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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参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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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要进宫参选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里的大家,指的是大额娘及其麾下的一班人马。今天晚上是我在她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她的心情明显不错,脸上都带出笑意来了。我心里一哂,小人!让我略觉安慰的是,她是在座的唯一一个为我进宫而真心高兴的人。我阿玛今日破天荒的用几近怜惜的眼光不时地望我。晚饭虽多加了好几个苏州菜,他却连一碗饭都没吃完。还不如大额娘呢,瞧,人家又添了一次汤。沁珠也不见有什么胃口。饭碗里就那么几粒米,被她拨拉来,拨拉去,都快成粥了。最后她干脆放了筷子,再一次轻声劝我多吃点儿菜。她的提议立即得到我阿玛的支持,全然不顾大额娘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可怜的阿玛,今天晚上大概又要睡地板了。我不知道桂林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但是他已经好久没有来找我玩儿了。今天他吃的又快又少,第一个下了饭桌。临了的时候他又看了我一眼,我依旧冲他笑笑。结果大额娘又添了一次汤。
晚饭过后,我们一家四口围了桌子喝茶。阿玛几次想开口却又咽回去了,两只手在膝盖上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我低眉顺眼的,装作没看见,却悄悄地调整了脸的角度。从他那个方向看,应该可以看到莫梨酷似娘的一个侧面。最后给你看两眼吧,以后怕是没得看了。大额娘身为嫡母,自然要嘱咐我一些恪守妇德的话。还有,就是要我勤谨努力,谦卑恭顺,用心侍候主子,用心当差。最后更说了,不求我为家族争光,只求不为家族招祸。饶是谨小慎微如我阿玛都忍不住为我的人格和能力辩护。大额娘没想到阿玛还有这一手,当即就要翻脸。沁珠站起来要带我离开现场,言辞和动作都显示出了沉稳熟练,做这个工作好多年了吧。大额娘碍于我的存在,只得先咽下这口气。一个娘子拿出一封银子搁在桌上。“在宫禁走动,上下只怕都要打点。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拿了吧。”大额娘嘴皮子动动,扔了一句话给我。
我歪着头,看了看这些银子。这银子就这样搁在桌上,她连推都没往我这边推一下下。不像是赠予我的,倒像是打赏了我的。唉,最后一天了,以后想给你气受都没机会了。我笑着对她说:“大额娘,您的心意莫梨领了。心意儿比钱重。”说罢,我就离了桌子。
莺子,小可怜儿,哭哭啼啼的给我收拾行李。我被她哭得也有了一丝悲苦,只得一劲儿的安慰她,说二姑娘也会对她好的。正安慰着呢,沁珠来了,手里拎了一个小包裹。我大概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了。沁珠如今是我这里的常客,在桌边自坐了,我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额娘,她其实也是好意。”沁珠先开了口,“你还小呢,还不知道使钱。不论多少,先带着一些总能傍身。一点儿不带着,到了该用的时候,作姐姐的想给你送去呢,却也不能够了。”话说到这儿,我们都红了眼眶。沁珠用帕子拭拭眼角,把包裹打开了,里面是几锭碎银子和一些钗环首饰,“我知道你不想拿额娘的银子。这些是我平日攒的,没有多少,你且先带着吧。这些钗环,我看都衬你,你也带去吧。你现在还小,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戴着它们,也能想起我。如果需要,也可以送给宫中姐妹。你一人在外,总要有人扶持才好。”
沁珠说的这样恳切,我实实在在得被感动了。她平日对我虽好,却还是有些客气疏远。今天晚上的一翻话让我真实体会到了亲情友爱,我是真的被感动了。哽咽了一下,我握着她的手说:“姐姐不要多心,我没收下大额娘的银子也是有原因的。姐姐把这些银子也收回去吧。莫梨记着姐姐的一番话呢,用心当差,好好活到出宫的年纪。我只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无声无息的才好,并不想去打点什么人。姐姐的首饰我收了,留着也好做个念想儿……”我们姐妹叙情,把莺子也惹哭了,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凄风惨雨。
等我们收了泪花,却看见桂林倚在门边,不知多久了。我赶忙起来,要把他往屋里让,“哥哥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不进去了。来给你送样儿东西。”说罢,桂林从身后递过来一把扇子,是那柄湘妃扇。桂林叹了口气,侧过头去,说:“原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转过来又看着我,好像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的走了。对于桂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年轻人,只有不成功的初恋才是美好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会儿,桂林却又回来了。“阿玛让我带话给你,今天晚上不能过来看你了。你要好好保重!”我点点头。桂林等了等,见我没了下文,只得说道:“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阿玛的呢?”我想了想,说:“那哥哥也替我告诉阿玛,说,莫梨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我就坐着马车走了,送我上车的只有沁珠。我觉得这样挺好。
在神武门外下了车,看到已经有一排排的秀女鱼贯而入了。我仰起头,看着这富丽堂皇的牢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离开苏州的那天,岑先生跟在我的小马车后面走了好远的路,后来又站在那里目送我离去。不知道阿玛在门后是不是这样看着我离开的,就仿佛我再也不会来了一样……
“费墨。沁珠?”
“在!”
就这样,我平静的走向了我的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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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抻着脖子看了好久,终究没有抵挡住夕阳的最后一点轮廓消失在宫墙外。唉,又是一日。这个破地方,连太阳都不愿意待。我无聊无助以及无可奈何的靠回了柱子。我现在正盘腿坐在御花园浮碧亭的栏杆凳上,鞋已经被脱了,胡乱扔在座位底下。浮碧亭横跨水面而建,抬头可以看见宫里的各式建筑错落有致,低头可以欣赏锦鲤戏水,碧波粼粼,是个集休闲娱乐,观赏怡情为一体的好所在。不过没人会在太阳落山以后还在亭子里赏景儿,我是实在没地方待了。想到这里,我双手成鹰爪状,在面前虚无的地方恶狠狠得掐下去:杀千刀的费墨氏,姑奶奶被你骗得好苦!!!
在费墨家的时候我一直有两个疑点没有弄清。第一个就是他家的大姑娘沁玉。我只知道沁玉出嫁了,可是什么时候出嫁的,嫁给谁,却全然不知。我在他家住了也有月余,却从来没看见沁玉回过门子。我曾经拐弯抹角的打听,沁玉是不是嫁到外地去了,被问到的人却含混而过,胡扯了过去。桂林曾经无意透露,他大姐长得十分美艳,而且性格活泼,比他二姐强多了。这样一个美艳活泼的千金的婚事,怎么会被人遮掩起来呢?第二就是我阿玛的官职。我阿玛是在苏州作知州的时候,遇见了当垆卖酒的娘,一下子被雷击中,认定她就是命里的卓文君。继而日日来酒垆里喝酒,顺便卖弄文才,打算文挑了卓文君。而我娘也被其丰姿所吸引,头脑发热,不但日日为其免单,还全然不顾他京里的胭脂虎,毅然决然地做了没明份的地下情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正蓝旗的名册上没有莫梨的名字,没名份嘛。可是,我阿玛没等到莫梨出生就回京了。如今莫梨已经十四岁。十四年间,他难道只从从五品知州升到正五品礼部郎中么?也忒没官运了。然而,这两个主要的疑点都在我代替沁珠入宫后找到了合理解释。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一样,我顺利的通过了初选和复选。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中高层公务员家的千金,很多都是熟识,关系网逐渐紧密起来。一些隐秘的消息或言论一旦如星星之火萌动,朝夕之间就能形成燎原之势。更有,虽然大家都是姐妹的姐妹,但是后宫能空出来的位置只有那么多,康师傅也就那么几个成人的大儿子,就算加上近支皇亲,也不过二三十个位置好抢。竞争太过激烈,倾轧起来也顾不得情面了。而这种恶性竞争在不日就要进行的殿选前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费墨家的丑事被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
沁玉的才貌在上一次选秀中是个出类拔萃的。殿选后被惠妃看中,调去咸福宫作亲使使女,还封了女官品位。沁玉十分伶俐,非但讨得她惠妃主子欢心,捎带着也替大阿哥直郡王开开心。直郡王一开心就跟他额娘求了沁玉入府为妾。对费墨家来说,这算是傍上皇亲了,还是康熙倚重的大阿哥,这还不得鸡犬升天阿。我阿玛的官职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升成了三品。可惜,大阿哥是个带兵的阿哥,有事没事的总要去边关替他爹驱赶豺狼虎豹,在家的日子不多。更何况就算是在家,一大家子女人呢,分到沁玉手里也不过就那么几天。沁玉姑娘春心初开,耐不住空闺独守,就与人勾搭上了。不但勾搭上了,还弄大了肚子(果然是个泼辣的)。大家坐下来一算,这日子不对啊。一段绯闻就被揭发了。直郡王怒发冲冠,沁玉被人间蒸发,费墨家连尸首都没收着。我阿玛三品的官服还没穿软呢,就被人找了错处降职了。这也就算了,本来以为沁珠因病错过了选秀是逃过一劫,却没想到还要继续参选。如果沁珠不幸被留下,作为有这么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人物的同胞姐妹,沁珠在宫里的日子可想而知。无巧不成书,莫梨的娘没了。费墨氏一想,何不偷梁换柱,如此这般……
只是苦了莫梨我。想那知道底细的人开始也没有注意到我。直到复选过后,群众眼光聚集处的人物也集中的浮出水面。这个时候不爆料更待何时?放倒一个算一个,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阿!于是,一夜之间,我所到之处冷嘲热讽如狂风暴雨般阵阵袭来。一时间,不论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相信的还是不相信的,都以对我横眉冷对为荣,眉目亲善为耻。清朝选秀原本就是重德不重貌,更不重才了。沁玉的不道德,将会是沁珠在宫内仕途的一道硬伤。随着不断有人加入痛打落水狗的行列,对我的批判已经从文争上升到了武斗。例如,昨天晚上我回屋睡觉,我的铺盖愣是被挤到了墙边,像麻花一样蜷缩在那里。我目测了一下,那么点儿地方我连靠墙侧卧都不够。算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把铺盖搬到地上。结果晚上我被起夜的人有心无意的踢了四五脚,也不知踢出内伤来了没有。
我实在无力去惹那些母老虎,也不想面对他们,只好坐在这里避世。天色越来越暗了,晚风扫过水面带来的一丝儿凉气让我打了一个寒噤。唉,我哀叹一声,天阶夜色凉如水啊。哎,还真有一只萤火虫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晃晃手,打算赶它走。可这虫子颇不识相,还在我面前晃悠。非但如此,它还胆敢落在我脸上。我一巴掌打过去,没打着它反打了自己一巴掌。嘿,小样儿,连你也欺负我。我还不信我收附不了一个你!于是我左扑,右扑,再左扑,再右扑。这虫子戏弄的我满亭子乱转,最后悠悠然往高处飞去了。我不服气,一脚就上了栏杆凳。吸取刚才的教训,我觉得是我杀气太重,吓跑了它。于是我伸直了手,打算先按兵不动,迷惑敌人;待其放松懈怠了,再以极慢的速度靠过去;等移动到捕捉范围内,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正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我正得意的实施我的犯罪计划,一声暴喝从背后响起:
“什么人!干什么呢!下来!!”
平地炸雷啊,吓得我尾巴毛儿都竖起来了。我疾转了一个身,居高临下的,我又看见了那天的眼睛。那天的黑水银在今晚的夜色下变成了两粒星子,炯炯生清辉。他说什么?让我下来?我赶紧行动。宫里满地都是主子,谁我都得罪不起。不幸的是,刚才的转身太急,只把自己的上半身转过来了,下半身还在那儿别着呢。我一动换,小腿肚子磕了栏杆,重心不稳,四面无依……我仰面摔了下去。有那么一刹那,我脑子里一个想法晃过:他谁阿?简直是我的摔神阿~~~
还好,养鱼的水也没多深。我扑腾了两下,直起身子,发现鱼塘水只及我的脖子。我努力踮了脚,伸长了脖子,慢慢摸到岸边。那人带着一个公公,已经立等在那儿了。我扒了岸,看那岸沿儿直到我脑瓜顶。我在水里跳了两下,想借助浮力爬上去,不行;我再使劲儿跳了一下,非但没上去,还呛了自己一口鱼塘水,把我恶心的。脑袋沾了水,小风一吹嗖嗖的凉。这样不行,非把自己冻坏了不可。康熙爷爷可没给我买医保。
那人看上去就是个主子,好像还是个贵主儿。这里也没个路灯,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他到底穿的是龙袍还是蟒袍。不过,但凡只要是有奴才使的主子就不会自己动手从水里救人吧。我越过他,直接摸到那个公公跟前,一脸谄媚的笑着说:“这位公公,您老行行好,拉我一把吧?”说着伸出手去,自己感觉都有点儿像贞子,那公公还真就往后退了一步。不会吧?!趁着夜色的掩护,那公公飞快地给我扯了个眼风,意思让我去求他的主子。好吧,我又一点儿一点儿摸到那位主子跟前,说:“这位……呃,爷,您看,是不是让您的公公拉我一把?”一个小旋风从我脑瓜顶刮过去,我冷得快要不行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从口腔后部徐徐吐出一句话:“你,不是想寻死么?怎么,这会儿又要活了?”
我?寻死?哪出阿?“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想起来,他应该是信佛的,要不然怎么会跟那个和尚混在一处。“您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是不是搭把手,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宫里的谙达没教过你么?跟主子说话就你呀我呀的!”
咦,他也是记得我的。我高兴了:“您看,咱们也算是旧识……”突然想起来他上句话的内容,下面更没规矩的话就被我咽了下去。我赶紧换台词:“这位主子,看在您与奴婢有一面之缘的份儿上,是不是能拉奴婢一把?”
他看我,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莫梨。”说完,我有一种很舒心的感觉,就像是心底亮起了一盏灯。轻舒了一口气,我由衷地笑了,“奴婢叫莫梨。”是的,我是莫梨,不是沁珠。从我と胱辖堑哪强炭迹揖驼嬲晌媪恕U饫锩挥腥巳鲜肚咧椋挥腥巳鲜洞忧暗哪妗N也槐卦僭谝庑形僦故欠穹铣跏寄娴男男浴W辖前崃宋业淖杂桑腔沽宋乙桓鑫杼āT谡饫铮乙鲎约旱哪妗?
他弯下腰,向我伸出手。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没想到他会亲手来拉我。当他的左手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拢了一串念珠。这只手略作停留,又收了回去。一来一去间,我闻到了一股深沉的伽南香的味道。手的主人直了腰,不动声色地向右后方退了一步。那个机灵的公公立刻上前,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
在水里泡久了,刚出水面,四肢像灌了铅似的。我以极不雅观的姿势爬上岸。秀女的制服全贴在身上,这回不用吹小风,我的牙也开始捉对儿打架了。我赶紧把大褂的下襟拎起来,拧干水。他又生气了,吼了我一句:“还不去把鞋穿上!”
我低头看,噢,袜子没了,我光脚站着呢。古代的袜子原本就不跟脚,大概是在我往岸边摸索的时候就掉了。这的确是很失礼的。我低着头赶紧跑回亭子里,把鞋穿上。怕他又吼我,我在亭子里大概齐的拧干衣服和辫子上的水,才跑回去,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哎,这人,怎么就走了?”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谢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