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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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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此千古孝思之绝唱。
我娘闺名唤作梨花。听邻家的婶子说这个小酒坊老板的女儿出生在一个春雨菲菲的夜晚。当时的酒坊老板,我的外祖满心盼望着生下一个男孩好继承小酒坊的家业,盼来盼去却盼来了个姑娘。如果只是个姑娘也就算了,以后再生过好了。可在我娘生下后不足两个时辰,我的外婆就走了。外祖很是担心,怕这姑娘命硬,先克死了娘,接下来就要克死爹。本想将这个小小婴孩溺死在水盆里,可总归是没下得去手。等第二天天光,外祖想要开店做生意时,却惊讶的发现院子里的一颗老梨树一夜之间绽开了千朵万朵的梨花,铺排的像一朵浮云一般。非但自己家这样,方圆十里内的梨花一夜之间也都开放了。人人都说这个小闺女是个有造化的,外祖自己也这样想。于是起名为梨花,以纪念生时的异像。
可这个生来带有异像的姑娘并没有像人们期望看到的那样凤冠霞帔,得封诰命。事实上,她的命运足够她成为任何一部苦情戏的女主角。一直担心被她克死的外祖平安的活了十几年,却在得知她不明不白的怀了别人的孩子时被活活气死。而她肚里的孩子的父亲却在告诉她要回京述职之后杳无音信。娘一个人背负着贞操与孝道的双重十字架含辛茹苦的把莫梨养到10岁,却因为莫梨的贪玩溺水而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如果不是我借尸还魂,她就要经历丧父-丧夫-丧子,这女人最最悲哀的命运。
我穿来的时候只觉得从一个浑浑噩噩的黑洞跌入了一个香软的所在。我不太清楚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在被轻轻的摇摆拍抚,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首童谣: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我刚觉得脑子好使了,五感工作了,就听见有人在轻柔的唱:
风儿静,月儿明,树叶遮窗棂呀。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我小的时候,我妈妈也唱过这首摇篮曲哄我入眠。我慢慢的睁开了眼,先看见一身古装,朝代不明;再往上则看见了一个穿古装的美女。仔细一看,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美女。我正舒适的依靠在她香软,却并不温暖的怀抱里。她那时正坐在院中,木然的盯着前方,红肿的双目完全没有焦距,右手机械的轻拍着我,嘴里含混的哼着摇篮曲。我看了她良久,不知道怎么开口提醒她我的到来,直到我的肚子嘀咕了一声。她像是被雷击了一下,全身动作一顿。她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马上低头看我,却像是在调动全身的勇气一般,心跳的我都能听见。先是眼睛,然后是脸,最后是脖颈,她慢慢的转向我,观察我。刚才那双完全没有焦距的眼睛此刻闪着灼人的光芒,先是疑惑,看我朝她眨巴眨巴眼睛,紧接着便是狂喜,又怕吓着了我,渐渐的平复下来,犹带些不信的问:“莫梨?”我揉了揉鼻子,说:“娘,我饿了。”
她赶紧起身去张罗饭食,我则趁机熟悉这具名叫“莫梨” 的身体,还有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梨树。不一会儿,又听见她匆忙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我,仿佛安心了一般,温柔的说:“要不进屋里躺一会儿?夜里凉。”我说不用,她点点头要往回走,却又折返来,牵着我的手走到厨房边儿,说:“莫梨在这里玩儿,好让娘在厨房里看得着你。”我应了,她才放心的回去。我就倚在厨房的门边,看她麻利的生火做饭,时不时的抬头,看见我便温柔的笑一下,仿佛我生来就是莫梨一样。
从此,我就是莫梨,莫梨就是我。我很快就继续了莫梨的生活,因为周围几乎没有人怀疑过什么。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娘和岑先生。娘从来就没有表现出,暗示过,甚至疑惑于我的任何行为举止,好像我做什么都是自然的。而且,因为历史原因,娘并不是很赞成我和同龄人打成一片。我既没有太广的社交圈子,自然也少人评说。
岑先生是莫梨的启蒙老师,一个对莫梨娘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秀才。他错就错在不该晚了莫梨阿玛一步儿,以至于一步晚,步步晚。他对莫梨娘的感情就是瞎子都看的出来,傻子都想的明白,可就是没办法捅破那层窗户纸。据说他给莫梨启蒙用的是一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娘却不是很喜欢。岑先生有时叫莫梨作“梨儿”或者“小梨”。娘从不这么叫,总是叫“莫梨”。所以我以为,娘的意思是不让我重蹈她的覆辙,不要像她梨花一样。岑先生对于莫梨类似于诈尸还魂的行为并没有感到过多的惊讶,却是对我忘记了以前学过的经史子集略感到惋惜。
有两个这样真心疼爱莫梨的亲人关怀着,我在清朝的生活很适意。若说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被娘保护的太好,以至于我觉得被桎梏了。我一度有些生气,觉得娘是把她身上的道德压力转加在我的身上,觉得娘把我当成是她的私有财产,限制了我人性的健康成长。我当时并不知道,我那样的任性致使我犯下了足令我后悔一生的错误。
在我成为莫梨的第三年,苏州城外开了个极热闹的集会,有点儿像广交会的性质。那一次的集会让城里城外的姑娘媳妇们都翘首以待,因为集会的主要客户群就是女人,卖的多是胭脂水粉,布匹香料,首饰簪环之类的物件。那年头虽然没有多媒体广告,可就靠着口口相传也足够动人了。听说是杭州,扬州的大客商都会来。以前娘也会带我去赶墟的,可都要拿根绦子,一头系在我的手腕上,一头系在她的手腕上。就那样,还要走到哪里都牵着我。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让娘牵着,我也怪臊的。这次盛况空前,我顾不得臊不臊的,早早就央求娘带我去。娘也答应了,可总是不见动作。因为来往的客商多,正是小酒坊生意好的时候,她总说走不开,就一日延误了一日。眼见着那天就是最后一日了,她也不见动静。我气闷的很,只好在院子里眼巴巴的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成群结队的走过。
住在前几条街的几个姐姐结伴而来。常来给她爹打酒的春杏姐姐也在里面,我赶紧跟她打招呼。春杏姐招呼我:“莫梨,去集市了么?你娘给你买的什么花戴呀?”“还没有,”我有点儿委屈,“我娘说过一下子就带我去。”“哎呀,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要不跟你娘说一声,我带你去就好了呀。”我心知是不行的,只是不吭声。旁边的喜宝是个快嘴的姐儿,只一个劲儿的催促春杏快走,还说:“莫梨是她娘的心肝宝贝肉。你们什么时候见过莫梨一个人上街,哪里跟我们一样的!她娘会肯交给你?快走啦,快走啦,再晚了我们都要赶不上了。”说着,一伙姑娘嘻嘻哈哈的就走了。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越想越生气。跑到前面的酒坊一看,娘正跟岑先生忙的不可开交,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都去不了了。我一赌气又回到院子里闷着。喜宝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娘的确从没放我一个人走出五条街。她总不能一辈子都拴着我吧!我看着酒坊,一跺脚,打开院门冲着春杏她们就追出去了。跑过邻居家的时候,三婶儿好像还探出头叫了我一句。我全当没听见,飞快的跑远了。
虽然心里有些惴惴的,但是能跟大家一起玩乐真的很爽。我出来的时候忘了拿钱,春杏姐姐很大方的替我付了渡河的费用,又处处照顾我。集市上货品的确琳琅满目,我就算没钱买东西,光用眼看,过过干瘾也开心的不得了。就这样嬉笑吵闹着边走边看,我浑然没有察觉我已经出来了好久。当喜宝她们提议要去吃红豆点心的时候,我才猛的意识到,我应该回去了,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呢。跟春杏姐姐说了一句,她很是不放心,说我从没有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可她的眼神分明舍不得那小有名气的红豆点心。我不想拖累她,随便安慰了几句就匆忙跑了。
等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要跑回渡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个路盲。东西南北根本记不清爽,左右有时也会搞错。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滚滚了,我没头苍蝇一样抓瞎时才发现人流开始往一个方向移动 。我跟着人流走,这才走到渡口。到了渡口才想起来,我没钱!船老板原本是要好心带我的,可正好赶上集市散了,天又下雨,有钱的人都抢着上,更别说我一没钱的。要不是看小雨下着下着变成了大雨,我怕是要等到天黑。
我跑回家里只看见了岑先生。他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完全不是他书生的方步,倒像是只被夹住尾巴的猫。我有点怵,弱弱的喊了句。他一听见,几步就冲了过来。平日斯文的面孔此时拧的活似庙里的怒目金刚,非但如此,他还高高的扬起了巴掌。我心想:完了。我失手把他唯一的一方端砚砸了的时候他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今天的事大条了。我闭眼缩脖的等待巴掌的降临,却不想被岑先生拽着手腕拖了出去。
岑先生拖着我跑到了河边的龙王庙,却没见到我娘。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沉,跟岑先生分两头沿着河寻找。跑着跑着,我看见春杏姐站在岸上哭哭啼啼,往河里一看,隔壁的三婶子,春杏的娘,和另几个婶娘正死死抱着要往河里投的娘。我愣了。我知道我私自出门是有后果的,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娘的身体其实算是娇弱,平日拎一桶水也会大喘气。可这会儿几个妇人合力才能勉强拉住她。好不容易把娘拉上岸,大家和我都松了一口气。我正待上前,就看见娘从地上跳起来,搬了一块石头就往河里砸,边砸还边骂:“你还给我!你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 你还过我一次的 …… 莫梨你收不走的 …… 还来呀,你还来呀 …… …… 我求你,把我一起收走吧 ……”看着娘又要往河里投,我赶紧喊着跑了上去:“娘~~娘~~~,我在这里呢。”我上去一把抱住娘。在检查我安然无恙之后,娘挂着满脸的泪珠雨水死死的抱紧我,并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只是用手给我遮了头,说:“走吧,走吧,回家,雨太大。”认真谢过各位婶娘和春杏姐后,我娘带我回家了。
回到家娘就病倒了。又淋了雨,又投了河,还担惊受怕,那样弱的体质不病才是稀奇事。可岑先生和我四方延医问药,娘却怎么都醒不了。那些日子我完全是在黑暗中度过的。每天晚上,我守在娘的床边,坐在脚踏上,仔细捕捉娘的每一次呼吸声。是高是低?是急是缓?任何一次的不平稳都叫我心惊肉跳。在这个时空里,娘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如果娘醒不过来怎么办?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就冷得我一阵一阵的发抖。岑先生好几天都没理我。我知道他是怨我,不是恨我。那段日子里,多亏有他。在他默默的帮助下,我才能迅速的从小酒坊的碎催成长为小老板娘。
突然有一天,娘就醒了。渐渐的,也能下地了。我虽不懂医药,却也看的出娘的身体十分的虚弱。知道她是舍不得我,硬是从阎罗殿绕了一圈儿再回来守着我。娘能醒过来已是大幸,我只希望她多活在世上一日就多舒心一日。天气好的时候,我在梨花树下摆上一把椅子,一张小几,再沏上一小壶香茶,拿一两本岑先生的书,让娘坐在庭院里。我让岑先生多去陪陪她,也招呼熟识的婶娘嫂子们有空就过来说话,可我还是最喜欢看娘独自一人做在梨花树下的样子。但凡酒坊不忙,我就趴到窗沿上往院子里看,娘穿着月白色的褂子,坐在树下的椅子里或捧卷读书或闭目养神,有时仅仅是安静的坐着。身边小几上的香茶冒着袅袅茗烟。有清风裹着几片零星的落英抚过娘的脸颊的时候,她鬓边几缕未挽上的发丝会随风舞动。
我知道娘不过是在熬日子,等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也就…… 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为的是等那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不至于惊慌失措。有一天早上我去看娘,唤了几声没有反应,才发现娘在晚间安静的走了。无声无息,正如她一样。我坐在她床边,未哭未闹,没呼没喊,不吃不喝,几乎纹丝不动的坐了一整天,直到岑先生破门而入……
一别如斯,
落尽梨花月已西。
乍暖还寒时节的晚风吹得我又打了一个寒战。又是一夜到天明,不过今夜不为胤禛,只为了那个坐在玉兰树下的女子。她天生的温柔态度和娘如出一辙。她坐在树下静静看书的时候,她微笑着向我和巧丫招手的时候,她蹲下身子拎起巧丫褂子下摆的时候,她细语指点我绣技的时候,我脑海里恍恍惚惚的把她和娘从未离去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她和娘一样,是个极有母性的女子,宽容,博爱,让人容易想要亲近。
我突然想起了大话西游里的那段经典台词:“曾经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好好珍惜,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我已经追悔莫及过一次了。现在上天给我这重来的机会,我决不要再后悔。
在良妃那里喝茶的时候,青玉摆出来了几盘茶果子。虽然精致,也还是落了宫制的俗套 -好看不中吃。不知道娘生前爱吃的糕点合不合良妃的口味。天已泛白,我挽起袖子,准备去厨房大干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