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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杏雪值白首 ...
最爱看那人坐在杏花树下誊经。
不喜花开盛,唯待它白了似雪,随风落下枝头的时候,那人便坐下了。
从来不觉得这刻意的举动有类于酸文人的附庸造作,豆蔻眼里,沈嵁做什么都是沉静自然的。一如雷伴着雨雪,风伴着沙来,杏花落了,他就该坐在树下了。仅此而已!
好可惜,沈嵁的头发不肯蓄长了。第一年在杏花下偶遇,他大病初愈,形销骨立,一领白衫直如道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所幸眼神是醒的,双瞳跟那一头披散的长发一般乌墨,看起来很澈,也很深。
豆蔻知道他是沈嵁,舅舅沈晴阳带他回来的时候,豆蔻跟在父母身边匆匆瞄过一眼。
那时候他面色是灰败的,眼睛紧紧闭起来,看不到里头的情感。豆蔻听说了舅舅本家的惨事。华亭沈氏,诗礼传家,出过许多文人墨客,也不鲜见朝廷奉公,着实名门。可这样的家族舅舅沈晴阳却总不愿回去。他自幼长在别处,少年拜师在风铃镇叶家,只跟这里的人们情谊深厚,所以成年后他只当风铃镇是家。别处无归宿。
沈家主母思子情切,无奈总不能见,虽有庶子沈嵁自小陪伴一如亲生,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久而久之,思念便入了邪,执着一点一点扭曲,变作畸形的怨念。主母觉得舅舅沈晴阳不回家是有人占了他的位子,是上苍的一种代偿。她相信沈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沈晴阳走了沈嵁才能进来。换言之,如果没有了沈嵁,沈晴阳也就该回来了。
可沈嵁是主母一手带大的,甚至哺以奶水,常卧身侧,她内心里母亲的声音一直在嘶吼着不许自己伤害沈嵁。于是她想到了每天一点点,就一点点,在沈嵁的饮食里下微量的毒。那真的很微量,连一只金龟虫都药不死。然而毒是不可排出的,会藏在各处脏器里,每天每天累加。等积累到一定量了,沈嵁就会死去。
主母觉得自己想出这个办法实在太好了,而且她有的是时间。为了等待晴阳回家,她已经假装逆来顺受将近三十年,再多花费一两年根本不觉得时间变得更漫长。她习惯了守望,何妨守死?
甚至,都不用一年那么长,不过三个月,沈嵁便病倒了。他也不找大夫,任凭身体一日日虚弱下去。到五个月的时候,他已卧床,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大哥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豆蔻听到舅舅沈晴阳跟爹这样说,“可他谁都没告诉,包括爹。娘给什么他就吃什么,哪怕知道有毒。只要娘开心,看到娘笑,大哥就够了。是我害了他!我哄他回家,其实是在逼娘。我想把她宽容大度端静娴雅的伪善给撕下来,让她不要再给大哥灌输那些长幼嫡庶的观念,我想她诚实地表达不满和委屈。可我把娘逼成了一个魔鬼!我错了,我该死!”
豆蔻看见舅舅哭了。家里这些男性长辈,豆蔻从没见谁哭过。都说凌家的男人流血,不会流泪的。懂事起,豆蔻就很喜欢舅舅。虽然他不是亲的,跟母亲不过结义一场。但家里的傅大伯、冉三叔,还有几位爷爷都不姓凌,那个叶家太阿公被所有年轻的徒子徒孙叫爷爷,更是连个辈分都不要。从小豆蔻就以为,亲不亲,跟大家姓啥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所以豆蔻看见舅舅哭,自己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她知道,舅舅的憾悔已经无处报复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沈家,都死了,散了,烧没了。
接到消息赶回华亭,没料到等待沈晴阳的只是满院倒卧的尸体,还有遍洒在屋前房后的灯油。
沈家主母疯了,在看见沈嵁奄奄一息的模样之后,双面的人性将她压垮。她分不清榻上的人究竟是沈嵁还是沈晴阳,困惑地以为自己的儿子要死了,她又一次失去了骨肉,这回将是永远。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这所深宅大院又有什么值得守候?
下在水井中十足分量的毒药杀死了家中一半的人,无分宗亲和仆役。剩下的人恐慌至极,也纷纷四散逃命。疯癫的妇人独自在府中游走,泼洒灯油,仿佛一场盛宴前的准备,兴致盎然。
最后她将沈嵁从屋里抱出来——奇怪疯癫的人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潜能,让弱质女流可以拖动青壮年的男子。
终于,母亲带着儿子坐在堂屋里,面对空空荡荡的府邸,笑得好欣慰。
“儿子啊,再也不离开娘了!以后,我们娘儿俩就能一直在一起,谁都不能把你抢走。谁都不能!”
火光闪亮后变得壮大,蔓延起泼天的熊熊热烈。
沈晴阳和父亲在镇外就可见滚滚浓烟,乡邻的喊叫和哭泣远远传过来,惊心动魄。
他们纵马直入镇中,疾速来到府前,不顾众人阻拦前后冲进火场。少顷,他们奇迹般又闯出来,父亲抱着昏厥的母亲,晴阳负起了毫无生气的沈嵁。
“多亏小海哥!没有他的‘翻江倒海’,我们父子也要葬身火海了。”
冉三叔做的不止救火,回家这一路,也仰赖他一直用真气压着沈嵁身体里的毒不至倾入心脉,才让舅舅能有足够的时间研究解毒之法。
而沈家老家主则固执留在华亭,负起重整家园的责任,也必须妥善照顾活下来的妻子。
即便怨深,那个女人仍是沈家的主母,舅舅的亲娘。杀人偿命这种事,放在亲情里,便常失去原则。
可是豆蔻不明白,沈嵁竟然也不恨那女人。
“无论如何,她是我娘,唯一的娘。遗憾今生错结了母子缘分,倒宁可做对路人,她便还是人前典范,我无非卑贱小仆,一样伺候,一样都是开心的。”
这是沈嵁亲口说的。豆蔻没有听到,只经冉三叔转述。回程上,昏迷之人一时清醒,留几句话,大约是当遗言罢。
终究还是舅舅的医术胜了,一个月后,春暖花开万物苏,几乎死去的人也得了重生,站在院中赏一场如雪的落英缤纷。
第一次正式的会面,豆蔻凑上去自来熟地叫他:“嗳!”故意地,漏了称谓。
沈嵁垂眸,一张脸木木的,显得清心寡欲。他也不应声,只微微颔首,算作寒暄。
豆蔻稀奇了,眨着眼睛说:“我是凌鸢,不过大家都叫我豆蔻。”
沈嵁讷讷重复:“豆蔻。”
豆蔻笑起来,踮着脚自沈嵁肩头取下一片花瓣,随手散在风里,继而问他:“我该叫你什么?”
沈嵁沉默。
“我知道你是晴阳舅舅的哥哥。可你看,舅舅跟娘是结义姐弟,并非亲生。娘只是同舅舅结拜,却不曾与你结拜,那可为难我了。你说我是喊你大舅舅呢?还是跟着东东他们一起,喊你大伯伯呢?可你实际比我爹小几岁,我又该喊你叔叔的。”
看豆蔻拧起眉来,果然一副苦恼的模样,沈嵁却并不给予解答,竟兀自转身离开。
豆蔻忙唤他:“嗳!”
沈嵁停下来,不回身,淡淡道:“你就叫我‘嗳’吧!如今,我也只是一个‘嗳’了。”
那一天,豆蔻知道这个人心死了。
那一月,北方的小镇突如江南多烟雨,淅淅沥沥飘了七天,将飞花都打湿了。
那一年,豆蔻九岁,沈嵁正当而立。
若说未谙事的女娃能懂情爱,未免无稽。豆蔻自己回忆,也已说不清究竟何时起觉得沈嵁特别,只是习惯了,将他一个人别样对待。
于豆蔻来说的别样,当真是判若两人。
一贯以来,说起凌家大小姐,人人印象里浮现的俱是一袭劲装,身背金刚棍,可以倒骑马上行,凫游江海中,风云卷飒踏的小巾帼。这一个小女子遍学内外武艺,擅骑射好长兵,喜酒歌爱行乐,人生过得尽兴活得洒脱。有钱人未必会享受,倒是她这个富家女学会了讲究,江湖一世游,要的就是痛快。
有豆蔻在,慢说凌家,整个风铃镇也不许它冷清,就是要众乐乐,纵情欢。
起初,她对沈嵁也是这副做派。盘着那一个闷声不响的人叽叽喳喳,自问自答自说自话。沈嵁不嫌,她也不厌,居然相安无事。
只是后来又出了一桩事情,叫豆蔻转了性。
推回去,应是沈嵁来凌家的第三年。本来因他厌世,舅舅沈晴阳怕他寻短见,总安排人时时刻刻暗中跟着看顾。时间久了,沈嵁便更不爱走出屋子,一个人闷在室内,显得愈加阴郁。豆蔻活泼,常去敲门烦他,有一次,倒看见三爷爷尚有安从屋里出来,沈嵁居然跟在后头相送。
到了门口,三爷爷看见豆蔻,和蔼地笑着招她过去。豆蔻蹦蹦跳跳过去牵住三爷爷的手,就听他跟沈嵁说:“尘缘了尽,岂是你说便成的?为师吃斋念佛五十年,也未敢说了断,更谈不上放下。诵经不是要你参悟,不过心里想一事便无暇去记另一事,就当是闲来打发,与你未尝不是好事。修行不是为了摆脱俗世,而是要你放开怀抱,让这十丈红尘进来。容人才能容己,你最该放过的,是自己!”
听三爷爷说“为师”,豆蔻心里一激灵,插嘴问:“嗳公子拜了三爷爷当师父吗?他要当和尚呀?”
三爷爷咯咯笑,勾指刮她一下鼻子:“小猴子,你三爷爷是和尚吗?”
豆蔻摇摇头:“可三爷爷从来没有收过徒。我以为佛门中人规矩多,难道竟是三爷爷一辈子谁都没瞧上,却中意了这位闷声公子?三爷爷也是好奇怪的!”
三爷爷笑得莫测高深:“嗳,我就是喜欢不说话安安静静的人!话少言精,智清思明,方可守得住寂寞,压得住浮躁。参禅礼佛,最好没有。”
豆蔻想了想:“要是念阿弥陀佛能念出个三爷爷这样的性子来,倒也是他造化。就怕他这么憋屈,回头把佛法也参窄了,白瞎了您一番点拨。可是给佛祖抹黑呀!”
三爷爷一愕,边上的沈嵁眼底也是一动。豆蔻看在眼里,复顽皮样笑开来:“嗨,豆蔻也不懂佛法,随口胡诌,其实自己想想都不明白说的啥意思,倒把爷爷唬住了。嘿嘿!”抬头冲沈嵁抛个颜色,“嗳,你既随在三爷爷座下,也算个居士。三爷爷号千灯,我看你印堂无光,千灯是没有了,就是一灯也不亮的,得找人借,就叫借光好咧!”
岂有这样的号名?当真贻笑!小丫头自己知道是戏谑,恐怕挨说,讲完话立即逃开老远,跳着脚笑,跟三爷爷扮了个鬼脸就跑了。
此后,幽居礼佛的沈嵁搬去了三爷爷的“静思园”作伴,居号自然不会是借光,三爷爷给拟了一个“莫无”的号,权充个形式。素日往来,大家仍唤他俗名。只有豆蔻,当真一般,抛弃了“嗳公子”的绰号,开始喊他“莫无居士”。
这便是个因由。说回第三年上那场纷扰,皆为沈嵁的父亲,老家主沈彦钧千里迢迢自华亭来到凌家,想接沈嵁回家去。自叙家门衰微,总还要个继承。主母疯病也有起色,已懂识人,常挂念长子沈嵁,却没脸来求见。沈彦钧想,祸事已过去两年多,若各自能将心结解开,一家人总还盼个团圆。
沈嵁没有迎出来,径自在“静思园”见了父亲。豆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待在沈嵁边上看他们说。私心里,听沈嵁拒绝父亲的心意,豆蔻竟是很高兴的。
大约当年见着舅舅哭,她便讨厌上了沈家门了,也不想沈嵁再回去受苦。
沈彦钧心里固然体谅长子这番心伤,却也放不下那头的结发妻,不免黯然。
“她是不对,好歹也有养育之恩,你只当是份施舍,回去见她一面就好。这家业你舍便舍了,总是为父欠你的,不会强求。可左右,你都是沈家的子孙,永远不会变的,莫断了回家路啊!”
豆蔻人小,听着这话却也颇为动容。再看沈彦钧须发皆白,五十多岁人反而似个古稀老头儿,委实辛酸。
“子孙。”沈嵁复诵这两字,慢慢起身,进到里屋去,出来时双手捧起一柄僧刀。那是三爷爷年轻时涉江湖的武器,纯钢锻造,保养得法,刃口始终锋利。
见沈嵁将刀担在颈侧,沈彦钧大骇:“越之,莫做傻事!”
沈嵁充耳不闻,抬刃过脑后,决绝削断一头乌发。他拾起断发搁在父亲手边,凉薄道:“莫无心在佛门,无祖无根,沈公请回!”
如此,便断了恩情!
目送沈彦钧落寞离去的背影,豆蔻觉得他可怜。回头看见沈嵁,又觉得他更可怜。
其时,在外回避的三爷爷进屋来,看着沈嵁参差不齐的头发,眉眼间含着疼惜。
“长不长短不短,不伦不类,你呀,唉!”
遂取了剃刀来,与他重新修理。只是完毕后在铜镜里照见,并没有尽数落发,仅仅贴着颈后削平了,又将两侧打薄些,剪出个额发垂眉,倒也好看的。
沈嵁不解。
三爷爷淡淡笑来淡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便以为削发赠父便是抵偿亲恩了?哪咤还知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这倒不痛不痒的,短了诚意啊!”
见沈嵁沉思,三爷爷又添一句:“可别想着再去学哪吒!”他拿过自己的僧刀还回室去,“为师孑然一身,指望你养老送终,你弄出点伤来,为师心疼!”
木了两年多的人此刻动容,眼中一热,默然垂泪。
三爷爷看看沈嵁,竟自松了口气般,过来在他肩上按了按。
“你终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没死透。好啊!真好!”
自此,豆蔻再不吵着沈嵁了,也不日日来了。偶尔进“静思园”,便是安安静静坐在沈嵁边上。他看经书,豆蔻也看;他誊经文,豆蔻也誊;他坐禅,豆蔻便趴在桌上盯着他看,一声不响。
长辈们都说,大家面前的豆蔻是真性情,而沈嵁面前的豆蔻,是真女儿。性情常在,女儿难得,沈嵁是个奇人,豆蔻也是奇人。奇人的心,约摸只有奇怪人彼此才明白。
相安无事又过几年,转眼豆蔻到了笄年,也跟寻常女孩子一般结发盘髻行了成人的礼。清雅的礼服显得庄重,长裙曳地,衬出女子袅娜。即便逢年过节,豆蔻都不曾屈从礼数着过裙装。那一番,她却肯穿,且穿得好看,明艳。
豆蔻穿着那一身明艳自礼台上下来就直奔了“静思园”,沈嵁居然不在。时值春花烂漫,又一年杏花开败,豆蔻犹豫都没有,便还去了初见的杏花树下,果然见到了沈嵁。一张书案,一方笔墨,沈嵁席地而坐,沐浴在花雨中,白衫黑发,宛如花妖树精幻化,好看得不似凡人。
豆蔻默默凝望了会儿,便走过去,隔着书案坐在他对面,问他:“好看吗?”
沈嵁只是运笔,并不曾抬眼,却点了点头。
豆蔻笑起来。她信沈嵁看见了。
“你能笑一笑吗?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从没见你笑过。今日我笄年行礼,你当送份成年贺礼给我,就笑一下,好不好?”
沈嵁停下来,抬起头看着豆蔻,并没有笑容。豆蔻含笑,也目不转睛看着他。四目相交,对坐无言,与这纷飞的花雨一道,堪可成画了。
“谢谢!”豆蔻忽道。
听这一声,沈嵁便还低下头去誊写经文了。
豆蔻双手托腮,看人抄经,并不觉得乏味。俄而,又道:“莫无居士,我喜欢你!”
沈嵁面上不露声色,显得泰然。
豆蔻也没有任何不自在,兀自说着:“我喜欢你,不过不是小时候那种喜欢了,跟喜欢爹娘喜欢晴阳舅舅也不一样。我喜欢你,因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喜欢你。”
沈嵁提笔顿住,抖落一滴墨汁,污了一页纸。
“沈嵁,今天开始,我叫你沈嵁了。我不能喜欢一个出家人,我想喜欢作为沈嵁的你。”豆蔻伏下身子,贴着书案自下而上窥探沈嵁的表情,调皮地笑着,“其实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告诉你,因为你跟晴阳舅舅太像了。每次想起你都要顺便想起他,总觉得喜欢你就是喜欢舅舅,好别扭!”
说着更笑,银铃般清泠悦耳。豆蔻站起来,在花雨下旋转仿佛起舞,边舞边说:“沈嵁,今年我不会再来了。以后,我每年杏花飘雪时才来见你一回。见你一次便说一次,我喜欢你。你不告诉我你的心意,我就还一整年不见你。直到你回答我,或者,我放弃你。所以看看我吧!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穿好看的衣裳了。下一回,我披上的就是嫁衣!”
豆蔻不知道沈嵁有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她不敢停下来确认,就那样旋转跳跃着,离开了这处良辰美景。
又一年,豆蔻依言来到树下,沈嵁也如故白衫散发,誊着经文。
豆蔻坐在他对面,告诉他一个消息:“我爹想我嫁人。”
沈嵁没有动。
“三叔不肯让小年继承凌家,大伯家的茂茂才十岁,更不行了。舅舅倒是无所谓,可小杜舅舅想叫东东回去继承杜家,恨不得上我们家来抢人。三叔就说,要么改祖宗家法,让我这个长女做个女当家;要么,就招个女婿回来,也是名正言顺。爹是最好招了小年或者东东,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可是,”豆蔻故作为难,“怎么办啊?我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子。我喜欢年纪大的,越大越好。”说到这里豆蔻停了下,猝不及防地抢下沈嵁的笔,一指勾起他下颚直望进他眼中,挑眉笑说:“我喜欢你!”
沈嵁面上纹丝未动,仿佛当真心如止水不见微澜。
豆蔻有些失望,不过也并未就此沮丧,反而心事诉尽很感痛快,还哼起来街头听来的小曲,一蹦一跳地走了。
是夜,静思园炸开了锅。
“你是豆蔻长辈,够做她的父亲!沈越之,你对得起我吗?”
凌家当主凌煦曈的咆哮响彻小院,盛怒之下更将眼前书桌一掌拍碎,笔墨纸砚散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溅了墨汁沾了尘,不复菩提意莲花洁。
沈嵁正坐在桌前伏案誊写,溅起的墨汁也挂了他衣襟,白衫上点点污渍,很是难堪。而他,只是坐着,垂睑,低头看见一堆残片中的某一张,俯身拾起。
豆蔻的字迹很好认,她总喜欢在写捺的时候勾一下,好像顽童使坏伸脚勾足预备绊人一个跟头。此番她的恶作剧变成了一纸婚书,呈到父亲跟前说要嫁沈嵁,且只嫁他。不说年纪悬殊,沈嵁是沈晴阳亲兄长,与凌煦曈乃同辈,如何肯将掌上明珠配他?当即勃然,捏着婚书来到此间寻沈嵁兴师问罪。
为父舐犊当可谅解,只凌煦曈哪里晓得这件事纯是豆蔻自作主张,与沈嵁确是无干的。若说有错,便只怪他言不明意不清,对少女的告白表现得模棱两可。但在此刻的凌煦曈看来,也是暧昧一场,无端给人一个奢望,实在可恶。
“三日之内,你须得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休怪凌容宁翻脸无情!”
丢下一个警告,凌煦曈拂袖而去。留下沈嵁一人面对着弟弟沈晴阳的质疑,以及师父尚有安的无奈,依旧讳莫如深,不落一字的辩白。
及至第二日,他独自去到杏花树下,仰首望一眼已落了一半的枝头,抬手轻触粗糙的树干,眼中覆了落寞。又过半个时辰,他架起了薪柴堆作的莲花台,禅坐其中,就在这漫天的花吹雪下引火自焚。
幸得恩师相救及时,得保性命,半边脸却叫热气灼得面目全非,连带着一只眼睛也几乎熏瞎了,嗓子被烟火燎得没了声音。更可惜,那一头不肯留起的乌发,从此只显枯色。
被膏药和纱布裹满全身的日子里,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不肯将眼睛打开看一看尘世,躺在床里便同尸体无异。
凌家夫妻来了,不说话;弟弟一家来了,也只落泪不语;凌家这些兄弟长辈都来过,每一个都是叹,劝慰也好谅解也罢,言语在这一个心灰意懒了两次的人身上,都不过是徒然无力的虚情假意。
最后,豆蔻走了进来。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终于哭了。
“你别死,我不缠着你了。我要走了,去江湖里做我的女侠。你好好的,吃饭睡觉诵经,活得久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别恨我了,恨一个见不着的人太浪费时间,不值得。对不起,沈嵁!我还是喜欢你,但我不会再说了。我真的后悔,应该永远当你是嗳公子。那样你也就永远是杏花树下留着长头发,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嗳公子。是我贪了一眼,却误了你一生!再见了,我的嗳公子!”
哭肿了眼的小巾帼俯身过去,在唯一没有被纱布包裹的嘴唇上啄了一吻,附了一生的情真。
随后她真的走了,去江湖。
无论是单骑走边塞,弯弓射贼首;或者潇洒江南景,杯酒寄豪情;亦有乘风破浪汪洋上,与鲨伴游枕星月同眠,屡屡有轶闻事迹传回家来,大人们都缄口,总是东东和西西这一对龙凤胎的侄儿侄女殷勤跑来,与沈嵁绘声绘色一番讲述,堪比茶楼说书人,真是精彩。
每每,沈嵁都听着,毁了的半边脸藏在发里,余下的一只眼睛落在经书上,像活在无关的时间里。
或以为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可临走,他又会以笔代口书一个“好”。兄妹二人看见那字便笑一下,高兴地跑走了。
只过了一年,又到杏花开时,说不知何时还家的豆蔻却回来了。
她如承诺的一般,没来见沈嵁。沈嵁也依然待在静思园里,不肯出去。
这一天,东东独自来了,神色凝重地递过来一枚火红色的帖子。
是婚帖,豆蔻的。
“姐姐说她还是不想做当主,不如嫁人吧!选了归云寨关伯伯家的关炘哥哥,下月有吉日,关炘哥哥就来成亲。”
婚帖摆下,说明一番,东东便走了。
沈嵁捧着经书看了足足两个时辰,一页都没有再翻动过。
随后他合上经书,起身绕过书桌,向外去。经过桌前蓦地停了停,回头看那枚红色的婚帖,手指在上头轻轻抚过,并不取来细看,径自走了。
出门走上熟悉的□□,这一条探花的路,沈嵁一年没有走过了。一样的树一样的花,一样的水和石头,景物依旧,人事已非。沈嵁没有走得很快,也不带犹豫,一步一步,执着地走去那株看过八年的杏花树下。
今年花犹未落,一树娇蕊还带着浅浅的绯色,一如胭脂腮上红,无端娇羞。
沈嵁立在树下,不看花,看树干。少了花雨的缭乱,得以清晰地看见树干上的刻痕,歪歪斜斜许多道,一道比一道高。终于树长高了,比高的小人长大了,树还在,人却不再见。
看着想着,便恍惚,心头莫名刺痛,沈嵁直觉胸口闷了闷,一腔热流涌上来,嘴里含住半口腥甜。
“呵,”作哑一年的人,其实并非不能言,“原来还是在乎的!”
他笑起来,自嘲又晦涩。
“第一次看你笑呢!”
沈嵁没有回身。他知道的,有人来了,来的人,是豆蔻。
他问:“谁教你试我?”
豆蔻答:“没有谁。我在外一年,总是不甘心,就回来试试你。”
“若我不来呢?”
“我便真的嫁关炘去!”
“你会吗?”
“不会!赌气说说。”
沈嵁苦笑。
“我脸毁了,你看着不害怕?”
“我脸没毁,你还不是怕得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
沈嵁终于转过身来,看见豆蔻一身白衣,似当年自己站在花吹雪下,干净得很透彻。
“沈嵁,我喜欢你!”豆蔻的告白已等同誓言,“我不在乎你比我大多少,也无所谓你该是谁家的长辈,你男未婚,我女未嫁,我们不是宗亲,半分关系都没有。这世间一切的理法都不能阻碍我喜欢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你也不行。”
沈嵁默了默,撩起遮面的发,露出另半张褶皱的面孔。
“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我只是阻止自己而已。”
豆蔻跨前几步逼到他面前,直视他可怖的容颜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毕竟等我老了,你还依旧是年华正好。亲情都不能笃定,我又拿什么赌莫名的情愫?死过一次心了,反而更怕伤心。”
豆蔻深深地望着他,过了好久好久,随后她说:“沈嵁,我喜欢你!你变成这样,我依然喜欢!”
“我瞎了一只眼,另一只也许也将瞎了。”
“没关系,我不瞎,我替你看。”
“万一我老了。”
“只要不死,我就喜欢你。一辈子!”
“你爹?”
豆蔻奇怪地笑了下:“他从来没有反对过!一年前,他是逼你,却几乎逼死你。”
沈嵁愣了愣。这半日,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之多远远超过这几年里的总和。说不清是喜是悲,终究付之一笑。
“挺好的!”
豆蔻歪着头:“好什么?”
“脸毁了,挺好的。”
“哪里好?”
“起码,你不用觉得是在喜欢晴阳舅舅了。”
收纳了豆蔻眼中的惊诧,沈嵁双手抬起捧住了这张稚嫩的脸庞,用保存的半张脸勾勒一抹笑容,很低很慢地倾诉:“我想你记得沈嵁时,眼前只看见我的脸。哪怕它丑得很可怕,也是我,只是我。”
长长的吻落下,震落一树杏花飞扬。
内什么,作者做了个梦,里头萝莉大叔戳了萌点。
自己脑补了沈嵁同豆蔻,架不住这贼心,终究还是码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老少配!
回头想想杨不悔和殷梨亭,也就释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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