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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荼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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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累了,梦里无梦,只有阵阵嘭訇的雨声,不知怎么回响起来像幼年年夜时,府外远远街面上的爆竹。一片接连一片,没完没了。
有什么苦而涩辣的药汤灌进嘴里,炽繁再三摇头躲躲不掉,只得勉力醒来。一坐起,先一口将药吐了出来。
阿愚忙拿手帕接着。
炽繁发烧烧得睫毛漆黑眼珠铮亮,两片脸颊如重施胭脂,这时喘息道:“什么药?我这里……”她把手挪到腹间,“有了新客人。药不能乱吃。”
阿愚怒道:“让你吃就吃,我会害你么?!”
炽繁蔫下来,只得就着缠枝海棠花盏将余下的药喝了。
阿愚收了药盏放在一边,面上犹有怒意。她抬手摸摸炽繁的额,炽繁去拉那手,被她夺手摔开,气哼哼自翻看账本。
炽繁看去,只见她眼底青晕重重,而青玉小案上累累皆是账册,知道她边执行自己的交代,边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心里实不过意,瘪嘴倚在一旁不作声。
阿愚闷了一会,到底忍不住:“好娘子!好个尉迟世家的千金之后!我问你,你还未成亲,孩子从哪里来?”
炽繁咕哝:“明知故问。”
“什么?”阿愚把一只青瓷碗端过来,里头漾漾着碧绿葡桃汁子,炽繁一看就舌根泛起酸意,还没喝到已经觉得舒服,正双手去接,却被阿愚后退一步拿开:“你说什么?”
炽繁懊恼:“什么什么?自然是他的。”
“哦,”阿愚把青瓷碗给她,“原来是他!那么,是要用老婆本稳固自己的江山么?——亏他还是个男人,还九五之尊呢!”
炽繁哭笑不得:“什么老婆本?”她缓缓放下脸来:“是我的主意。他现昏迷不醒,若醒了,”她有些凄然地一笑:“大约也不至于要如此。他那么躺在那里,谁肯远赴东南边疆?都守着,看时局变化,好为自己分羹呢。”
阿愚一顿,把调羹放进碗里,舀一勺酸甜晶莹的葡桃肉给她:“那也轮不到你砸锅卖铁地帮他。可怜韦郎君对你……”
炽繁启口噙了,不再说话。
屋里静静的,窗外雨声横陈。两人忽同声道:
“阿园呢?”
“你要入宫吗?”
炽繁先摇头答:“不入。阿愚,咱们……回蜀州去。”
阿愚愣了愣:“回蜀州?自然是好的。那边,咱们还熟悉些。可……”她的目光下移到炽繁尚还平坦的腹间。
炽繁有些不自然地举袖掩住,再问:“阿园呢?”
阿愚起身拿了一只信封进来:“喏,跑了,就在里面。”炽繁拆开看,阿愚在旁道:“当时你刚出事,家奴都急疯了,险些拆了那珠宝店。可人去楼空,竟像凭空消失一样。我教人先修书告诉韦郎君,然后每日四处探寻,顶上三魂走了七魄。这时阿园趁空跑了,你若怨我没有好好去找,我也只得认。”
这里炽繁已看完了,抿嘴默默将信塞回封里。
阿愚看着她,也没问,便道:“被坑了吧?从小,受了别人的骗,你就这表情。”
炽繁抬头道:“原来香珠是她偷的,说是偷给皇后殿下了。你说,我还要得回来么?”
阿愚恨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原来全怪这坏透了的小蹄子!若不是她,你又怎么会落入别人的勾当,被囚禁这些日子?我要告诉韦大哥,拿她回来赎罪!”
炽繁摇摇头:“算了,她跟着高长命回蜀州了,说是,要好好过日子,给我立个长生牌位。就让他们去吧。”
阿愚咬牙重重搁下瓷碗:“罢了!这样久,只当喂了白眼狼!”
尉迟百年世家,许多田园是高祖所赐,都在白鹿原上。潼关内,以此原为高地,受水灾最轻。再加上清河崔氏的祖地风调雨顺,而买家急着出手,因此短短数日,就已沽清。
韦晟在朝堂静观风云诡谲,忽听说此事,疾奔来府中。
炽繁长发高挽,穿碧色襦裙,与外面横陈的树枝一色,泥银莲花纹披帛迤逦拖在庭中,对他略一施礼。
“你不是在宫中么?”韦晟跳下宝马将缰绳一扔,劈头先问。
炽繁垂目:“我并没什么理由留在宫中。”
韦晟立眉:“是李玏逼你?若你想留在那陪圣人……”韦晟低头一瞬,待心里的疼过去,又扬起脸:“你就去。别的交给我。”
炽繁看着他,韦晟的毒大约已经全清,眼前俨然又是那个自信到自负的青年将军,气质英武,绢甲临风,在他出神入化的剑锋与兵法下,皇族让步,奸佞垂首。
“晋王何必逼我?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炽繁微笑,“是我自己不想留在那里。倒是你,怎么在短短时间内,架空郭家,重获军权的?”
韦晟道:“无他,与众将士同吃同住而已。”他有些不耐,“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李玦贵为天子,居然让自己的女人在眼皮下落入敌手!”
炽繁不答,半晌方深深叉手大拜道:“韦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韦晟下意识上前去扶她,却在指尖碰到她的手肘前,硬生生收了
回来。
韦将军?
在他面前,是他心上的女子,脸如莲萼,目光灼灼,正期盼地看着他。只听她低而清晰道:“求你帮我。将焉耆余党赶出长安,还西北平安。”
韦晟收回目光,转侧看窗外狂怒的雨:“昨日晋王约见我,答应拨给我十万禁军。只要关键时刻,我中立不偏。”
炽繁咬唇,不禁提高声音道:“军人难道不该以卫国为第一要义么?难道韦大哥也与那些宵小之徒一样,等着晋王与昏迷在床的圣人交手,好重新划分利益?”
韦晟拂袖回身,“我?我有必要和蛇鼠争食么?”
炽繁仿佛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只拿那双剪水瞳人明净望着他。
韦晟心里一陷,忽又握紧双拳:“你劝我出兵?你可知道,你这是干涉军政!李氏皇族不可能不清楚原委。等圣人醒来,他们会集体发难,将我归于外戚,也不容你留在圣人身边。而万一圣人不起,晋王上位,那我就是带军弃主之人,到时,恐怕连自己也未必护得周全。何况于你!”
炽繁急道:“可若你坐视不管,焉耆虽小,却可以趁虚直入长安深处。到时异族在天街踏着公卿骨,圣人此生,将永远洗刷不掉这羞辱!”她瑟缩一下,“还是,这正是晋王想看到的?拿国都的尊严,去换取朝廷和民间对圣人的唾弃,和对自己的拥护?”
韦晟一愕,未料到她见事如此清明,转而含怒问道:“那你卖掉尉迟世家所有财产是怎么回事?”
炽繁据实答道:“给念奴,让她贿赂吐蕃各个王庭,阻止库赤赞普趁此入侵东南。”
“你!”韦晟惊喝:“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彼此俱静。韦晟觉得很熟悉,对,最初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敢对新出任川西剑南节度使的他撒谎,还敢收受贿赂。那时,他就这样呵斥过她。
他不明白,这样一具娇柔婉转的身体,里面竟装着这如许的执着和强硬?
“都是为了他?”韦晟冷静下来。
“也为了大炎。”炽繁直视他,“长安的土地,不该被异族践踏。”
韦晟默然良久,方缓缓道:“我二十三岁时,就踏平高句丽国都纥升骨城。城中贵族在我马蹄下求饶,国王被我扔进囚笼,带到长安。武力就是权力和荣耀,我一直那么以为。在刀剑之下,一片土地,叫长安或叫纥升骨城,原没什么分别。”
炽繁急道:“怎会没分别?这是我们的国都!你做的一切,史官都会记载。千秋万代,会有人纪念——”
韦晟像是笑了一下。
“我问你,如果我答应你,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回蜀。”
韦晟久久未再答言。他太吃惊了,又觉得一切正在意料中。她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不考虑现实,一意孤行。
他再笑了一下,“牵马来!”他大喝。
随从在庭外淋得稀湿,亦不敢稍离,立即就牵了一匹高大肥壮骁勇潇洒的汗血宝马来,韦晟快步走出翻身上马:“尉迟家所有东西包括你,都由我负责送去它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