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此去别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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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季春，犹是乍暖还寒时候，群芳相继自凛冬的深眠苏醒，尚不急于妆点姿容、登台斗妍。
偶然滑行而过的小风捎来凉意，惹得孤身立在院内的岑之一个哆嗦，下意识紧了紧外袍，收回了神游天外的心思。
这一收，他发觉自己因站得过久，双脚有些麻痹，便抬起短靴原地跺了跺，颇不耐地向面前的屋门喊道：“阿悦，你怎的如此磨蹭？须知昆嵛山的仙使已在山门候你多时了。还没飞升呢，架子倒是摆得很足呵。”
“四师兄，你都催了二十三次了，比镇上赶集的那些妇人还烦，”门后一个少女不甘示弱地回嘴道，“我这是飞升，又不是寻常出游，大小物事自然要收拾齐备。”
岑之被她此言激怒，心火蹭蹭往上直蹿。好个小丫头，竟胆敢将他与长舌且聒噪的市井妇道相提并论，简直活得太腻了，偏生他还拿她毫无办法，着实可气。
“明明还早，真不知为何一个个像自己赶着投胎似的……”隔着一层门板，少女并没有感知到岑之的怒气，兀自嘀咕了下去。只是话音未落，就被一阵乒里乓啷的动静湮没，似乎有不少物件坠落在地。
虽没有见到那一片狼藉的景象，岑之脑海里仍浮现出少女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的模样，不禁嘴角一抽——如此毛手毛脚，飞升后怕是有她的苦头吃。
说起飞升，凡界小儿间流传着一首童谣：“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金母、木公，昆仑西王母、昆嵛东王公之谓也。
地仙飞升，以每百年为一轮。此前的一月内，司掌飞升的东王公会例行派遣座下仙使前往各门派考察，择选出一位修为精进的地仙录入名册，于三月十五这日拜王公王母，登天梯过天门，成为九重天茫茫众仙中的一份子。
然而，足足三百年内，飞升的机缘竟只是徘徊在各座仙山之间，不愿轻易降临。
三百年后，这份地仙们翘首以盼的机缘终于眷顾了太白弟子沉悦，在众仙门中掀起轩然大波。
不为别的，只因这沉悦，先前实在是籍籍无名，许多人甚至对她的名姓从未有所耳闻。提起她出身的太白门，倒一度是名望显赫的大门派，地位与如今的昆仑、峨眉等宗不相上下——不过那都是地仙出现之初的事了。由于招收弟子的条件过于苛刻，加之持续数代的内部纷争，太白传至今日已是衰微不堪，仅剩衍虚道人和他的五位弟子勉强撑起整个门派。
沉悦，是列位最末，也是其中唯一的一位女弟子。
岑之又在余寒未消的春日里挨了会冻，总算等到那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沉悦臂弯中挽着一只粗布包裹，匆促而出。
这女仙的相貌，并不如世人所大加赞颂的倾城姿容那般绝艳。然若细细观之，便会品出其中韵味。因生长于荫凉的山中，她的皮肤煞是白皙，近似梨花开至盛时的胜雪色泽。五官标致清秀，尤其那一双眼睛蕴藏着灵气，顾盼间神采明媚——那是一池日光照耀下粼波微漾的春水。
沉悦小脸微扬，朝四师兄岑之示意性地眨了眨眼，纤长眼睫扑朔如蝶翼，更显灵动娇俏。
方才还与沉悦怄气的岑之，这会视线却不敢在她面上多作停留，低头迎上前接过她的行囊，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这个八尺男儿都重心一低。
“里头都装了什么？你该不会把那些零碎玩意全塞进去了吧？”
沉悦闻言，不无鄙夷地睇了他一记：“虽说不值几个钱，但里面的每一样东西，翻遍三界也寻不出相同的第二件，哪里是什么零碎。”
她对着岑之手中的行囊，口中念念有词。硕大的包裹幻化成串在绳上一颗轻盈透明的小圆球。
“好好好……不是零碎，小仙有眼无珠。沉悦仙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将小仙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岑之颇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替她将这收纳了许多物件的吊坠系在脖颈上，“能否请仙子高抬贵步，随我前去山门？”
“看在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走罢。”沉悦佯装矜傲地小幅度颔首，然后迈开了步子。见她走在前面，岑之立即收起嬉笑的神色，快步紧跟上去。
其实，包裹里的物件对于沉悦的重要性，身为师兄的岑之何尝不知。她做不到割舍，因为它们于她，是而今仅存的念想了。
走出不多久，沉悦便在一方院落前停住。此处显然是久无人居，甚至太白门人似乎也不来洒扫。庭中经年累月积留的落木枯叶铺了一地，透露出凄清苍凉的气氛。院门是半圈低矮木栅，没有落锁，只需将门闩轻轻一拨就能打开。可沉悦伸出手，搁在满是尘灰的门闩上，半晌没有动作。
岑之担忧地唤了一声：“阿悦……”
沉悦凝滞的指节终于动了一动，指腹抚过门闩上凹陷的沟壑，回应岑之的语调出奇平静：“没事，四师兄。”
她的举动，岑之尽看在眼里。他理解她此刻踌躇不决的心境，可他亦有自己的计较，倘若她真的决定开启那扇门，他会以时间匮乏为由阻止她的冲动。
可是，沉悦并没有。
她的视线从门闩上缓缓移开，移向院落深处——那间房舍，屋门紧阖，外墙白漆部分脱落，内里的石砖暴露出来，整面墙看上去青白斑驳。
沉悦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抿一抿唇，放下沾染了尘垢有些脏兮兮的手，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唉。”岑之待沉悦走远，又看了院落一眼，在原地自顾自长吁短叹好一阵，方去追他的小师妹。
二人急匆匆赶到山门时，众人果真已齐聚：师父衍虚道人、大师兄清晏、三师兄离枫和三师嫂颜玉，以及——立在一只大鸟身边的昆嵛仙使。
早在上月，沉悦就与这位前来考察的仙使打过照面，因而并不眼生。而那大鸟，乃是东王公座下的钦原。上古时期，钦原鸟被东王公收服驯化，随他穿梭于天凡二界之间。现世后，三界相对安稳无事，东王公就安心司掌地仙飞升之务，连带着钦原也清闲下来，只负责接送仙使与飞升仙子。
钦原鸟正夹紧两翼，垂首用喙啄着自己的胸羽。听到脚步声马上止住了动作，望向二人。
“来了？快见过仙使。”身为大师兄的清晏素来温润知礼，是太白山的门面担当，见到沉悦与岑之，对他们亲和地笑了笑。
岑之先沉悦一步上前，与仙使见了礼：“劳仙使久等。师妹因行李较多，收拾得慢，耽误了一会。”
“不妨事，不妨事。”仙使摆摆手，“拜见帝君的时间还绰绰有余。”
连自小一同嬉闹一同受罚的四师兄，面对外人都收敛本性变得老实，沉悦也难得没有顽笑，依着大师兄的话规规矩矩地朝仙使揖手行礼：“仙使远道而来在此等候，辛苦了。”
仙使忙回礼道：“这是我的本分，沉悦仙子太客气了。敢问仙子的行装都打点妥当了么？”
沉悦点点头：“只是临走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同师父师兄说。”
“自然可以，仙子请便罢。”
沉悦于是走到一旁的衍虚道人跟前。道人一千五百岁了，这个年纪于地仙而言，是衰老的开始。可以证明衰老的迹象，是悄无声息爬上他须发的几抹暗灰。
沉悦弯曲双腿，直接在师父跟前跪下，毕恭毕敬地叩首三回。每次头触碰到手，都有一个漫长的停顿。
“师父在上，弟子不孝，今朝便要离了师父，飞升天界，不知今后我师徒会否还有再相见之日。弟子此去，定不辜负师父期望，不辱没师门名声。师父的教养之恩，弟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这三拜表达对您言传身教的感念，恳请您接纳。”
衍虚道人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搀扶起她，哽咽道：“好孩子，起来，快起来。你如今要成为天仙了，这礼，师父一介地仙如何受得？只要你不将这太白门忘却，就是对师父最好的回报了。”
听得师父一番恳切言辞，沉悦不由鼻头发酸。师父扶她起身时，她看到师父的面庞新添了不少皱纹，看到师父的眼眶里蓄着水汽。她垂下眼帘，硬生生将自己盘桓的泪水憋回去，用力回握衍虚道人的手。
别离总是如此，明知它必会带来伤感不舍的情绪，却不得不直面。
随后她又依长幼次序和师兄师嫂一一作别。轮到岑之时，她多补充了一句：“四师兄，记得帮我留意有没有言轻师姐寄来的回信。若是有，就替我收着，不许私自拆阅！”
“你先前就嘱咐过了，我怎么敢忘呢。”岑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
沉悦交代完，准备回到钦原鸟旁边，然而倏地身形一顿，似乎陷入了犹豫。
纠结了一会，她稍稍偏过脸来，声音放得很轻，好像生怕旁人将她的话语窃听了去：“倘若二师兄回来，或有任何消息，一定要告知我。”
岑之闻言，眼瞳里原有的光采忽然黯淡下去。她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他知道，这最后一句才是她心里最在乎的。
“好。”岑之只觉得这个字眼听来无比缥缈，几乎不像是从他喉间逸出。
沉悦得到了保证，这才卸下心上重担，放心回身。可其后自她和仙使进行交谈，到坐上钦原鸟向他们再度告别的一系列过程，岑之都陷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中。
直至钦原仰起头，朝天长长鸣啼一声，他才一个激灵。定睛看时，钦原已经载着沉悦往昆嵛山方向飞去，仙使腾云在侧随行。
坐在钦原身上仍使劲挥着手的那个女仙，渐渐地远了、远了，最终消失在他视野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此去别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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