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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出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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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醒的病人有一瞬神思的空白,脑海里朦朦胧胧的,只剩了一团悬挂在远处柔和的光,要十分努力地走近去,方可将光那头的现实看清。
少年木木地盯着顶上的床帏许久,又慢慢转动眼珠望向侧边。小屋不大,床前头就是一张四方桌,桌旁站着一人背影生疏,瞧着娇小轻盈,未梳髻,只是个未成年的女娃子。
凝视那个身影良久,少年依然没有在记忆中找到对应的人,甚而,他对自己是谁这件事也努力思索了好长时间。想得头都疼了,一股气顶着太阳穴直朝外鼓,头颅似要裂开来,不经意便哼出一声。
女娃子猛然转身,青涩秀气的脸庞上因为惊喜升起了薄薄的霞色。
“醒了,醒了,醒了,”少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越来越大声,最后竟高声喊起来,“阿爹阿母,快来呀!这个人醒啦!他死不了,真的醒过来啦——”
边喊边冲到门边拉开小屋的门,对着天井里扯开嗓子拼命召唤。
窄窄的门扉里站着雀跃的人,那一个方形几乎被填满。然而少年依然透过少女顶上的空余看见了炽烈的光。它们从檐上滑下来,落在天井里,又暖又亮。
“啊,原来没有死啊!”少年的心里落下一句安定,昏沉的瞳色贪婪地捕捉外头的光,渐渐亮了。
“我千辛万苦把你背回来,难道还换不来一句实话么?对救命恩人也这么提防?”
逼问来得如此之快,都等不及少年将谎言细细编织。
借故遣出了妻子女儿,逼仄的斗室内二人独处,救人的郎中目光灼灼,仿佛能将少年的脸庞烧透,暴露其下的真实。
少年回避着,一言不发,默默将脸转向床里侧。
郎中罗汉坐在桌边圆凳上,一双眼片刻都不曾移开过,凉凉道:“小鬼,我耐心不多!你最好明白,我既救得活你,自然也能要你的命。”
少年神情恍了恍,战栗回眸,看见罗汉眼中已生恶,竟起杀意,不由骇然,人下意识往床内缩。哪里容他闪躲?罗汉抢步跨上,极快扣住他脉门,催劲一捏,他只觉钻心彻骨的疼痛,忍不住张嘴要喊。罗汉又快手捻针扎他哑穴,硬生生将惨叫声塞了回去。
剧痛之下,少年的身体奇怪地扭曲着,挣不脱,逃不掉。
他团起身来,如龙鲤一般将四肢收起在怀中。奈何他并未生得硬甲,佝偻的后背只是抽搐着,冷汗将贴身的亵衣打湿变得透明,映出了单薄身躯下嶙峋的脊骨。
重伤未愈,身体本来虚荣,又遭拷问,少年直觉腑内翻江倒海,嘴角开始溢出酸水。
或觉少年模样凄惨,大约威吓也足够了,罗汉便松了手,解开哑穴,随他生死。
方得解脱,少年便滚到床沿,张嘴不住呕吐。昏睡好几日,除了汤药并无饮食下肚,他此刻能吐的只是些酸水胆汁。黄黄的酸臭,污了一地。
吐过后,人也不会挪动,只是恹恹伏在床沿剧烈喘息,涕泪挂在脸上都无力抹一抹。
“不想受苦,就乖乖说实话!”
罗汉的话里没有流露丝毫怜悯之意,只是冷漠。
少年兀自伏着,心灰意懒:“既然疑心,又何必相救?难道您救我只是要拷问我?”
“你当我愿意多事?不过看那小娃儿可怜,才来到这世上,人事不识就走了,岂不白投次人胎?原以为你与他是一家,怎的连他名字都说不出来?出事的前因后果也说得支支吾吾,哼,山贼,老夫在那山里采药数年,却从没听说过山中有匪。今日我欲行善,断不想莫名惹下祸事来,你既刻意隐瞒,便莫怪我心狠手黑。若再嘴硬不肯说,大不了我将你送去役所,由乡老们去发落。”
少年浑身抖了抖,强自撑起来,将脸在袖上蹭了下,说得很慢也很坚决:“不劳先生费心了,晚辈自己会走。”
他挣扎着想起身,臂上力殆,一下子又跌回去,索性翻身狼狈滚落下来,攀着床沿颤巍巍站起。
罗汉始终冷眼旁观,并不阻拦,更无意上前搭把手搀扶一下。他由着少年郎一步一顿呼吸急促地挪向门边,忽嗤笑:“就你的伤势,今日出了我这医馆,必死!”
少年一头一脸的冷汗,却还逞强:“万丈悬崖都敢跳,我本求死,岂还怕死?”
“我是不在乎你的生死,”少年看不见,身后的罗汉脸上恶意的笑,“只你死了,那小娃儿又当如何?”
少年僵立,俄而,极慢极慢转过身来,眼中殷殷恳切,竟跪下了。
“先生!”
罗汉勾起嘴角,不无得意:“肯说了?”
不料少年仍旧摇了摇头。迎着罗汉眼中重又覆上的怒意,他哀哀祈求:“晚辈实乃不祥之人,我的事先生不知是福。唯有小乖,他本是我作孽,自别人家里偷来的孩子,求先生怜悯,将他送回华亭沈家,与父母团圆。”
罗汉神情冷淡:“你偷来的孩子,凭什么要我送回去?沈家不知情,还当是我抱走的。”
“孩子跟着我只能是死!”
“哦?”罗汉这一声拖得颇为刻意,“看来,那些青衣人确然是追杀你的。”
闻言,少年神色大变,显得惊骇莫名:“先生见过那些人?”
“见过吧!在山道上遇见的,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走路轻得跟鬼似的,走到近前我才察觉。我猜猜,那些人追你,莫非是为了那娃儿?你宁愿跳崖也不就范,那伙人当然不会是沈家的,那么,”罗汉笑得诡黠,“同门反目了,是也不是?”
少年目光闪烁,缄口不语。
罗汉叹了声:“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心事倒重。不过你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猜不到么?不否认便是默认,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少年显得挫败,垂首又思忖了片刻,还摇晃着站起来要往外出去。
罗汉依旧不阻拦,只在其身后幽幽道:“我并没有答应你把孩子送回去。”
少年停步:“但起码您不会害他。”
“留在我这里,即便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的生生父母,这样也可以么?”
“只要您能做到永远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不会痛苦。说谎其实并不比活着更难!”
这话似刺痛了罗汉,他竟一时语塞了,眼中升起颓色。
彼此无言,站了一会儿,罗汉终于放下了咄咄逼人,克制地问:“你准备去哪里?”
少年手扶上门楣,倒是坦然:“没有可去的地方,走到哪里死在哪里。”
罗汉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你才活了几年?怎的总将死挂在嘴上?”
“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生和死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没有让你牵挂的人么?”
“原先是有的,现在……”少年蓦地住口,涩然笑笑,“先生又在套我的话了。萍水相逢,谢您延我数日活命,此恩此德,来世再报偿了!先生保重!”
言罢,他吃力地拉开了门。
木门咿呀,开得并不流畅,机枢间的摩擦在倾诉漫长的时光。
罗汉问出最后的问题:“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活下去?”
背影颤了颤,是少年在笑。如果他肯回头,罗汉便能看见,那笑容其实好苦。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为不为的?所以呀,人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就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说着便走出去,迎向外头那一片艳阳的天地。
多好的阳光啊!在四方的天井里如瀑流淌,自由奔放,无所顾忌。它们将檐上的黑瓦都照成了耀眼的白色,小院向上反射出四方形的光。少年着了迷一般站在那片上升又下降的光里,抬头仰望,惨白病容上也有了柔和的光彩,又一点点渗入了肌肤与血液,焕发出纯净的透明感。
那一个人已完全融入了光里,仿佛将要被它吸上天空去。
罗汉看着眼前充满了诡异美感的场面,心中某处被狠狠触痛。他看见少年在初夏的刺目的阳光里睁眼,想看清光的脉络又不禁被它们灼疼。举起手来遮挡,可光依然会从指缝间逃逸,一簇一簇的,好像羽箭,可以冲破一切阻挡。
光幕如洗,将少年一身失落与颓败都冲刷,给了他温暖并一丝丝渴望。他感觉胸膛里那一腔搏动已迫不及待要跃出来谒见光使。生命的冲动自喉间涌出,少年下意识双手捧住,触手却是温热的血。他自己看着,也有些疑惑。然后发现,掌中的殷红色在光线照射下也会有晶莹闪亮,正好衬着这一方天地里的白,美得惊世。
少年不想离开了,要永远留在这方天地里,直到死去。
——罗汉看着少年倒了下去,卧在那片炫目的光里,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也看见了那双手里濡满的鲜血,丝毫没有觉出美丽,只感到心一点一点地,揪紧了。
有惊叫声响起,是小伙计建业。他正撞进这安宁的场景里,掀起了骚动。
罗汉想,他们应该是同龄的吧?可一个拥有庸碌安稳的人生,领一个竟将要凄惶孤寂地死去了。是什么造就了际遇的格差?世上,果真有神?果真有所谓命运吗?
“那就来试试改变吧!”罗汉俯身抱起少年,拇指轻轻揩去他嘴角的血,“如果上天吝啬施舍,何妨由我来做这个因缘的契机?活下去呀,小子!这漫长的人生,不走到尽头去看一看,就太吃亏了。”
闻声而来的人都愣住了。他们看见空旷的天井中,罗汉搂着少年坐在光里,脸上的神情是旁人从未窥见过的,也许此后也鲜少能见——慈爱,悲悯,一如父亲。
信任是很奇怪的情感,没有规律,因人而异。所以罗汉可以那样敏锐地觉察出小满身上背负的凶险,而他的女儿罗檀幽则无条件同情并且喜欢这个少年以及他带来的婴儿。
听她自述,在小满昏迷的时间里,竟是这个娇俏的少女勤于照看,更每日里与他换药,这实在令小满很尴尬,也很是羞赧。
反而檀幽自己全不当事:“多大的事啰?这样的天气里,不换药、翻身,伤口会烂掉的,流脓长疮。真到那时候才恶心得来,你出我钱也不伺候的。不过哥哥身体真是蛮好的!不像建业那懒鬼,一身赖肉,松松软软的一点都不扎实。嗳,看起来,哥哥是不是习过武的?”
问题堆了一筐,团一团当头砸给小满,他且得缓一缓,想一想。又回味过来,既然有比较,必然是连建业的赤膊也曾叫檀幽看过,却替他一起臊上了脸,红云直漫延到耳后。
檀幽见他这样,捂着肚子笑:“哈哈哈,哥哥脸皮真薄!你放心,不该看的,我一概没看过。”
此言一出,小满脸上烧得更烫了,仿佛哈口气能喷出团火来。
见他这样,没心没肺的檀幽愈加笑得厉害,径直趴到了桌上,手不住拍打桌面。
若非罗母进来,小满真不知该如何下台。
听了一番大概,罗母好气又好笑,抬手轻轻打了下檀幽的脸,嗔怪道:“打你个口没遮拦的,小姑娘家一点儿也不知道难为情。快出去!”
檀幽做了个鬼脸,跳到一边,指指母亲手上的托盘,顽皮道:“阿母是来给哥哥换药吧?我劝你罢休,换阿爹来。不然哥哥脸上要出血喽!”
说完还故意冲小满递了一眼挑衅,褪下的红潮瞬间又爬了满脸,小满显得万分窘迫。
罗母也笑,作势要打檀幽。小女子忙避到门边,随时准备逃离。
懒得与她计较,罗母回头瞧了瞧小满,好声问他:“要不叫建业来吧?”
可不敢作出要求,小满连连摆手:“不、不用的,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多谢太太!”
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埋越低。
“喔唷,自己怎么弄啊?背上又不长眼睛。”檀幽咋呼起来,又逗他,“我看你手也没长好长,一定够不到,还是我帮你吧!大不了,我把眼睛闭起来,像这样。”
边说边蹦到床边,竟真的闭上双眼,两只手胡乱在小满身上摸索起来。
小满当真老实,连捉她手都不敢,只是躲闪,嘴上讨饶:“别,不用了……罗姑娘,快别闹,会痒……啊呀……”
胡闹间,扯到了伤处,小满疼得弓起了身子,额头冒汗。
罗母斥了檀幽一声,过来将她搡开,坐在床沿望着小满关切道:“快叫我瞧瞧,千万别叫伤口裂开了。”
小满抬头挤出一抹笑来,安慰道:“没事,牵了一下,已经不疼了。您别怪罗姑娘,她无心的。”
罗母不放心,做主解了绷带,见伤口确实无恙,便索性将药换了新的敷上,与他重又包扎好。一番处置都妥当了,罗母方松了口气,同时还拿眼神狠狠剜了檀幽一下。她则吐吐舌头,乖乖站在一旁,再不敢放肆了。
罗母打一下檀幽的手,命令:“快给哥哥赔礼。”
“噢!”她顺从地给小满鞠了一躬,“哥哥对不起!”
小满反而无措:“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看他为人实在敦厚,罗母心里有个念头越发强烈了。遂暗自将话理了理,斟酌着说道:“听外子说,你也姓苏,正巧与我是本家,倒是缘分了。”
小满心头一激灵,想起与罗汉对好的说辞。以后的人生里,他都必须咬定自己是遇匪人劫道落下山崖,兄嫂都蒙难,遗下小侄子。他不是小满,死后重生的人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姓名。罗汉拟了一个苏姓,唤他羽之。
——苏羽之,破茧苏生,重临人世。
“唔!”苏羽之心虚维诺,“有幸,与太太是同姓本家。”
罗母笑言:“什么太太呀?我就是个野郎中的家主婆。不嫌弃的话,你就喊我婶婶吧!囡囡比你小,亲一些的就叫妹妹,不然便喊她小幽罢。”
羽之受宠若惊:“太失礼了,不好的!”
“既说失礼,那我索性与你提了。我姓苏你也姓苏,左右你也没有亲人了,我膝下也只有小幽一个囡,不如你受委屈给我当个义子,可愿意?
羽之猛抬头,甚是张皇,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却是边上的檀幽惊讶过后喜不自胜,雀跃着拍手:“好呀好呀!阿母这个念头好,以后小幽就有哥哥了,再好没有。哥哥快磕头喊娘!”
罗母戳她一下头:“又胡说!这件事不能强来,叫羽之好好想想。”回头又宽慰羽之,“成与不成都无妨,你叫我婶婶,我也开心的。”
少年抬头,心中千头万绪,感动并了恐慌,遏制不住情绪,便作清泪两行,淌了下来。
未料到羽之反应竟这样大,罗母也感无措,抽了帕子与他拭泪,口中念着:“不哭不哭,是我不该,不提了,再不提了!”
少年摇头:“不是,没有……”
他哭得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说。
其时,屋门被推开,罗汉端着药碗站在外头。
“他是嫌你说晚了。”郎中平淡道,“早上羽之才答应,拜我为师。”
罗母恍然,继而不甘,坐着一跺脚:“好你个倔头竟抢在我前头,好事都叫你捡去了,我不依。”
罗汉一脸无谓,过来按住羽之肩头,反击道:“那你问问羽之,是愿喊你师娘,还是干娘?”
少年头埋得很低,掩藏住心中的震惊。
——徒弟?先生收我为徒?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家人都对我这样亲切宽容?我明明只是个满口谎言的刺客呀!不要对我这样好,我受不起,还不起。
眼泪不断掉在铺上,碎得很干净。
罗母和檀幽都不明白了。她们以为羽之是伤心,却又是怎样的痛楚以致如此泣不成声?
一声喟叹,放在肩头的手更用力按了按,罗汉告诉羽之:“以后,这里就是家了。”
语言无以表达,羽之默默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