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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情歌一曲 ...

  •   秋分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康老爷子又下江南了。

      自京城外的永定门起,沿护城河两岸,送行官员夹道而立,鸦雀不闻。康老爷子的御辇被齐整的仪仗夹在中间,前有白象开道,后有侍卫簇拥,浩浩荡荡的南下去了。

      时隔三年,我终于出了北京城,心情如同雀儿一般飞到了天上去,一路上都喜滋滋的趴在车窗口看风景,倒叫兰台嘲笑我没见过世面。我心情正佳,索性拿了她的呱噪当调料,听得津津有味。这无聊的女人见我不与她搭茬,转而又去奚落兰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有传闻说兰亭心许了三阿哥。虽不知是真是假,可兰亭从未争辩,只是微笑不语,于是假的也成了真的。这次,原本三阿哥要跟着来的,却不想在临走时生了一场病,奉旨在家休养,未能成行。随行的皇子阿哥就只有大阿哥,太子,和十三阿哥。兰亭便拿着这个说事,从皇城外的张家湾一路说到了天津,直到离开了天津地面儿,才算歇了歇口。

      从张家湾起,老爷子领着大伙儿弃车登舟,顺水南下。五日之后,便到了山东境内。山东内一片丘陵地带,草木繁茂。正是秋色伊始时候,微霜染了林梢,千里江山,如锦如画。济南府正在这众山环抱之中。老爷子仅带了数名随从登城视阅,之后竟轻舟从简,往阅黄河以南高家堰、归仁堰,视察下河以北的堤防去了。

      原本以为出门在外,规矩能松动些的胤祥越走越郁闷。这是老爷子第五次南巡,竟不为观光,只为公干。胤祥整日里跟着老子跋山涉水,见官见客,尽日不得闲。而我身边又总有宫人,轻易竟寻不出单独的时候。平日里,只能在旁人无心处眼波里悄传情意,擦肩而过时袖底下另递信息。偶尔找着两下里正好的时候,他总免不了要搂了我发上一通情意绵绵的抱怨,让人好不心疼。

      在山东逗留七日之后,老爷子终于决定从清口登舟渡河,直下扬州。扬州呀,六朝以来的销金窟,繁华胜地,人间美景。别说是我,就是兰亭兰台这样跟着老爷子走南闯北的宫人也兴奋不已,盼着早早启程。真到了启程那天,十里彩棚直搭到了渡口,官员夹道而跪。因老爷子出巡,有询问道旁百姓的习惯,所以警跸未严,渡口两旁挤满了瞻仰圣颜的男女老幼,争先恐后,奔走杂沓,高岸水次,甚有倾跌之虞。

      礼乐毕,老爷子已准备登舟,一个极清亮的童音忽的响起:“娘呀,皇帝老子要走了,你咋还不拦住他!”

      这声音卡的时候刚好,就在礼乐结束之后,岸上的官员还未山呼万岁之前,听的是清清楚楚。而这口音也一点儿不似围观百姓的山东话,由清亮的童子音嚷嚷出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百姓拦截官舆告状之事并不鲜闻鲜见。可皇帝御驾被拦阻,据我所知还是头一次。山东官员和武装侍卫见机极快,立时上去几人将那胡乱嚷话的童子揪了出去。那童子的娘亲拼了命去阻拦,也被侍卫一并揪去了。原本以为这就完了,却不想那妇人推开侍卫,一屁股赖坐在了地上,披头散发拍着腿就哭了起来:“俺孩恓惶哪,可是个好孩!你爷你爹被官府冤去了,皇帝老子又要抓你呀……”这妇人哭着哭着竟边哭边唱了起来,又是说又是唱,还唱的有板有眼,极富韵律。

      康老爷子收住了上船的脚步,立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可脸色越听越暗。未等那妇人唱完收音,就皱着眉吩咐让将这母子二人带上龙舟亲审。那妇人唱的内容我虽不能完全听懂,可情节并不复杂,加上她上舟后好生说话,连猜带蒙的,也能明白的八九不离十。

      原来,这母子二人是山西平遥人氏。山西地瘠民穷,自然条件差,百姓生活艰难。可天作乱不及人作乱,苛政猛于虎。平遥知县王绶贪婪无厌,横征暴敛,又专用酷刑,虐政害民,顺者昌逆者亡,百姓苦不堪言。王绶如此胆大妄为,自然是“上面有人”。此人便是在山西一手遮天的巡抚噶礼。七月间,平遥百姓一百二十余人进京告御状,未入京城就被一伙官差强行拷走,下落不明。这童子的爷爷爹爹全被抓去了,只有这母子二人成了落网之鱼。可,落网是落网了,不敢进京城,更不敢回家乡,母子二人颠沛流离,在京城外流浪好久,直到听人说皇上要下江南,才沿着南巡路线一路跟到山东。好容易来到这里,眼见着皇上就要登舟南下,母亲还在犹豫,孩子却沉不住气了,这才喊了出来!

      康老爷子听完这母子二人的哭诉后,沉默了好久。我站在老爷子身后,看不着他的神情,却将大阿哥恨不得将那母子二人吃了的样子尽收眼底。太子一反常态的矜持,只字未吐,可眉梢眼角瞥向大阿哥的眼色全是嘲讽,静等着看好戏似的。胤祥尚未涉政,只冷眼将众人一一扫过,与我东张西望的目光正对着一起。

      我将屋里的人看了两圈,老爷子还未表态。在我就要怀疑老爷子是否睡着了的时候,他终于开言道:“以民告官,这已经是罪了。按我大清律法,严禁军民怀奸挟诈,希逞私愤,于驻跸处所告讦。倘若所告之事有半点虚妄,除所告事不与准理外,仍严加治罪!”

      老爷子此言一出,将屋里的人都震住了。我万万没想到老爷子会是这样的态度。这母子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童子不懂事也就罢了,那妇人在岸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如何也不像是妄告之人。还未等大阿哥喜形于色,跪在下面的女人反应过来开口争辩,老爷子继续说道:“你告之事是否属实,朕自有论断。此时,”老爷子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才又吩咐:“朕赏你些银两,就在济南府安家吧。噶礼的手再长,朕量他不敢伸到山东来!”说罢,竟命人赏了那母子二人些许银两,半送半赶的,将他们引下龙舟去了。

      原告下舟之后,龙舟内依旧沉默无声。是呀,这算什么!老爷子等于什么态度也没拿出来。难不成就这样不了了之?疑惑的当然不只我一人,可看着老爷子搁在案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谁也没敢吱声。良久,老爷子才轻轻吐了一句话:“四阿哥去山西也有些日子了,传他来见。咱们先走吧。”

      原来是去了山西了……我缓缓偏开了头,正好撞上了胤祥的目光。我赶紧收了回来,转而望向了窗外。中秋之后,再没见着过,我原以为是彼此默契的避开对方的行踪,却原来人家是当皇差去了,该干嘛干嘛,倒显的我如此多心。我暗叹了口气:山西 ……

      “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自摘园花闲打扮,池边绿映水红裙。”

      自清口渡出发,五日水程后,御驾抵达扬州。不是烟花三月,未有娇花香路,可一样的绕堤杨柳,一样的曲榄清流,皆是我梦里的水乡,终于回来了!

      扬州是大口岸,老爷子在这里登陆,于高旻寺歇了一晚,第二日在江宁官员的陪同下乘轿入城。扬州各处景点老爷子都游玩过了,只去了一趟小五台,赐名香阜寺,之后便打算去镇江。可随行的侍卫请旨希望能在扬州购买些土产,好带回京城,老爷子体谅,便决定在扬州多留三日。

      我自然是高兴的。见天气晴好,向管事的公公要了一艇闲下不用的蚱蜢舟,载了兰亭兰台芳景芳鸾,去往瘦西湖深处找些乐子。我虽在南边儿待过四年,却从未自己撑过船。可这帮小姐们更是连看都没看过,只由我一人摸索,不是撑的歪了只原地打转不往前走,就是顶的快了险些将大伙儿都翻到湖里去喂鱼。姑奶奶们被我吓的花容失色,叽叽喳喳的笑骂声简直要漫出湖边去了。

      秋初,五亭桥前铺盖了半湖的荷花开始显出些败势来,十亭里憔悴了四亭。剩下的还算看得,隔三差五的粉白藕花支在碧荷上摇摇欲坠,越发的窈窕堪怜。我好容易掌握了撑船的技巧,小心操作,渐渐的也得心应手起来。一点,一撑,一荡,瘦瘦的小舟便飘出去。也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只由这舟儿随波逐流,载一船烟柳,接一舱风桂,都是京城里享受不到的奇趣。

      荷花虽不好了,桥边塔下的桂子芙蓉却正是佳期。恰逢一群采花女拉着布垫,持了长杆打桂花。一时间花雨缤纷,阵阵花香随风飘散。越过水面袭到舟上来,我被那浓郁的花香熏痒了鼻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罢。又惹出她们一阵笑声,惊飞了数只鸥鹭。

      站在舟头与岸上的采花姑娘们聊了几句,湖中玩笑的也够了,我撑着舟,缓缓回行。尚未行远,被一支软糯柔美的歌声追上。我回头看,是那群姑娘在唱。乡村小调,用词不雅致,却真实可爱。和风,丽日,曲水,娇花,情歌,俏人儿,皆是江南的精神。

      我忙着撑船,忽被兰台轻轻掐了一下。她使了个眼色,我这才发现,兰亭一人独坐在船尾,临着水,低着头,拈了一支荷花在手中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入神。兰台显然也点拨了芳景芳鸾两个,正冲我笑的诡异。兰台那点儿心思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在笑话兰亭思春。可如今看着兰亭的模样,我也一点儿不怀疑了。姐妹们笑做一团,推推搡搡,将这瘦西湖里的小舟摇得像在大浪中颠簸。兰亭也回过神来,晕红了脸,只不去理那些坏丫头们,对我说:“梨丫头,我听说江南采莲的姑娘们都会唱菱歌。你在南边儿待过那么久,也学过些吧,唱一首来听听?”

      我笑:“姐姐,菱歌我是不会唱的,情歌倒是会唱一首,姐姐可要听?”

      兰亭气得将手中的荷花朝我扔了过来,见我躲过,又要扑过来撕我的嘴,被她们扯住。兰台自然是不放过她的,忙对我说:“唱来唱来,我们也都好好学了,回去日日唱给兰亭姐姐听!”芳景芳鸾也跟着凑趣儿,将兰亭臊的要跳进湖里去。兰台她们一味的催促,我也就真的唱了:

      “轻轻杨柳风,
      悠悠桃花水,
      小船儿飘来了,
      俊俏的小阿妹,
      眼睛水灵灵,
      脸上红霞飞,
      问一声小阿妹,
      你要去见谁?”

      唱到此处时,坏丫头们笑得前仰后合,竟不为我扯住兰亭,由她直冲我扑了过来。船头尺寸之地,我哪里躲得开,只能和她缠斗。小小一艇蚱蜢舟,载不动这许多快乐,左摇右摆,像要覆过去,又引来惊呼声一片。就在这一船不消停的姑娘们笑闹时,忽见泊在岸边的龙舟上转出来了李德全,扯着嗓子传出话来:“莫梨姑娘,万岁爷问你,你要去见谁呀?”

      一问之下,笑声翻出更高的一浪。兰亭掐着我的脸,笑骂说:“让你这丫头坏,如今可有万岁爷替我做主了,还不赶紧回话!”我见李德全尚未回去,笑盈盈的确实在等着回话,索性一气儿唱了下去:

      要问阿妹去见谁呀,
      阿妹的心儿醉,
      去见旧日的情哥哥,
      就在此时回~~~

      与姐妹们玩笑之后,我将小舟还与管事的公公,这才回去了龙舟。舱门口立着的却是魏珠儿公公。他见了我,笑了一下,我怪不好意思的,只用了眼色,张了口型问他:谁在里面儿呢?他冲我竖了四根指头。我愣了。见我发愣,魏公公以为我不明白,用极低的声音说:“是四贝勒。”我赶忙点点头,也低声问:“来了好久了?”见他点头,我使劲儿咽了咽,悄悄说:“那我等会儿再来回话。”

      才要捉着脚步开溜,门里传出老爷子的声音:“是不是梨丫头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回话?想溜么?”我被魏公公一把捉住,推了进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情歌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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