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哀]听说》之屿

8、Chapter 7

　　飞机掠过地中海上空的时候，被轻微气流震醒的宫野迷迷糊糊地掏出手机，盯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又略显困惑地转头望了眼窗外明亮倾泻而入的正午阳光，在反应过来的下一秒自嘲地苦笑着滑屏解锁，开始把世界时钟调整成肯尼亚所在的东三区。

　　点开屏幕就发现手机上还保留着肇事者的那个未接来电，她点开那串手机号码，开始编写通讯录名片。

　　脑海中迅速回响起昨晚他在电话那头低低地问“我很感兴趣在你的通讯录里我的新备注是什么？……beloved？”的语气以及自己回敬给他的那个bastard，想象着他当时在电话另一头面瘫的表情，不由心情很好地轻笑出声。

　　一开始是赌气地想就敷衍地存个“白马”二字便了事，在用英文全键打罗马音输入的瞬间，按完H却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停顿，终于还是没有选择继续打完HAKUBA，而是干脆利落地摁了个E。

　　HE。

　　那么简洁明了的称谓，却彰显了无限的亲密度和拥有权。

　　其实还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的吧，否则怎么会在凝视着那两个大写字母的同时感到一种释然和解脱呢。

　　仿佛那些曾经纠结在心底一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过往回忆已经随着她用力地摁下那两个字母的瞬间被巨大的气流抛到了那座在脚下急速后退的大陆和湖泊底端，永不复现。

　　她一次次强迫自己试图抓住那些随着时间消逝而逐渐变得模糊遥远起来的爱恨过往，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独立和出众。那种孩子般赌气意味的想法：你看，没有了你，没有出国的经历，我照样可以那么出色，那么年轻就在世界顶尖高翻界站稳脚跟，那么年轻就进驻联合国。

　　你看，我一点也不比你差。

　　但是……为什么在五年之后，在你已经取得了哪些非凡卓越、他人难以企及的成就和记录之后，还要那么心心念念地以那个人为标杆、为赶超的目标，那么在乎他的目光他的视线何时可以注意到你，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后悔？

　　说到底，你最在乎的还是他本身而已啊。

　　***

　　白马探乘坐的专机抵达内罗毕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被赤道完美地一分为二的东非古国，严谨地遵守着大自然最基本的法则，白马扬手瞥见左腕上时针和分针正好形成了180度：晚上6时。他转头望向舷窗外沉沉的夜色，努力地分辨着周围停泊的巨大机身上有没有樱花标志，一边掏出手机开机。

　　在机场大厅等候行李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载着日本代表团的大巴缓缓地开出机场，穿着黑色正装的英国高翻下意识地想要扬起手臂示意，却瞬间意识到那个人根本不会看见。

　　她不喜欢在夜晚的巴士上朝外观望，纵使她多么喜欢在白天坐在靠窗的位置任那些流动的风景一帧一帧地闪掠过眼角。

　　他握紧了拉杆箱包的扶手，忽然想起大三那个夏天他们逃课去北海道看薰衣草，返回东京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稠密的夜色，她坐在大巴上靠窗的位置，默不作声地伸手拉上了窗帘。迎上他征询的眼神，她嘴角扬起轻微弧度的笑意：“你有没有觉得，坐在夜晚的大巴上朝外看，四周漆黑一片，你就会感觉自己坐在一艘夜行的船上，周围都是翻涌的深黑色海水，一波一波地涌向你，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在面对自己“诶有么”的不解追问时，她没有再解释，而是把手掌覆盖在眼前，声音闷闷地从底下传来：

　　“我累了。你帮我看着点，我先睡会。”

　　那句话仿佛昨日刚在耳畔说过般熟悉鲜明，现在回想起来，这彼此空白的五年之间，有多少瞬间你是独自面对着严苛的工作任务和繁忙的飞行航线，五座大陆就像跳板一样在脚下辗转，不同颜色的面孔在眼前走马灯般转换，你又能对谁说上一句我累了，你又能嘱托哪个人帮自己照看一点然后放下手上的会议资料沉沉睡去。

　　对不起，我那么任性地缺席了你生命里最艰难起步的五年岁月；而现在，你让我怎么舍得放手。

　　***

　　第二天上午在联合国非洲总部召开的世贸组织第七届部长级会议，第一回合结束后已经是正午12时许，宫野随着日本代表团的一众人陆陆续续地从会场往外走。日本财务大臣安住淳走在最前面，在接近出口的时候有穿着制服的门卫上来一左一右地拉开了玻璃大门。

　　日光扑面而来，晃得人一下子睁不开眼。耳畔是瞬间喧哗鼎沸起来的人声，宫野用手里的速记本挡在眼前定睛看去，总部广场隔离带外聚集了一大群人，手里举着抗议日本捕鲸行动的巨大横幅和标语，嘴里大声喊着夹杂了各种语言的口号和怒斥，一时间浩大的声势让日本代表团的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

　　此时已经有不理智的示威者开始往广场内部投掷杂物，远远地听到了几条街道外赶来的警车蜂鸣音。

　　站在靠后位置的宫野看到一个矿泉水瓶正朝向财务大臣的身上飞来，那个喝了一半被捏得变形的矿泉水瓶盖子没有拧紧，于是在飞掷的过程中漏出的水流在空中滑过曼妙晶莹的弧线，直直地砸向正欲躲避的日本政要。

　　直到财务大臣身边的保镖粗暴地一把推开大臣，几个身形高大的保镖一拥而上形成了人墙，其引起的巨大动作幅度甚至殃及到了一边的躲闪不及的宫野志保。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直面示威人群的极端情况，瞬间有些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财务大臣已经在保镖的护送下略显狼狈地跑向一边的防弹轿车，剩下的人则有些慌乱嘈杂地不知如何是好。

　　宫野耳畔充斥着警笛由远及近的声响、各种杂物落在地上的间歇性声音，还有身边的人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叫警卫和车辆的慌张急促语调……她的视线被日光晃得扎眼，隐约间好像看到一只鲜红欲滴的西红柿朝她的方向飞来。

　　她正欲退后，没想到身后还有人正步伐凌乱地占据着空间，高跟鞋一脚踩实在别人脚背上，听闻耳后一声吃痛的低叫，她急忙回身喊着“抱歉抱歉”。

　　转身的瞬间身体被牢牢制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拖着她往相反的方向退去。她正欲挣脱桎梏，就听得耳畔低低的警告：“不想被砸晕就别乱动！”

　　“……”她听出那是白马的声音，不由噤了声。两人一前一后退回到会场大厅里，宫野心有余悸地望着门外前几分钟还衣冠楚楚现在都狼狈不堪作鸟兽散的人群，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白马探。
　　英国高翻身上原本熨烫得平整挺括的西装此时也被拥挤的人群挤得起了轻微的褶皱，他不以为意地整整西装下摆，正了正领带：“你还好吧？”

　　“我没事。”宫野迅速回答，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会在……？”

　　“本来是要去停车场了，后来看到门口那么大的动静，想不注意到都难啊。”他目光含笑地望过来，“想到某些人是第一次出联合国大会的任务，肯定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忍不住来看看热闹。”

　　他伸手抓住她的小臂示意她随着自己往另一侧的过道走：“结果不出意料地看到你乱转一气……要不是我，你现在肯定被那只番茄砸晕了不省人事地躺在非洲人民面前呢。”

　　“……”宫野刚想张口反驳，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完全不熟悉的狭长过道上，“等等——这是去哪里？”

　　“停车场。我送你回酒店吧。”白马脚步没有停顿。

　　“不行，我的团队和组员还在那边……”宫野迟疑地停下脚步望向门口。

　　白马转过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片刻之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这个看似亲密的动作让宫野的身体不由地瞬间僵硬了一秒。

　　她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笑容全无神色严峻的英国首席高级翻译。

　　“听着，那些政要都有专门的保镖保护着，估计现在已经好端端地上了防弹汽车；而且听动静现在防暴警察已经到门口了，你的组员马上就会被安全送离这里。你现在过去能干什么？给那些示威人群充当翻译还是帮他们挡燃/烧/弹和催泪瓦斯？”他忽然间又露出了笑容，“不过，头一次看到你也会替别人的安危担心了呢。宫野，这些年你的变化真是挺大的。”

　　他直起身来，侧了侧头示意她：“走吧？”

　　日本女高翻神情还是有些恍惚地朝门口看了最后一眼，才跟在他身后走出过道，面对他的揶揄第一次没有咄咄逼人地回应：“他们都是跟着我好几年了的属下，我……不想看到他们出事。”

　　白马掏出车钥匙，不远处一辆银白色的Aston Martin应声发出嘀嘀的鸣响。他走上前绕到副驾驶的一侧替宫野拉开车门，依靠在车身上似笑非笑地冲她说：

　　“我也不想你出事啊。”

　　东非高原的盛夏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投射下深浅不一的明暗分界。原本就因为混血儿的基因而显得比一般黄种人白上一倍的肤色充分暴露在强烈的日光直射下，他的深红色眼眸此时也因为太阳光的照射而熏染出一层透明如琥珀般的明亮边廓。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得令人眩目，露出洁白的牙齿。

　　相比于一时的那场在彼此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交锋，宫野眼前的白马探仿佛与当年那个模糊而深刻的轮廓重合起来。那时的混血少年脸上的青涩稚嫩还未完全褪去，面部线条更趋于柔和，脸上有着了然的自信神采；而现在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将掩饰情绪这门艺术学得谙熟于心，他可以笑得自然洒脱，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那双暗色的眼睛深处。但是此刻，他看向自己的眼中却是了然而不加掩饰的较真神情。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出事。

　　他们隔着一扇车门对望。白马的手搭在车门上缘，微微低下头来，柔软的茶色刘海覆盖着眉宇，深邃的眼眸落在浅浅的阴影里，使得他的神情此刻看上去无限温柔。

　　宫野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冰蓝的颜色消失在那两片睫羽之后。她屈身坐进车内，打开包包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打开前置摄像头整理了一下仪容。

　　等她做完这些仿佛才注意到白马依旧站在原地保持刚才的神态打量着自己，终于显得不耐烦地吸了口气侧头看向窗外的英国高翻先生：“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来开车？”

　　她的眼中闪现着那种令他最最感到熟悉的神情，白马忍不住笑出声，在作势替她关上车门的瞬间俯身低下头来，对着车窗内的人说道：“下来，给你看一件东西。”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车前，白马指着车牌：“你看。”语调柔和。

　　DK 04145。

　　有什么特别的么？

　　白马转过头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宫野一脸茫然的神色。他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走上去，蹲下身来开始掰动那块车牌。

　　原本固定在车前的牌照在他手里变得松动，他卸下那块铁皮，将它倒挂了上去。

　　白马往后倒退了一步，让那块车牌重新呈现在她眼前。

　　shiho。

　　她瞬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些由数字幻化成的字母那么轻柔却掷地有声地落在她的心上，那个在旋转了180度之前不易察觉隐蔽含蓄的名字就那么清晰真切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是要多么有心，才能想到这一切。

　　白马探，你是真的、想把关于我的痕迹留在那五年空白的岁月里，固执地就算自欺欺人也不愿放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