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桌》千寻有光

4、自述叁- 陈柔

　　我是陈柔。
　　程逸他们大多直呼我的名字，王滨和家里人会喊我小柔。
　　今天聚会上我一直直到王滨很不自在，可我开始觉得累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佯装精力充沛地鼓励他，安慰他。
　　房子多了一个吃喝拉撒的男人，同住的两个舍友本来就不悦；租金目前还是按三个房间划分，她们更是不满。我只好包揽所有家务——我的薪水不算多，王滨还没找到工作，能省则省，于是我们在挑战着舍友的忍耐程度。王滨一般要么出去找工作，要么躲在我房间里，不敢在屋子的公共地方逗留太久；见我辛苦，他也会在舍友们不在的时候打扫卫生。
　　这个长假我要补班。和曼菲一样，我也是管理培训生，只不过是在一家中型国企，管理培训生不过是个噱头，其实这个机制并不完善，薪水低之余，我还常常在某一部门毫无指导的情况下轮岗不知多长时间。昨天回去加班，刚好碰上入职的时候自称是我导师的部门主管——她已经半年没有和我有过任何交流了，昨天她竟然叫住了我。
　　面谈的结果很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说我轮岗过的部门负责人都认为我胜任力不够，还怪责我给她丢脸。
　　“陈柔，你说你面试的时候表现不算最出挑的。是我跟领导说了好话才让你进来，你现在这种表现，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她顿了顿，“反正这样吧，原则上定岗前你的直属上司是我，我给你两月的时间，如果还是如此不努力不作为，那么我劝你考虑外面其他工作，也许是我们不适合你。”
　　再也忍不住了，我跑进洗手间，眼泪马上迸发。可我不敢放声哭，生怕别人发现，只敢偷偷抹眼泪。
　　那一刻我没有理智去思考她这样说背后的原因，我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做到如她所言的努力了；我的力气和精神都被掏空，不能再往外供给任何人……
　　“小柔，你舅母又上门要钱了，还有你爸下个月也要去医院复诊。别读研了，赶紧出来工作，先给家里一点钱。”
　　“陈柔，我告诉你，要不是你爸，我老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家可要负责！”
　　“姐，我工作没了，借点钱吃饭啊，老妈说她没钱。”
　　我仿佛像个陀螺乱转，在晦暗的城市里，没有能静止的一刻，也没有方向。
　　我同样在滨江市出生和长大，和程逸曼菲含着金钥匙出生不同，我住在滨江市属下一个小镇，从小学开始寄宿在市里的舅父舅母家，中学就开始寄宿。
　　家里一共五口人，我是三姐弟里的老大，弟弟今年刚满20，书读不成，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妹妹还在读高三。老妈在医院做没牌照的看护，收入不稳定；老爸早几年胃穿孔以后，身体一直不好，只能接些散工来做。
　　大二学期末，老爸胃穿孔被送了医院，本来家里收支只是平衡，没多少积蓄，手术费一下子成了问题，老妈给我电话老是哭。
　　“小柔啊，不是勉强你，你看你爸的样子……你忍心吗？家里实在凑不出钱了，我也没指望那些穷亲戚能帮忙多少。你找你那个有钱男朋友要一点吧……”
　　她说的有钱男朋友就是程逸。只是她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已经分了手。
　　我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妈，我不能要他的钱……我会想办法，你先照顾好我爸。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自尊心能当饭吃？陈柔，你不要太好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默默放下电话踱回宿舍，马上看见司徒正和林若在楼下等我。
　　“陈柔，我们都很担心你。有什么能帮忙吗？”
　　林若拉着我的手：“陈柔，程逸说要是钱方面有困难，他可以帮你的。”
　　我冷冷地说：“谢谢，我不需要他。”
　　司徒正摁了摁我的肩：“陈柔，没有必要这样，其实大家都还是朋友。”
　　“司徒正，程逸如果觉得这是补偿他自己没有跟我说分手的愧疚，那么我不需要。”我眼睛红了。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看见老爸在病床上已经面如死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医生说老爸的胃溃疡的严重，但是不上医院又乱吃药，胃穿孔得赶紧手术。
　　“还差两万五，姑娘，你得想想办法吧。”
　　这时司徒正来了电话：“陈柔，我在给你汇款。我和林若，还有曼菲跟淑芬凑了钱，还有你的导师梁教授，你跟她做项目的报酬她算了给你，另外她也凑了钱。现在一共四万，你看看手机收到到款短信没有？要是不够就跟我说，没事的。”
　　那一刻觉得很感动，除了致谢我没有别的话和思绪。老爸手术成功，只是之后需要休养不能再干重活。
　　只是之后细细想来，程逸怎么可能没有参与其中。
　　我人生最光明的时候，程逸都参与其中。
　　五年级那一次他忽然在我面前哭，我就对这个男孩改观；之后他说过那年夏天的噩梦，握着他的手，我大概懂了他。
　　他避免改变，选择不作决定也不想太认真，是因为他曾经失去过，而且失去的过程如此赤裸而残忍；我喜欢他，所以我能给他安慰，温暖和依靠。
　　我们一直并肩走到大学，快十年下来他不曾正式对我表白，但我们总是互相陪伴。记得那些周五回家的路上，他会带我小小的冒险，绕着小巷小道回去，偶尔还会经过荒废的草丛和花园。
　　“陈柔，我们进去。”程逸指着一堵高我们一个头的墙：“我之前进去过，是个废弃的幼儿园，可好玩了。我蹲下，你踩着我的背爬上去，来！”
　　程逸弓一样趴在地上，我在一边犹豫不决，他抬起头：“快点呀，没关系的！”
　　我摇摇晃晃地脱了鞋子踩在他背上，艰难地爬到墙上。程逸把我的鞋子扔了过去，自己麻利地翻了墙。
　　见我坐在墙上不敢动，他笑笑，拿起鞋子帮我穿好。
　　我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地跳，脸上发烧。那一刻我看见程逸眼中的认真和温柔。
　　鞋子穿好，他张开臂膀：“来，跳下来，我扶着你。”
　　我跌跌撞撞掉进了他怀里。
　　他低头看看我：“哈哈，陈柔，你脸红啦！”“没有！天气热而已！”我没好气地说，眼睛咕噜噜地转，不敢看他。
　　那个废弃的幼儿园有滑梯，还有一架老旧的秋千。我也好久没有玩得那么开心。
　　那是最美的初二夏天。
　　转眼到了高二。一个周五，程逸照样说送我回舅父舅母家。
　　我摇摇头：“我不想回去。”拿起书包就往学校宿舍方向走。
　　“怎么了，你好几周都没有回去了。”“我……想留在学校……复习功课。”我眼光闪烁。
　　“别说谎。”程逸拉着我的手臂。
　　几周前舅父跟着老爸到市郊的一家工厂打工，谁知操作机床的时候舅父不小心被切了手。舅母大发雷霆，要求我家负责所有治疗费。周末偶尔寄宿在舅父舅母家的我，自然变成尴尬而又刺激他们情绪的多余物。
　　“陈柔住我这儿的时候，我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给她，哪里亏待她了？她爸倒好，害得我老公变成这样，真是好心没好报，老天啊……你怎能这样对咱们……”
　　“陈柔，跟你爸妈说，我跟他们没完！舅父是你妈亲弟弟，她不能不照顾着；何况出了这事还不是因为你爸的馊主意……这天杀的……我们家以后怎么办，你们看着办……”我实在怕极了舅母的哭喊和咒骂。
　　“程逸，”我试着看着他的眼睛，“没事，家里有点事不方便去舅父舅母那里，而且回一次我家要时间也要车费，我就留在学校好了。”
　　“那我留下来陪你。”程逸淡淡一句，我微笑点点头。
　　我在做着卷子，程逸在一旁看漫画书。风吹得窗子啪啪作响，他起身关了窗，又凑过来看我：“反正无聊，要不你帮我补习好了。”
　　从此，那段逃避的日子，程逸就借着补习的由头每个周末都陪我留校。
　　到高三暑假，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程逸竟然跑到我家，还是他一贯大大咧咧的表情和动作。“陈柔，我和你上一样的大学。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和他就站在门边，呆了一会，见他大汗淋漓，我笑着拿出纸巾给他擦汗：“还怕我不答应吗？你看你满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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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柔！”
　　我忽然从回忆被拉回来，是司徒正毕业后找我吃饭的那一次。
　　“你现在不平衡的状态比大学的时候还严重。”
　　我一下沉默了，思绪也回到大学。
　　“小柔，上大学了，时间充足了得多想想家里。你舅母不时上来要钱，你弟妹都还读书，怎么着你也要帮帮家里。你总不能忍心看我和你爸这么辛苦吧。”
　　“小柔，爸知道你一向要强。能上了好大学，不要抛下那份勤奋和努力，给自己的经历加分，将来才能有好的工作，真正改变命运。”
　　于是我做各种兼职，参加学生会和社团，跟着导师做项目，参加各种比赛，从来不缺课不早退，书读得比任何人都勤奋——我不想让家人失望；而且事事我都拉着程逸参加，希望我和他能永远同步，程逸开始还能敷衍，但后来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
　　只是付出和收获不再成正比，和曼菲的竞争，让我筋疲力尽。她家境好，长得漂亮种种先天条件总在各种场合为她赢得优势——收入更好的兼职，工作上更好的offer，学生会升迁竞岗顺利，导师很容易就把她拉进项目团队里，团队里的男生也很乐意让曼菲搭便车，少做一些问卷概总和数据分析。
　　“陈柔，对不起，曼菲比你更适合。”
　　“陈柔，曼菲比你做得更好。”
　　幸运似乎并不向努力的我打开大门。我开始变得抱怨而聒噪，也因为这样和程逸吵了架。
　　当外联部的人告诉我曼菲和程逸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毕竟我和程逸只是吵架，他不喜欢改变的性格也让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会始终如一——直到我看见他们拉着手回女生宿舍。
　　“程逸，我看见你送曼菲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等程逸从宿舍楼下来，我在附近的草丛截了他。
　　程逸低头：“我们在一起了。”
　　我泪水涟涟：“她什么都比我强对不对……我就知道……”
　　“别这样，很烦。”
　　“程逸，你还没跟我分手……但你应该觉得不需要了。好，我以后都不烦你。”
　　那晚一个人躲到图书馆背后的河边哭了好久，林若见我好久没回宿舍，叫上司徒正才找到我。也是他们俩陪我在河边坐到天亮。
　　大二上学期我在网上重新遇到王滨，他同样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三毕业后曾经对我表白但被我拒绝。寒假的一次同学聚会后，知道我单身，他便更频繁地和我保持联系。
　　大概和王滨的相处，让我忘记自己身上的包袱和要不断对外供给力量的现状，我也不抗拒他的靠近。后来我爸出事的那会子，他特意买了火车票过来，还把他当月的生活费塞我手里，之后我们才正式在一起。
　　为了钱，我放弃保研，校园时光就此戛然而止。努力努力再努力，却不曾越努力越幸运；失了快乐失了爱情，多了埋怨多了烦恼。
　　现在王滨一直没找到靠谱的工作，我想帮忙，然而自己分身乏术——除了工作，我每天晚上加班回来还偶尔接一些小文案赚点外快；每个月就发薪金的日子最期待，但是钱到手了还要给爸妈给弟妹。
　　几年前我曾经幻想大学顺遂，毕业后有好的发展，工作还有和程逸的感情；生活充实，有面包有爱情有诗有花。而今想起真觉得是个笑话。
　　然而就在最迷茫的时候，程逸开始不断找我。大概当年对他的恨意还没消除，而且我和王滨依然在一起，我始终很冷淡地对待他的种种关心。
　　但我始终无法对他死心，毕竟那些最美好的岁月，他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而他最黑暗的时光，也是有我的陪伴而变得柔软。我们的这种联系，大概不会被时间磨蚀掉；提起程逸，哪怕如今我再不堪，内心还是会起波澜，因为他欠我一个分手，也因为他给我的那段时光，我相信，提起我，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