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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决定(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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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华阳在甘露殿偏殿接见过几位命官,头痛起来,望着外面无休无止的雨,忽发怒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再下下去,潼关以内就要颗粒无收!内忧外患……妙常,”她抚额,“圣人今日的病情密简拟好了么?加上一句,比昨日略起色——但不可明说,只能意会。然后送到晋王手中。”
妙常忙应着。
宋华阳把脸埋进手心里。
妙常捧着秘色瓷茶盅,犹豫不敢进:“殿下……殿下节哀。”
宋华阳猛抬起头:“节什么哀?从甘露之变那夜,我就是孤身寡人了。宋华乾不听我的,才落得一死下场!他不是死于我手,他是死于愚蠢!可惜了我那侄女……虎毒不食子啊,宋家男人,比猛兽还狠。”
妙常冲口而出:“可他毕竟是您最后的血脉至亲!若不是为了圣人,您又岂会把他的行踪告诉韦晟?”
宋华阳眼神一黯,继而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因为他不同。我和华月从小就被训练为接近皇子的工具……我以为天下男子都如父兄一般,利欲熏心,直到遇见他……”
妙常懊悔失言,不敢抬头。良久,偏殿的铜漏缓缓滴着,一滴,一滴,像流不尽的泪水。她脖颈垂累了,微一转首,却瞥见皇后面上倏然划过两道泪痕。
“妙常,”这样的雨下久了,好像人都会疯癫,皇后殿下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神情盯着她:“我以为我是天下最聪明的,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即使父亲活过来,也要为我喝声采,但是,为何我还觉得空虚?就好像,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一样……”
“不!您还有圣人!””妙常急促道:“圣人醒来,会知道您为他做的一切——是您辅佐他夺得江山,又是您,帮他稳固了帝位!”
宋华阳仿佛振作了些:“是,来日方长。他总有爱上我的一天。”
“那,龟息丸……今日还给圣人服用么?”
宋华阳不语,起身去探视李玦,却看见尉迟炽繁的身影遥遥走出正殿。
宋华阳凝住。
妙常在一边看着,静静咬牙道:“何不趁此机会,扑杀此獠?这也是朝堂内外的呼声,连尉迟氏自己都内讧了,怨不得殿下您。”
宋华阳迟涩道:“那些谏官出言以及尉迟氏内讧的缘由,圣人岂会不察?今时不比往日,圣人……我若杀了她,只怕圣人就容不得我了。”
妙常深深蹙眉:“那不如收归己用……”
宋华阳决然打断:“尉迟炽繁必须得走。你道我容不得圣人身边有女子么?不是,郭昭仪的话,十个我也会送到他榻旁。可尉迟炽繁,她是第二个太真妃!”
妙常一凛。
宋华阳忽而回首笑道:“不怕……尉迟炽繁,毕竟是尉迟炽繁。圣人药中的龟息丸再用两日,也就可以停了。”
炽繁迈出殿外,玉奴面无表情地迎上来,廊庑中碧衣的医官们抬起头又纷纷垂首。
她的眼睛巡过他们,伏在地上的医官有一位启口道:“尉迟……校书,圣人的伤既凶且险,为今之计,只有静养以候天机。万不可挪动打扰!”
炽繁定睛,是为韦晟配药的那位。她叉手一礼谢过,玉奴便清声道:“尉迟校书去哪,下官相陪。请。”他的手展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炽繁颔首,走入雨幕里,方道:“玉奴,我一定很让你困扰吧。”
两个黄门分别为他们擎着伞,雨极大,敲在伞上几乎如站在瀑布下似的轰鸣乱响。她以为他未必听得见,然而玉奴听清了,还温雅道:“是。”
炽繁看他。她的眼睛极明亮,在宽广白皙的额头与连娟修眉下,显示出聪慧与了解。玉奴忽有些承受不住这样坦然清明的目光,把眼神挪开去。
良久,玉奴忽道:“我本姓杨。”
雨声极响,炽繁扬眉:“什么?”
玉奴微笑:“我是前朝遗子。”
炽繁暗惊。杨是前朝皇姓,难道他是余孽?那他又怎会活到今天,且成为李玦的近侍?
玉奴的脸依旧优雅温润:“是,我活下来了,然而,杨家也从我而绝了。”
兹事体大,炽繁抿唇不语,玉奴笑道:“你不必紧张,这些圣人尽知,若非他,早也没我了。此生此世,我只拿这条命还他。我为他而活。”
“这些年我看着,你与他,当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替他担下这担子。然而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他姓李,就只能这样活。而你,若真爱他,就要陪他这样活。”
玉奴本掖手看着雨幕,这时忽转脸对住她,从广袖中取出一银丝盘珠无花果盒:“这里头是无花珠,吃下去,就永远无法有孕。这样,无论你呆在内廷还是外宫,李姓皇族与宋氏皇后都无法再为难你,而尉迟氏族,也永远无法成为专权的外戚。马嵬之变,不会重演。吃了它,就可以长久陪在圣人身边,好么?他那样爱你。”
炽繁猝然睁大眼睛看他,玉奴温润的俊脸与声音,让她有一瞬的恍惚。她几乎就要去接,然而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猛地推开了。
玉奴急道:“圣人甚至肯为你死,你却连这样的牺牲都做不到么?他现在内忧外患,昏迷不醒,我能力有限,你别怨我顾不住你!”
雨滔滔地卷到伞内来,炽繁半条身子都尽湿了。她仿佛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可惜来不及了。”
玉奴蹙眉:“什么?”
炽繁径自向雨中走去:“好好照顾他。”
回到尉迟府,阿愚赶上来,未语泪先落。
炽繁握住她的手,先道:“时间不多,先陪我去耶娘房里坐会儿。”
尉迟府几乎与大炎朝同岁,虽经变故,仍不改金粉世家隽永风流的态度。炽繁在儿时常坐的海棠脚踏上坐下,对阿愚一笑道:“修葺的这样好,”她随意用指尖抹过旁边贵妃榻上飘逸卷曲的香木云朵,“一丝灰也没有。连这已封存的地方,也有专人打扫。阿愚,操持这样大的家业,你辛苦了。这次天灾,尉迟家的产业受损么?”
阿愚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却被她抢先说起这些经济事务来,不由道:“你一向不在乎的,怎么……这次暴雨虽来势凶猛,但毕竟才数天的功夫,大家只说怕,其实,倒还并没太大损失。”
炽繁的目光抚摸过房内的一器一物,良久,方道:“那就卖了吧。”
“什么?”
“卖了。尉迟府所有的东西,无论包括田地店铺,各类生意,以及,我们现住的这块地方。”炽繁斩截道。
阿愚愣在那里。
炽繁加上一句:“价格第二,第一是要快。我只要这个快字。然后,请最好的镖局,护送至吐蕃阏氏手里。”
阿愚默默:“出大事了是么。你把这么多钱给念奴,要她做什么?所有这些包含夫人的嫁妆,可以买数十座城!”
炽繁垂头道:“念奴怎么做都可以,但我知道她势单力孤,要阻止库赤赞普趁机祸乱中原,至少,要让她有贿赂她丈夫或王庭其他部落的资财。”
阿愚望着主子:“尉迟家已经百年……娘子,”她一字一句说:“你真要将它毁在你手中么?朝廷的事,自有朝廷去安排。你何必——”
炽繁毅然打断道:“假如阿耶活着,但是无法前去御敌,他也会和我一样选择牺牲尉迟家,去换取大炎东南边界太平的。”
阿愚立即道:“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你为了那个深宫里的人,连命都可以不要!”她吸口气:“你不见后,我立即修书给韦郎君。他也真的抛下万里征程就回来了。这么久,家里事务,他无不操心。这样大的动静,瞒不了他的。”
炽繁立起来:“让他来。我也正要找他。”
阿愚低下头,炽繁知道她是哭了。
“我好冷,”炽繁笑着说,“怎么,以后没了钱,你都不要管我了么?”
阿愚没笑,抬袖子擦眼睛:“我还管的得了你?”然而她上来摸摸炽繁的手:“冰凉的,一身雨气。快跟我洗洗去罢!落下病,不是玩的。”
炽繁忽向前一扑,把她抱住了:“我知道我总还有你,好阿愚。”
阿愚推了她一下没推动,只觉伏在肩脖上的小脸滚烫,有什么湿的流进自己脖颈里。
“那么有主意,哭什么?”她使劲推开炽繁,却不由惊叫道:“娘子!”
炽繁已软软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