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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出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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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总是被最不可能的人伤害至死,以前是师父夏侯显,这一次是素无瓜葛的建业。
苏羽之第一次知道了仅仅是嫉妒也可以把人变成凶手,尽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从谁身上掠夺了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或者关注,更没觉得拥有过什么需要以死相赎。原来善与恶从来不是自己以为的,只消别人认定了,他们说你是恶的,你便该死。
——啊,是谁在哭?师娘?还是檀幽?那么真的是要死了吧!这样死去,也许还不错。至少还有人来哭两声,至少,自己可以得到一个坟冢,再有思念两三载。应该知足了!
可眼泪终究潸然而下。委屈么?抑或舍不得?
苏羽之分辨不清。他只是瘫软在床沿,连呼吸都感到倦怠。
“先生,我错了。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他听到建业如是辩称,每一字一声都透露出张皇。
“你没想到?”师父罗汉将那个少年揪到床前,按住他后脑揿下去,看地上铜盆里铺满的血,“看清楚,这都是羽之呕出的血。他这一身血都快干了,你说没想到?等人死了,你也来说没想到,难道就可以起死回生吗?”
檀幽也扑上来,劈头盖脸胡乱抽打,边哭边骂:“凶手,杀人犯!你这样歹毒的人,一定不得好死,下地狱业火烧!禽兽,畜生!”
建业承受着咒打,目光只落在那一盆触目惊心的鲜红,双拳握紧了按在膝上,微微颤抖起来。
“我就是讨厌他呀!”少年垂着头,眼泪痴痴落下,“明明是我先来的,爹娘那样恳求,先生总不肯收我为徒,只让我做伙计。可羽之一来,先生就收徒了。我明白是他聪明,念过的书比我多,学得也快,还识穴懂药,先生自然肯教。理由我都懂,可就是不甘心!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一次机会都不给我?资质差的人就活该一辈子屈居人下,不得出头吗?那他死了,我是不是就能填补进去?机会这种东西既然有名额限定,那就把竞争者都排除,踩着人头爬过去啊!我只要一次机会,就一次,我不能一辈子只是个药铺的小伙计!”
啪——
响亮的巴掌落在建业脸上,将他嘴角都扇破。抬头望向那人,眼中不敢信,不肯信。
罗母泪痕犹挂脸上,却不再哭了,眸光中满是冷肃。
“机会?何不直说是为了名和利?举子赴考,宫闱选秀,哪一个不是为了做人上人?哼,可惜你纵然学出了师,不过一介布衣郎中,要名没有,要利更没有。莫非还想闯出这乡村去?那你这点斤两可不够!古来脏了心的人,都会小心别脏手,你连杀人后的自保都做不到,去到外头还是只能点头哈腰做条仰望富贵的哈巴狗。你不是天资不高,而是蠢得作恶都不配!”
一番话说得檀幽都愣了。她眼里秀婉慈善的娘亲绝不曾这样声色俱厉,更从未有过如此的犀利刻薄。她说出的话与其说斥责,莫不如是讥讽嘲笑,直将面前少年的尊严与自信全都践踏粉碎,打入万劫不复。
这样的阿母,如此陌生,如此可怕!檀幽望着她,觉得那份恶毒里掩埋了自己不知道的过往,关于阿爹,关于自己那个全没有印象的所谓生父。
愣怔的时刻里,床上的人不为人查地动了动,也仅是微微抬手,捏住建业一片衣袖。
“哥哥?”听檀幽低呼,站着的夫妻二人才看见了这暗自的小举动。所有人都以为奄奄一息的人要诉说不平,然而双唇翕动,苏羽之气若游丝说出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檀幽震惊:“哥哥糊涂了?”
羽之头低低耷在床沿,看不出神情,唯有歉意兀自诉说:“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爹和娘,兄弟姊妹还有朋友,这些你都有的,我还羡慕你。原来每个人要的,求的,都不一样。对不起,我没想过从你这里抢走什么,你别恨我。其实,我真想我们是、是……”
下文总不说完,檀幽双手捧起苏羽之头来,才发现他眸光已黯,嗓子里再发不出一声。檀幽心酸,当下嚎啕。
建业已全懵了,耳中只回响着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罗汉突然一把揪住建业后领提起来,出屋直奔他自己的小间。在门口扯下他腰带将其反绑,甩手扔进去拉上门挂上锁,便去了自己的卧室。在一列瓶瓶罐罐里拣出个青瓷小壶,返身回了羽之房中。
小勺取一羹喂到嘴边,罗汉唤他:“羽之,吃下去!”
羽之却只是睁着空洞地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檀幽哭得惨,攥住他手哀求:“哥哥张张嘴,这是救命的药,吃下去就好了。”
泪水从眼角滑落,羽之不是听不到,可他就是仰面躺着,神情一点一点涣散,眼底升出灰败的死气。
直觉无望了,檀幽回身,与母亲抱头痛哭。
罗汉举着小勺,意外面容沉静,他坐下来,拾起羽之的手在虎口处揉搓着。
“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个死,也晓得你不怕死。不过我也说过,到了我这里,生由我做主,死也要我答应。你张不张嘴都好,我总归有办法叫你把药吃下去。可命终究是你的,我只问你,当真如此不在乎?”
并未期待获得回答,罗汉顿了顿,还自言自语说下去。
“这一刻你似乎不抱指望了,可有比当日跳崖更凶险?你跳下去,应当没想过能活着吧?但你还是把晴阳护得好好的。明知定然会粉身碎骨,你不还是存了一闪念的侥幸?不是真的没死成么?好容易捡条命回来,莫非只为了来与我们碰碰头,打声招呼,然后就走?你说你什么都没有,那晴阳算什么?相处这些日子,我们又算什么?究竟是你轻贱了自己,还是将我们的心意也全都轻贱了?”
失了光的双瞳似有闪动,往罗汉身上移了移。当然,也可能羽之并没有在看,只是下意识往声音所在的方向寻觅。
罗汉又将小勺举起,喂到少年嘴边,再进一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喊我师父,便忍心我白发送黑头么?这样子,你又对得起谁?”
终于惨白的双唇不再死死抿着,羽之微微张口,含下了嘴边的药汁。又喂一小勺,再一勺,他也都乖乖含下。
等待总是教人受折磨!除了不再瑟瑟发抖,服过药后的羽之身上几乎看不到特别的变化。他僵直地躺着宛如死了般,褪去灰暗的眼瞳仍旧无神,痴痴地盯着头顶上不存在的某物。檀幽一腔期盼渐渐冷却,变得忐忑,甚至开始感到绝望。
她又哭起来:“糟了呀!阿爹的药不管用。哥哥动都不动,眼也直了,精神头也散了,怕是不中用了。”
她说这一番,惹得母亲更悲恸,母女二人又相拥饮泣。
分明在夏日,这一间小屋里反而惨惨戚戚的,透着凄凉。
这光景,罗汉的脸上犹是波澜不惊。他始终坐在床沿默默看着,等着,宛如一尊石佛。或许是哭声的刺激,“石佛”活动了起来,俯身把羽之拥住,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像父亲哄着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他背脊。
“难过了就哭一哭,累了就睡一觉,在家里没有什么好忍着扛着的。羽之是好孩子,这里再没有人能害你了。师父给你保证!”
眼泪悄无声息滑落在肩膀上,看似死去的人终于又开始宣泄情感。他究竟是个孩子。罗汉知道,孩子都喜欢在痛苦的时候,能有人抱一抱。
天将暗时,羽之安然睡去,就枕在罗汉的肩头,模样像极了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儿。这原本就是他童年缺失的天伦,因为不曾得到,所以倍感幸福。
此夜月上弦,虽只露半张脸,却很清亮。风波过后的小院,更显静谧。不仅是人,仿佛连花鸟鱼虫都累得歇息了,听不到丁点的风吹草动。
不意,小院一角的屋子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那是苏羽之的屋子。他起来了,点着蜡烛遮起半边光来,伏案书写。寥寥的光亮照见他衣衫整齐,竟是要出门的样子。因得不着空气接力,烛火始终晃得厉害,橙光摇曳,照在他惨白的面上忽亮忽暗,显得诡异。
写完了,将纸页折起收入一封内,却不糊口,只见封面上写了“恩师敬启”。
信用水杯压好摆在桌子正中,赫然醒目。起身再扫一眼这间屋子,苏羽之收敛起眼里最后一丝不舍,吹熄了烛火,小心打开房门,悄悄来到院中。
头顶的月光泻下来,没有温度,不觉耀眼。就着这暧昧的冷光,他直直望向檀幽的房间。今天,晴阳留在她屋中过夜。
总觉得那孩子是通晓人情的。平时非要睡在自己身边才安分,今夜却不哭不闹,很知趣。羽之很想再抱抱他,看他笑。但终究只得放弃。不能惊动任何人了,他必须趁夜尽快离开。
没有去开院子的角门,少年屈膝,足底发力,竟轻盈一跃上了屋檐,不出一声响动,灵捷如猫般翻了出去。轻功一直是羽之引以为傲的,庆幸并未因这些日子的休养而生疏。
离开医馆,羽之便开始狂奔。悄无声息地跑过街道小巷,跑过村头的青石板桥,跑过那一条绕着村子静静流淌的清溪。
他跑得忘我,甚至有些不惜性命,一如当初逃避追杀一般,不敢有片刻地停顿。他似乎有意要透□□一点点虚弱的体力,怕不舍,怕回头,怕沉湎在这方安逸里。
但以羽之目前的身体状况,已撑不住若斯轻率的剧烈运动了。终于出了村子好远,,举目四望,四周只剩了一片杂树林,几条山野小径蜿蜒向远方。他大约也觉得疲累,便停下来,倚在就近的树下喘息。
“如果你再这么胡乱疯跑,我保证,不到天亮你就跑死了。”
听见这声音,羽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脸上的神情简直无异于撞鬼。惶惶转身,不可思议地望着出现在面前的人。
“师、父?!”
罗汉很失望,他的表情足以表达这份情绪。他还有些心疼,于是微微蹙起眉来。
羽之问他:“您怎么会来这里?”
“明知故问!自然是跟着你来的。”
“您,会轻功?”
“很奇怪吗?”罗汉笃定地走过来,俯身搭了搭羽之的脉,抬手揩一下他面上的汗水,说得很随意,“要下到那种山谷里去采药,你以为单靠一根绳索就万事大吉了?还是你觉得这世上就你跑得快、蹦得高?”
羽之无措地摇摇头,又问:“您几时发现的?”
“我压根儿没睡。等着你出来呢!”
羽之满目讶然。
“用不着吃惊。我未必猜到你想什么,但一个人是不是真的睡着,我从医几十年还是会分辨的。等着你,只是想弄清楚你想做什么,结果你竟然跑。要去哪儿?回那个刺客窝?”
羽之还是摇头,却也不说什么了。
罗汉睨他一眼,忽从怀里摸出个物什丢在他膝上。
“没来得及告诉你,建业下的药尽管没能要了你的命,却也作下了后遗症。今后,你少不得常感到头晕乏力、手脚发冷的,严重了还会气喘昏厥,尤其是劳累、饥饿之后更易发作。”
听到这样的消息,羽之并没显出难过或担忧,只将膝上的物什拿起来,就着月光打量。那好像一方收纳印鉴的小盒子,拇指推开滑盖,里面装了满满一盒赤小豆大小的褐色药丸。
羽之现在很疲惫,又半日粒米未进,正处于郎中说的易发作的时候。但他没有动那些药丸,还推上滑盖,将盒子捏在手里,兀自垂着头,一言不发。
罗汉重重叹了声:“唉,看来我的话都白讲了!”
羽之终于肯回应,无奈地表示:“您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为什么总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
“躲不掉的,瞒不住的!”羽之喊了出来,“那些人迟早会来!”
“你觉得我会出卖你吗?”罗汉的面色在月光下隐隐发青,“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建业敢起杀心,也就有可能出卖你,出卖我。”
羽之眸光乍冷:“不是有可能,是一定!”
“话不能这样绝对,你不了解建业。”
“可我了解那些人。”
那些嗜血为生的人,眼中无敬畏,无谦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使面对老弱妇孺,他们都能痛下杀手。曾经的师父教他泯灭仁慈,因为杀戮时候一瞬的犹豫,恐将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那时,在杜家,自己就是被一个孩子对父亲的孝道打动,乱了心思失了狠心,才致功败垂成。若非如此,他不会躲在山神庙疗伤,不会遇见那个与主人私通的丫鬟,不会去沈家,也就没有后来这许多如果和所以。
一念之差,谬了一生。
然而罗汉并不这样认为,他也吼起来:“你了解,你了解,你一个小孩子都了解什么?若当真什么都懂得,就该好好活下去,珍惜眼前这条命。可你都做了什么?寻死觅活,不告而别,你他妈了解个屁!”
“我是不了解,活了十七年,我唯一学会的就是杀人,你是不是就想我承认这一点?”羽之疯了一样嘶喊着,“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但我清楚记得自己过去是怎么活的。杀人或者被杀,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突然地静默,罗汉面对眼前焦虑失落,并且有些病态偏执的少年,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久久地,他只是凝望着少年的脸庞,看见眼泪从眶里滑落下来。
“呵,”他忽然笑了,很是自嘲,“以前,我也跟你有一样的想法,但我活下来了。”
羽之愣了。
罗汉抬头挑了眼月色,笑得很淡:“每个人都有秘密的。既然你相信我,那么我也该相信你吧?风铃镇叶家,你可知道?”
羽之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是讷讷地点了下头。
“如今的祖宅继承者叶苍榆是我小叔,我本名,叶麒英。”
往事扬扬洒洒说开去,牵扯了京都的奢靡繁华与宫廷内的计谋诡谲,一言一句都是惊心动魄。
此刻的苏羽之堪称这世上最好的听众,从头至尾都不插嘴,乖巧而有耐心。听完后许久都只是沉默着,不发表点滴评论,迟疑地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想躲开江湖,但世上还有远比江湖更险恶的地方。深宫隐秘,暗流汹涌,妃嫔们的恩宠可以一夕间得失,权臣的富贵也同样可以一夕间易主。即便如此,我逃出来了,还活着,我可以面对,你缘何不可?”罗汉扶腰浅笑,邀请羽之,“跟我回家吧!”
羽之有些迷惘:“家?”
“嗯!”罗汉点头,“我家,现在不也是你的家么?”
羽之没有动,他还在犹豫。
“喂喂,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还觉得我能容你自由离开么?”
少年怔了下,旋即苦笑:“又是死路一条了。”
罗汉抱臂:“跟我回去,就不用死啦!”
羽之沉吟一下,提了一个人:“建业?”
“我可以保证他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希望您说的不是杀了他。”
罗汉哧鼻:“我是大夫,只会救人,从不杀人,你想多了。”
“您会怎样?”
“我有我的方法,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怎么?信不过?”
羽之摇头,一屁股坐下来,靠着树干淡淡地笑:“师父,您比我想象中可怕得多呀!”
言罢,推开药盒的滑盖,捏起一粒药丸丢进嘴里。
“嗳?甜的药,真难得。”
罗汉横他一眼,恢复了素日的淡然:“一次两丸,好吃也别多吃。”
“是,是!”
坐在树下看月光,羽之却只想念罗家天井里洒下的艳阳,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