,头发估计是乱到失仪了,竟叫殿下亲自替自己整理。
不过殿下并不会理发吧,炽繁用仅剩的一点脑力钝钝地想,他仿佛只是在抚摸那滑润的青丝。
韦晟打发了松州来人回到松雪堂,只见案上厚厚一沓优美飘逸的小字,紫竹笔已洗净,端正挂在笔架上,不由问声:“人呢?”
昭武校尉徐恪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去了宁王那里。”
韦晟一愣:“你就知道我是问她?”紧接着又道:“一派胡说!她如何进得去那里?”
徐恪脸上显出了玩味的表情,“何止进去,尉迟炽繁那小娘子在李玦的地方呆了一个时辰不止,听瞧见的人说,小娘子出来时面若桃花,眼含春水,就如刚刚得了甘霖一般……想不到李玦竟也玩起女人来。我只当他是活死人呢!也难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儿了。”
韦晟嘴角下沉,不由想起她拒绝自己那一幕。
“奴婢已有心上人了。”
“不过是个侍卫……姓名,奴至死不能说的。”
尉迟炽繁,很好。
“出去小心舌头。”韦晟面色沉冷下来。
夜幕降临,婢女们都去宴席上赶热闹了,炽繁独自拥被坐着,就那晦暗不明的蜡烛读《青莲集》。每逢击节神往之处,底下便也有殿下的批注。
原来我之心爱,亦即殿下之心爱……她脸上又做起烧来,想起今日与宁王谈诗论书的场景。殿下的态度那样清雅淡然,仿佛他并未失去自由,她更不曾流落泥淖,他们仍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处,偶尔相遇,谈论些风雅的话题。
炽繁忽然爬起来揭开镜袱,镜中人妙目流盼,双颊熏红,不禁自羡压倒桃花。他为自己理过的鬓角又松了,但就由它去……
她软软枕在自己手上,望那蜡烛袅袅的青烟,忽听得侍女们回来了,忙将书藏到枕下。
“今日尉迟娘子好风光!节度使将聆香院拨给她住,那可是历任节度使夫人所居的地方啊!”
“可尉迟娘子还像是不大高兴呢。这样盛宠,还不得意?毕竟是官妓出身,其实比咱们还下贱,难道还要攀高向上,受朝廷册封不成!”
“蠢材,她心里岂会不得意?你不知道男人有时就爱那样优悒扶病的模样,好更邀宠啊!”
“小妮子深谙此道,怎么不和尉迟娘子换换呢?此刻恐怕正婉转承恩吧……”
炽繁听着一声拍打,紧接着一阵追逐笑闹,不禁也微笑了。心里满满的,太快乐了,可惜竟无人分享。今朝有酒今朝醉,要是有酒就好了。
媚川喝了很多酒。
入夜她本已在聆香院睡下,忽有侍奴奉命来请。她欢天喜地地拾掇打扮起来,迤逦进到内室,韦晟就独坐在床沿上。
上等蜜蜡不见烟气,空气仍有些沉闷。她讨好地一笑,前去替他脱靴,抬头时那剑眉星目正注视着自己。她的心剧跳起来,像某些激烈时刻似的感到一阵窒息。
定一定,拔去金钗,让发丝蜿蜒在他膝头玄色绢甲上,手指缓缓向上。正柔情万种,不料手腕猛一痛,人却被甩在地上。
“回去。”
她听见他说。
看出他烦躁,她还想细声劝慰,结果一声“滚!”彻底叫她立刻退了出去。
门外侍立的侍奴刚挑起羊角灯笼欲去,见尉迟娘子满面通红披头散发地出来,不由愕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