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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魄终离散 ...

  •   太白山的这个深秋,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来得寒凉。阖山上下草木枯槁,举目所及,尽是黄叶飘零的萧索之景。

      半山那片灼目的红,成了灰暗主色调里唯一明艳的点缀。

      秋风在这枫林里也不曾放缓肆虐横行的脚步。尽管穿着并不单薄,沉悦还是接连打了数个寒噤。

      换作往常,她本已该躲进屋中,煨火驱寒了。

      太白虽是个小门派,生活相对拮据,煤炭这类要紧物事倒是从不吝惜。每逢天气开始生出转凉的兆头,二师兄就会点起炉子,供她取暖。

      平日里二师兄对她管制得严苛,学艺练功稍有懈怠便不由分说地施以惩戒。可仲秋至来年开春的一段时日,哪怕她午后窝在火炉旁无所事事,光凝视着他挥毫泼墨的模样出神,也是不打紧的。

      许多时候,她看着看着便会迷糊睡去,一觉直至暮色四合。

      可眼下,昔日的安逸闲适化作泡影,她在枫林间拼了命似地疾奔,周遭枫树自两侧掠过,晕出一片丹红似火的残影,脚下厚重的一地枫叶因布鞋踩动摩挲出沙沙声响。稍远处栖息于此的几只小兽因异响受到惊吓,矫捷地逃窜开去。

      沉悦无暇他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下山,跑得越远越好,决不能停留。至于这个念头缘何而来,她并不曾细想。

      只记得几日前害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高烧使她时而浑身发烫、时而发冷寒战,一直迷迷糊糊。直到半个时辰前,于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大师兄和师父的对话,说是几乎试遍了山上现有的药也不见她好转,要让二师兄回来看看她的情况、刻不容缓。

      脑中有根神经像触发某种机关立即紧绷,沉悦的意识得以恢复清明。逃离的想法旋即侵占了脑海:倘若二师兄回来,这副病态就会被他看到,这万万不成!

      趁着他们都离开的短暂工夫,她从床榻上披衣起身,悄悄出了屋。为尽可能给自己争取时间,不被师父师兄察觉,她有意避开平日里上下山的主山道,选择了后山这条途径枫林的小道。

      只是,病弱之躯不足以支撑她长时间的疾奔,沉悦体力渐渐不支,每过一阵就要停下来歇息,伴着剧烈的喘息。双腿呢,像她小时候随手用薄宣纸和劣质浆糊制成的一只笔筒,软塌塌随时会散架。从前可不是这样,师兄们常笑她一个女儿家“动如脱兔”,逮也逮不住。

      不过沉悦对此并未太在意。跑不动,不代表跑不了。一旦下了山,天高海阔,任她匿迹。

      天却不遂她愿。

      沉悦原本有一双敏锐的耳朵,可以捕捉分辨极细微的动静。然而经这场病一折腾,她听力似乎大幅衰退,师兄师父的交谈在她听来宛如呢喃,木门的开阖声甚至差点被忽略过去。

      现下,耳畔风声和踩过枫叶的摩擦声愈来愈弱,比听力衰退要严重得多,种种迹象都昭示着,她快失聪了。

      更糟的是,凭借仅剩的一点听觉,她隐约听见了突兀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由远及近,且恰好与她的节奏错开。来人的步伐虽稍显匆促,却稳健有力,远不似她这般虚浮。

      是谁?一颗心在胸腔里击打起密集的鼓点,沉悦不敢转头,强行加快了奔跑速度。这林中过于静谧,既然可以察觉到对方,自己的行踪很可能也已暴露。

      正待估计两人之间的距离时,风声、脚步声并心跳声一起消失了,万籁在她的世界里归于沉寂。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往后拽去。沉悦感到身体变成一只轻飘飘的风筝,浮在半空之中,被相牵的那根长线逆着风扯回。

      如此磅礴的仙术,在沉悦的认知中,整个太白门唯一人有实力驾驭。

      方才的几个瞬息内,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二师兄接到了大师兄他们的传讯赶回、众人发现她失踪满山找寻……换作其他任何一人,她都有把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再次脱身,偏偏遇上最坏的结果。

      被强行拉扯了一段距离后,那股吸力逐渐收敛,沉悦的双脚终于落回地面。与此同时,来人从背后绕行至她的跟前。

      乍看之下,二师兄的形容与平日无异,身上所着是各大仙门随处可见、朴质至极的青布道袍,神情也保持着一贯的寡淡,和他的装束倒是颇为相衬。只有眉头微蹙攒起一座小丘,多少露了一点心思的端倪。

      沉悦的思绪一时百转千回。

      他是在责怨吗?因为她自作主张地在尚未病愈时跑了出来,惹师父师兄忧心?

      如果是这样,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质问还是“回去吧”?可他还不知道她听不见声响了呢,怕是要读他的唇语才能解意。

      可男子并未如她所料说些什么,目光只是在她面上轻轻掠过,继而垂首敛眸,一手置于心口前,以食指与拇指捏诀。一道泛着银芒的虚影迅速在指尖凝聚。

      这样的出招方式,沉悦先前从未见过。但银芒乍现之时,她又觉得熟悉——这是魂魄之术的标志。

      所谓魂魄,是三魂七魄的统称,由神识汇聚而成。周身游走的元炁则调和着神识的轮转。三界举凡有血有肉的生灵,都赖魂魄而生。魂魄支配着肉身,失去魂魄,躯体便会随之寂灭。

      银芒蕴着凛凛寒意,教沉悦心念一动,有了个猜测。为证实这个猜测,她必须也动用魂魄之术,作一番查探。

      她刚抬起臂膀,二师兄的脸色一沉,手势紧跟着变化——但见他捏诀的右手向外挥出,左手翻掌朝下,仿佛按压着某件隐形的实物。

      明明时值秋末,云端却突兀地传出夏日的闷雷滚动之声。平地红叶骤起,太白山上空风云变色。

      若有若无的雾霭自四围升腾而起,拢成一个状虽朦胧实则牢固的四方结界。秋风本不算霸道,此时得到不知源自何方的力量,威势遽增。强劲气流在高速旋转下形成一个斗状漩涡,将结界内单薄的枫树连根拔起,枫叶被裹挟其中恣意狂舞。沉悦也被这股气流硬生生托了起来。

      “二师兄…?”求生本能激发出的强烈恐惧攫取了心神,沉悦下意识惊呼。

      这声惊呼却没能脱出口。因为她的声带,不再受意识的驱使而颤动了。一个修炼百年的地仙仅因一场风寒,短短几日内变得既聋又哑,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接踵而至的打击,震得沉悦一时没能回神,只是机械地偏过头,视线牢牢锁住下方立着的男子。

      他与她仅有五步之遥。隔了一道结界,他的身形与动作在雾霭之外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为什么二师兄会对她动用魂魄之术?

      原已隐没在男子指尖的银光陡然从地底暴出,像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强横地扭结、缠绕, 很快幻化成约有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攀附上沉悦的身体,紧紧束缚。

      百年朝夕相处,何至于此?

      银光渗入驱干,恍如千钧雷霆劈下,魂魄霎时碎裂,千百缕神识一下子失去互相之间的牵制,变得紊乱不定。

      四散的神识自然难以抵御锁链,接二连三从沉悦体内流失。她以往对这种感觉只有模糊的概念,到今日始知魂魄被抽离是怎样一番锥心刺骨的滋味——无处不痛,无痛可忍。

      痛苦痛苦,原是痛极生苦。

      彻骨的寒冷,从魂魄所在弥散至四肢百骸。手脚开始僵直麻木,一些遥远的记忆反倒鲜活起来。许多年前,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长久置身冻雪不融的太白之巅,发丝凝结成细条状的冰,五脏六腑皆似不属于自己,头脑却异常清醒地感知到生气在缓缓散佚。

      万幸那时,有人披风戴雪而来,救她于危难之中。

      这回,恐怕是没有那般好的运气了。

      一旦所有神识离开她的躯体,她就将迎来消亡。而且“灰飞烟灭,永不可入轮回”。可笑她连死,都没能死个明白。

      若她没有猜错,这条从地底伸出的锁链,并非钢铁所铸造,而是施术者自身神识与力量融合成的实体。它一面吸收,一面将附着其上的神识绞碎。虽离了体,但这个过程依然让沉悦体会到又一次持续剧痛。

      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欲为性命搏上一搏,过于悬殊的力量也只会让抵抗沦为徒劳的挣扎。

      沉悦终于认清这个事实、放弃了尝试。强撑至现在的眼帘耷拉下来,隔绝了外界天光,无边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弥留之际,她把多余的念头尽数抛却,唯有“二师兄”这个称谓在心上反复碾过。

      随着最后一缕神识的逸出,锁链得到主人的指令,蓦地收缩,变回一团微弱银芒,闪烁数下后湮入尘土不见。

      上一刻还呼啸不止、势要撕碎一切的风重归温驯。业已僵冷的身体失去了外力的支撑,直直下坠,落在枫叶堆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红枫纷纷打着旋儿飘零而下,偎依着她。鬓边一片尤为灼目,宛如游春的娇俏少女们摘取了戴在发间的新鲜花朵。可是女孩小脸苍白、双眼紧阖,静静地躺着,使这枫叶的颜色平添几分哀婉。

      地仙中长寿者,能活两千余岁。沉悦这一生,算来不过短短一百零叁年。

      雾霭正缓慢散去。结界另一端,隐约有个身影踉跄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魂魄终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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