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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景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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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云片糕,桂花酒酿饼,百合芋蓉团,金橘巧儿酥,梅花蜜糕,赤豆沙糕,各切成了半月形,在素白缠银丝的小捧盒里摆成海棠花状,中间再补上少许盐渍杨梅,齐活儿了。我这才抬起头来抓住在我身边转圈儿的巧丫,说:“得了,转的我眼晕,剩下的都归你了,拿回屋里吃去吧。”巧丫等我这句话已经好久了,当下抽出一个大盘子,把我切剩下的边角全收起来,捧回屋去。刚踏出厨房,又马上转回来,摆出一张谄媚的笑脸跟我说:“我不都吃完,每样都给你留一点儿啊!”我很怀疑的看她,果然,没一秒钟她就心虚的跑了。
我从早上忙到这会儿,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捧着捧盒走在去景仁宫路上的时候,我的肚子不时的叽叽咕咕两声,让我很后悔把剩下的糕点都给了巧丫,怎么自己没吃两口。到了景仁宫,看见两三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宫女正在踢毽子。我上前说:“麻烦几位姐姐通报一声,御膳房的莫梨来看望良妃娘娘。”这三两个宫女互看了两眼,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瞥了一眼我的服色,不屑的说:“你什么人啊,哪个宫里的主子差你来的?”不等我接口,又继续说道:“不过是个打杂的。宫里寻寻,哪里找不出来你这根葱呢。也好说来看望就来看望,谁给你的脸呢。”说罢很夸张的笑起来,旁边的小宫女们也起哄的嘻笑。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俏生的声音替我解了围:“娘娘给她的脸!”一抬头,青玉从台阶上下来,笑眯眯的拉着我说:“娘娘在屋里就听见你了,赶忙就让我带你进去呢。”说完,转向那几个小宫女:“娘娘说了,以后莫梨再来无需通报,直接让进去。你们几个就知道玩儿,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地也不扫。别的不知道干,还就知道排揎人了。”一通话说的小宫女们赶紧都散了。青玉才亲热的把我让进屋。
良妃正在书案后写字,见我进来请了安,便搁下笔,说:“小丫头们没见过你,不懂事,你别在意。”坐在了炕上,示意我也坐下,又说:“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你来了就好,怎么还带着东西呢?”我点点头,把小捧盒打开说:“莫梨一个小宫女,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娘娘。不过是沾着御膳房的光,做了些糕饼,不知合不合娘娘的脾胃?”小捧盒一打开,金红粉白黄攒了一盒,自个儿也觉得很是耐看。青玉一见就赞开了,自己忙去沏了茶来。良妃先是细看了一回,方才切了些桂花酒酿饼尝。我有点紧张的观察她,见她笑了才好放些心。良妃道:“都是桂花,为什么你这丫头做的就比内廷做的更香甜些?”又让青玉尝,她也说香。我才答道:“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莫梨做的更新鲜些,多用了心思罢了。这桂花是我去年秋天带着巧丫去御花园收的。收桂花不能用手摘,只好在树下端了垫上纸的小笸箩,轻轻的把桂花摇落下来,落在纸上。把杂质去了,用净水淘洗过后再阴干。桂花一经太阳晒,香味儿就散了,只能阴干。再找一个干净磁坛子,一层干桂花,一层青梅肉,一层蜜,再一层干桂花,一层梅肉一层蜜的叠好,最后用蜜封口,盖上盖子,放在通风阴凉处就好了。这酿桂花的坛子从去年秋天封上到今天才打开,头回用呢。娘娘说这糕点里的桂花儿就香,您还没闻见刚开坛的那股子清甜味儿呢,人都要醉了。现在时日还稍短了些,青梅肉还看得见形迹。等到了夏天,梅肉都化在酿桂花里了,舀一勺儿,用冰水调匀了喝,才真正解暑开胃呢!”
青玉像摇桂花树一样摇着我,对良妃说:“娘娘瞧瞧,这才是御膳房调教出来的人呢。一点子桂花,也被她吃出这些门道!”又转向我,说:“不如就留在咱们宫里,今年秋天,你也带上我去收桂花,待到明年,你也让我们闻闻开坛时那股子醉人的甜味?”我但笑不语。
见良妃停了口,我指着捧盒一一介绍:“娘娘尝尝这个。这是点了梅花的。去年冬天的梅花开的好,我收了好些。用的也是和桂花一样的法子,不过是合了橄榄一起酿的。这用了玫瑰,玫瑰没什么香气,所以只是炒干了存起来,无非是个点缀。这个用的是金橘,这个是百合。娘娘都尝尝,若是觉得哪种最合胃口,莫梨下次多多的做了带来。若是都不怎么好,莫梨下回再做了别的给您尝。”说完看着良妃,一脸的诚恳。
青玉这时倒不说话了,先是看看我,再转过去看良妃。和良妃对视一眼,无言而笑后,两人又转过来看我。我凭空的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怎么了,我孝敬长辈有罪啊?!倒是良妃看出了我的不自在,开言岔开了。我见良妃的茶要凉了,把青玉让到我做的炕边儿,去给她们续了茶水。
趁良妃和青玉品评糕点的当儿,我走到了良妃的书案边。她原本正抄着经,仔细一看,是最常见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清代后宫嫔妃多信佛,这原本也寻常。不寻常的是,《金刚经》的边上就是一本《沧浪诗话》。我觉得有趣,便笑了一下。这么一笑就被良妃捉到。她问:“丫头,你笑什么呢?”
“这原由说出来有些不合身份,莫梨还是不说了吧。”
“这屋子里只有我带着你们两个闺女,原本就是娘们的玩笑话,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许你说就是了。”
“莫梨说的原本就是玩笑话,娘娘只当听乐子好了。莫梨想,这《金刚经》是佛教经典,说修行的最高境界就是‘扫除幻想,破除执念’。可哪个诗人没有执念呢?没有执念,四大皆空也成不了诗了。经,是出世的经;诗,是入世的诗。娘娘把经和诗放在一块儿,何解?”
良妃听了我的话,许久没有出声。之后慢慢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那本经书,摸挲着“般若”二字,缓缓的说:“我是不放心出世,又不情愿入世啊!这一点,就比不上其他的嫔妃,她们专心。”我不太明白良妃说的“不放心”,“不情愿”指的是什么,又不好问,只得傻愣愣的站着。
青玉几步就走了上来:“娘娘比她们哪个差了。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后宫里的女人有几个不信佛的,可又有几个看破了红尘,四大皆空的?求神拜佛,不是为晋上位分,就是为了保佑皇子阿哥们能得万岁爷器重。咱们虽只得一个,可咱们爷比谁不强?娘娘就是不修佛,爷的福泽也不比谁差!”
我听着青玉的话,觉得有几分意思。却看见她正朝我使眼色,于是我赶忙说:“就是就是,女人要看破红尘原本就难些。莫梨随口一说,本就是笑话,娘娘不要太上心了才是。”话赶话的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莫梨倒真知道一个笑话,学给娘娘听听?”见良妃点头,我便说开了:“话说,有位叫玄机的比丘尼自认为修行了得,已到了无取无舍,无我无所的境界,于是去见雪峰祖师论禅。雪峰禅师问她:‘从哪里来?’她答:‘从大日山来。’雪峰又问:‘那大日山上出太阳了没有?’她答:‘太阳出来了,会把雪峰融化。’雪峰禅师见她颇有胆识,就用机锋问她:‘玄机一天能织多少布?’她也用机锋回答说:‘□□!’雪峰见她学问了得,便与她论禅。待到玄机要起身离开的时候,雪峰禅师忽然说:‘你的裤子掉下来了!”玄机赶忙低头查看。这时雪峰大笑,说:‘你不是□□么!’”
良妃笑的直喘气,青玉更是笑的花枝乱颤。我上前边替良妃抚胸顺气,边说:“可见,这不挂一丝的境界也不是任人都能达到的。娘娘不用自艾了。”良妃边笑,边拉着我的手说:“难为你,这样开我的心。”我正想再说几句,肚子却很响的咕唧了一下。青玉刚停下来,听见我的肚子叫,又笑的打跌。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青玉还没停住,却走上来,拉我到了炕边,把捧盒往我面前一推,说:“别人挂着多少你先别管,先管好你‘不挂一食’的肚子吧!”说得我恨不能顺着炕洞就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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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多天,我有事没事就往景仁宫里跑。良妃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若是读书,我就奉茶;她若是写字,我就磨墨;她若是拜佛,我就烧香;她闷了,我就谈古说今,她烦了,我就彩衣娱亲。如今我在景仁宫里来去自如,青玉以下的小宫女们都开始叫我“莫梨姐姐”,只有那个出言不逊的,名叫朱玑的丫头从没给过我好脸看。反正我跟她也不是一个单位的,也没在意。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大中午的,我就蹿到景仁宫来了。良妃这会儿定是在午休,进了良妃的寝室就看见青玉坐在外间的炕上绣花。我凑过头去,悄悄的说:“呦,青玉姐姐绣嫁妆呢?”原本是一句普通的玩笑话,却没想到青玉的脸一下子红了,直到脖根儿。非但如此,还作势要拿绣花绷子拍我,我赶忙跳开。青玉斜睨着我,酸酸的说:“你这妮子,仗着娘娘疼你,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么?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侍候了娘娘近十年,怎么就比不过你十天呢!”
我听了,反倒靠了上去,用肩膀轻轻蹭她:“青玉姐姐说这话好没意思。别人这样说我也就算了,怎么姐姐也这样说呢?姐姐明明知道自己在娘娘眼里的位置。莫梨别说才十天,就是再侍候娘娘十年,也越不过姐姐去!”见青玉面上略露出了些得意之色,我接着说:“莫梨是真心敬爱娘娘,姐姐一双慧眼就没看出来?若说莫梨藏着私心,要在娘娘面前抓尖儿,讨巧,卖乖,出风头,姐姐但凡指出来,不用您言声儿,莫梨立马出了这景仁宫,再不踏进一步儿!”青玉听了,怪不好意思的,轻轻拍了我的背,嗔道:“我不过白说了一句,哪个和你立军令状呢!”我这才好好的看了她绣花。
青玉正在一方松花色的绫子上绣着长长一条的花样,分明是打算做个扇套。两支荷花在田田荷叶上摇曳生姿,一高一低,一轻舒莲瓣,一含苞待放;荷花之上是两只比翼的燕子,其中高飞的一只还微微扭转头来顾盼着另一只;空白的地方巧妙的用轻舞的柳枝添上,一看便知是花了许多心思的。我笑着问她:“姐姐这个扇套做的真是叫人爱,不如给了我吧?”
青玉头都没抬,只是飞针走线,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自己做的好针线,还稀罕我这个?”
“哦,这样舍不得,姐姐是给谁做的呢?”我笑的更贼。
青玉的脸果然又红了,砸了我一个白眼:“知道还问!”
“哎,我知道不知道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家正主儿知道不知道的呢?”
青玉的针明显下的慢了,最后终于停住,若有所思的说:“应该是知道的吧?”
我试探道:“那怎么不去问问他呢?”
青玉又砸了我一记白眼,低头再绣,明显把我的话当玩笑。其实我是认真的,大姐。唉,原来大姑娘应该这样当,怪不得胤禛说我不害臊,也没说错我。
又看了一会儿绣花,良妃的帐里传出动静,我们俩赶紧丢了绣绷子去侍候良妃起床。青玉侍候了良妃快十年,良妃一点一滴的喜好她都明明白白。这方面,我只够格儿在她后面打下手。青玉梳头的手艺是一绝。良妃略显稀疏单薄的头发在她手里弯来挽去,再添上些假发就成了个极周正饱满的两把头。我看青玉把良妃的刘海梳成了半月式,心想正好,就轻轻放了手中的把镜,从怀里掏出一个抹额,说:“借着青玉姐姐梳头的好手艺,莫梨问问娘娘想不想试试这个抹额?”
绛紫色的底子,正中间是一支大大的青色缠枝西番莲花,繁复的缠枝伸展到两旁,连上了渐小的蝙蝠捧寿图样。这么一尺不到的抹额我足绣了三个晚上,光那支莲花就用了五种青色。在每瓣莲花和缠枝的稍儿上,我都钉上了米珠,这样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莲花上挑的露珠儿一样生动。给良妃戴上后,再由青玉给簪上两支烧蓝点翠的凤凰。我拿着把镜站在良妃身后问:“娘娘看这样行么?”
良妃仔细看了她在镜中的脸,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更仔细的端详了我映在镜里的脸。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良妃开言道:“青玉说你长的像我。丫头你过来,”说罢,把我拉到身边,扶着我的脑袋比并着她的,“咱们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映在镜中的两张脸其实并不是非常相像,不过五官线条都十分柔和,眉目间略有些相似罢了。未等我开口,青玉先嚷起来了:“可不是像!和一对儿姐妹花儿似的!”说的我和良妃都是一笑。我说:“能长的像娘娘是莫梨的福气呢!”良妃一听这话,看了我一眼,摆摆手让青玉下去了。然后又拉着我,走到炕边坐下,说:“丫头,我有话要说给你,你坐好听着。”
“你这几日连着往我宫里跑,我不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并没有开口把你留在我宫里。不是我不喜欢你,是我心疼你,不想耽误你的前程。丫头,你生的这样好,又心灵手巧,知书达理,在御膳房确实委屈你了,是该有个好前程的。…… 想必你也听说过,也看见了,皇上是从不来我宫里的。你若是留在我这里,那一年也未必见的上皇上一面儿。你别急,我还没说完。…… 我想,把你荐到别的宫里去。你想去哪儿?惠妃那儿?还是德妃那儿?”
惠妃那里,您饶了我吧!德妃那里,我跑还来不及,您还把我荐过去?!我赶忙说:“娘娘您误会莫梨了。您以为莫梨几次三番的来景仁宫是为了得见天颜,邀宠上位么?若莫梨真是这样想的,莫梨为什么不打头上起就往其它宫里跑,却还费事的跑到娘娘这里,等着娘娘把我荐出去呢?莫梨常来景仁,就不能单纯的为了侍候娘娘来的?”
我说谎了,我的目的没那么单纯。诚然,我是喜欢良妃,把她当成远去的娘一样,想要在她身边尽孝。可我也想她能把我留在景仁,这样我就能不去永和宫,德妃那里。胤禛说是十天半个月就要回来,现在虽还没见人影,可也说话就要回了。看他的意思,是要把我弄进永和。一进去永和,哪里还有我反悔的余地。我就坐等着当个不知名的费墨氏吧。可我还没当够莫梨呢!这种想法也不好跟胤禛解释,跟他说我只想恋爱,不想结婚?他非把我骂个狗血喷头不可。所以,如果能留在景仁,离胤禛不远不近的,我当然愿意。
天随人愿,良妃满脸欣慰的问我:“那你愿不愿意过来景仁宫里,在我身边儿呢?”我赶紧点头。“那你去收拾一下,明儿就过来吧。我差人去和御膳房说。”明天?我有些犹豫。跳槽这么大的事儿,总要跟胤禛说一句。我慢慢的说:“御膳房那边还有些事情,还有些姐妹放不下……”看着良妃脸色似乎有些不豫,我赶紧接着说:“娘娘缓我一天,后天,莫梨后天就过来。”
回去御膳房,巧丫告诉我,秦福儿来找过我,见我没在,就留了一句话,说是“回来了,一切平安。”真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