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兰宾

3、不知何事萦怀抱

　　“婷卓，对不住，我来的迟了！”
　　卓姨佯怒，“我说是谁迟了！原来是你！怎么也不肯给我个体面！”
　　“你这句话真是冤枉我，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么，倒是三弟病的突然，待他好受些我才好出门。”
　　周围已围了一圈贵妇人，不动声色打着交情，“三少可有大碍呢？”
　　卓姨也吃了一惊，“病的倒是突然。”
　　“是了，我见他一下午都闷在屋子里嗜睡，怕是暑温，叫厨房煮了香薷汤上去，许是难受，也肯喝两口，结果全吐出来了。这才叫了史密斯大夫上山来。”
　　众人都点头表示同情，霍梓澍口中说的史密斯大夫大家都不陌生，那是位英国医生，因为医术高明，常与这些权贵家眷们打交道的，所以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是的，史密斯大夫的医术，是值得信任的。”
　　兰舟退避一旁，心神一阵恍惚，想起在法兰西的大学，有位姓段的中国男同学一直追求她，知道她喜欢马术，夏日里人人避之不及的马术课他从不缺席，下了课还亲自为她跑去买雪糕，一来二去，常常中暑的。
　　他对她那样好，她却连他的名字也记不清，兰舟苦苦笑了一笑。那时她心性极高，觉得他抱负与胸怀都是平平，始终不肯接受他，后来他身边就多了位法国女人，再后来，她也就回国了。
　　一念及此，兰舟的兴致也就去了大半，倒像是课堂上不专心听讲的学生，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她歪着身子看了眼外面，月色如银。那样美的月色，兰舟心里想，的确很打动人，尤其是女人。
　　她旁边坐的是一位高个子青年，想必是很爱体面的，面庞洁白，带着一股雪花膏的芬芳，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对方禁不住微微侧目，兰舟立刻收回目光，呆呆望着地面，以示自己的漫不经心。
　　这样做了一会儿，她渐渐有些困乏，刚准备起身，只觉手臂一沉，那人的脑袋竟是栽倒在自己肩上。
　　“先生！”她轻轻叫了一声，但总归是有回应，不至于将她吓坏了，那人很是萎靡，渐渐有些发抖，“小姐，我有些不舒服，你能将我的副官叫进来吗？”
　　“他是个兵，还有一些职位。”她暗自想到，当下又问，“可以的，你的副官在哪里呢？”
　　对方双眼紧闭，已经是个快涕泗横流的模样，只口齿不清的说了自己姓纪，她见他这个样子，心下早已揣着两份明白。再环顾四周，一时没有好使唤的人，又恐耽搁了闹出岔子，只得自己小跑出去。
　　车子并排停在路边，她先后问了几辆，汽车夫的都答不是。她正一筹莫展，怕坏了家里的聚会，这时一辆车里升起一抹微弱的火光，她眼中看去，像是火柴，带着一点晕黄。她快速走过去，轻轻敲了敲车窗。
　　那火光很快没有了，却并没有人回应她，她再敲时忽然觉得尴尬，晚间夜黑，但她知道那里面一定是有人的。兰舟拢紧了手臂，忽然觉得冷，这才惊觉过来，山上晚间很凉，出来理应穿件坎肩的，那风吹着她旗袍的下摆往不停往小腿上打，她冷的有些急了，弯腰敲着窗户。
　　这下车窗很缓慢的降了下来，一个汽车夫打扮的男人猝不及防的开了车灯，她虽站在一旁，也禁不住这样一晃，忙用手遮住眼睛，那人问道，“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恼了，亦并不好随意发作，耐下性子问道“是纪长官的车吗？”
　　那人仍是温吞，帽檐压得很低，“是的，小姐。”
　　兰舟懒得多说，“纪长官身体不适，派你们的人进去瞧一瞧。”
　　话音刚落，家里人就赶出来了，前面的妈子拿着件月白色坎肩，说话倒是极轻细的，“夫人问起来您呢，猜到您过来这边。”
　　她已将坎肩穿上，又见那车夫纹丝不动，不由惊奇道，“你还不去找你长官？”
　　说着弯下腰去看车内，兰舟终于看清，原来后座上还有一位女子，兰舟与她目光相撞，看得出来那人面目极其清丽脱俗。女子见到她笑了笑，开始自顾自把玩手中的东西，一根又一根，原来是火柴。
　　兰舟想她是某小姐罢了，等着交际完的恋人，亦不奇怪。便被下人簇拥着进去，刚进便看见那位姓纪的长官被家里的下人扶出去，本来俊朗的脸上已是涕泗横流，不由向身边人感叹，“我原以为他这是烟瘾犯了，家里可没有预备烧大烟的地方，现在看来，这样大的瘾头，一定是扎吗啡了。”
　　说完更觉得同情那位车里的小姐，同时觉得那车夫也算是十分的懒惰了！
　　第二日兰舟因约好了宋绮茉下山购物，难得起得早，但是按铃按了许久才有人进来，容妈进来便问：“大小姐，这么早。”
　　容妈性子很细，不像有些妈子性格粗蠢、话语也是粗俗的，所以兰舟有时候很愿意同她聊上两句。
　　她想了想，“我今天穿那件桃红色乔其纱旗袍。”
　　容妈替她取了衣服，又问，“今天预备干些什么？”
　　“前些日子请人做的几件衣服我都不很喜欢，听说商店里又上了些新款式，依照我和绮茉的性子，总是要去瞧瞧的。”
　　容妈见她进来活泛不少，很开心，连着多问了几句，兰舟却不同，她一连说了这些话，只觉得嗓子疼，又觉得不会那么轻易着凉，只好暂且端着，亦不表现出来，只是吃了早饭就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恹恹的。
　　宋绮茉是个温吞性子，来了也快要中午时分了，二人商议一番决定一同去大华饭店吃西餐。
　　下山时两人坐的是宋家的新车，兰舟也觉得气派，看着也比家里的汽车宽敞一些，不禁将车窗摇下来，车子此时在林间穿驶，阳光穿过浓密的叶子细碎洒在二人的额间，兰舟用手去挡，就映在白花花的手臂上。汽车夫一时间驶的快了，风呼呼的从窗口灌进来，太阳照起来便不觉得热。
　　兰舟眼尖，忽见绮茉的皮鞋上有些污渍，说着便去指，“你瞧……”
　　绮茉闻言也弯腰看去，此时司机猝不及防踩了刹车，二人不免撞的生疼，绮茉抬起头来一时气急败坏，“混账东西！这是你第一天开车吗！”
　　兰舟向车外看去，前后各有一辆车的，都是随行的丫头和卫兵，此时却都下车往这边来，争吵的声音渐响，兰舟问车外的人，“前面是怎么回事？”
　　“前方也有辆汽车，并不肯让道。”
　　兰舟道，“那就上去瞧瞧，是谁家的汽车。”
　　前方还在争论，那卫兵很快回来，“大小姐，是霍家的汽车，车里坐的是邵茵茵小姐。”
　　兰舟与绮茉互看一眼，各自心下了然，这位邵茵茵是天津城内的新晋名伶，二人都有耳闻，当下并不说话，静静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兰舟听到家里司机大声说了句，大约是车上坐的是顾大小姐和宋二小姐，然后又是一阵静谧，前方大约终于是让开了，车外的人都回到各自车上，绮茉这时低低问，“她做什么来挡我们的路？”
　　兰舟没有立即回答，汽车驶过时只看见车内女人也望向这边，只一个照面，却让她顿时一惊，赫然是昨夜车里的那女人！
　　兰舟心里好不疑惑，一时闪过万千念头，想她原来就是“小黄莺”，只是她昨夜还在山上，坐的是纪长官的车，今日如何就上山来了，坐的还是霍家的车？
　　是了，重点就是在霍家上面，难怪车上的司机总不肯让开，他们霍家现下在天津是多威风的！兰舟心内恼怒极了，想霍三在山上同自己一面未见呢，就光明正大的捧戏子，威风到都要骑在她顾大小姐的脖子上来了！
　　她一时觉得出离愤怒，一时又觉得心内悲凉。想自己看过那么多书，读过那样多史，到头来全然白费了，嫁给这样一个与自己浑然不相爱的人。
　　她对霍三，倒是不责怪，他的习气，不过是纨绔子弟常有的习气。她只是怪自己，怪命运，就是嫁给霍甫轶这样的人，也不过是仗着她父亲。
　　城内的摩登男女走马观花似的从车窗外一晃而过，她却只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父亲！如果父亲在就好了，父亲如果活着，她不高兴索性不嫁就是，他对她最好，一定答应的。
　　泪水一下冲上眼眶，念及一家大小，虽然不说，总也指望着自己嫁过去，卓姨待她虽好，到底不是亲生的，到底不是……还有父亲底下的兵，那样几个师，如果不是底下尚有几位忠心耿耿的师长团长，大约都跑去投中央军了。
　　兰舟想得入神了，绮茉摇了摇她：“哎，总算是到了。”
　　兰舟叫容妈拿了些零钱给卫兵，容妈是个有打算的，安排了两家随行的人就在对面的馆子吃中饭，兰舟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满意，方才和绮茉进去。
　　两人一顿饭吃了大半个钟头，饭后又分别要了一份草莓冰激凌，饭店一直很安静，只听得一声男声叫道，“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