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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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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年腊月初九,正是塞上最冷的时候,锦衣卫七品校尉刘阳带兵二十人护送宫里的掌事太监李德仁去金城关肃恭王府颁赏。
天子正当年,原本纷争不断的边疆几年未起战事,河西走廊一线马上就人丁兴旺起来,这一路走来,经过大大小小的村镇市集无数,刘阳看在眼里,心中感慨:“几年前,我也曾跟着咱们指挥使大人来过金城关。那时可不是这等模样。”
李德仁却是第一次出远门,坐在车里无聊,撩开了车帘同他搭话:“校尉大人且与杂家讲讲,当时是什么模样?”
“那时啊……”
刘阳眯起眼睛看看西落的太阳:“那时肃州大营和甘州大营正好在集训,金城关只留下了二三百号人马,还都是老兵弱将,瓦剌人就想乘机偷袭,两天之内,数万兵马压境,差点就打到金城关了。”
李德仁听得兴起,急忙追问:“刘校尉别卖关子,快说说那瓦剌人可打到金城关了?”
“没有。”
刘阳摇摇头:“金城关向西百里地,有个星星峡,山高沟深,最是险壑,咱们肃恭王爷的八百家兵硬是把瓦剌人的上万兵马给挡在星星峡外了。”
“哟,这肃恭小王爷真是厉害!当真是应了英雄出少年那句话啊!”
不知为何,刘阳略有迟疑:“小王爷当时只是坐镇金城关,出征星星峡的另有其人。”
李德仁到也机灵,想了想,心中有了答案:“啊,杂家知道了,定然是陆指挥使亲自出马对么?”
刘阳是个老实人,垂下眼睛看向小太监掐着门帘的兰花指,微微红了脸:“那时指挥使确实就在金城关,不过当日他并未出城。”
“咦?这就怪了,不是说城里剩下的都是老兵弱将么?莫非是哪位隐世的大英雄?”
刘阳眼前仿佛又出现当日那带兵阻敌之人的身影,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翘,是英雄没错,只是这位英雄却决非小公公心中所想像的那个样子,若是让这恭着身子走碎步的小公公知道那英雄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怕这一路上就别想安静了。
他转过头,抬手指向远方:“公公请看,前边就是金城关了。”
冬天的日头带着融融的暖意,一点点滑向西边的地平线,在那金灿灿的余辉下,一座巨大的城关高高矗立着,城楼上旌旗林立,城门下人来人往,还未走近,就仿佛已听到了车马喧哗。
“咦?今儿是个什么好日子,怎么到像是年节一样热闹呢?”
李德仁一路走的艰苦,本以为荒蛮之地没什么好景致,如今看到金城关繁华热闹,竟有几分长安的影子,多少来了点兴致,索性打开车帘坐到外头,眼看着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冲着路边一个挑着担子赶路的汉子恭恭手:“这位大哥,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热闹?”
那汉子见这坐大车的官人有锦衣卫护送,知道对方非富则贵,立住了恭恭敬敬的打个千:“回官家,明天是肃恭王妃的生辰,照例金城关会大开城门,给四乡八野的百姓们捐放粮财,到时小校场也少不得演几出杂耍堂会,所以才有如此多的人往城关里去,两年前我家娘子得了凶险的急症,幸得王妃救助才活下条命来,如今我娘子刚生下个男孩,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有这两担自家酿的青稞酒想送给王妃,希望她好人长命,万事顺遂。”
李德仁回头看刘阳:“这肃恭王妃就是京里慕容将军家的女儿吧?听说她样貌性情俱是齐整,是肃恭王千珍万重的心上人呢,可惜我进宫晚,没得见过,这次终于能见上一面了……”
立在一边的挑担汉子听闻这京城里来的大官也夸赞王妃,心中得意,语气亲近了许多:“官家不知道么?每年这个时候王妃必定都在祠堂里撰抄经书的,官家这次要见到王妃只怕也不容易的。”
边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刘阳此时才皱皱眉,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车队,在那两大车各色御赐的礼盒中,有一只朴素到不起眼的红纸包,里面是京城素禧斋的桂花糕,是临行前指挥使大人交到他手上,特意混在皇帝的赏赐里,掐好了时间想送到王妃手上,可惜终究是白费了心思。
他微微叹气,心中难免也有遗憾,如今岁月恬淡,边关数年不起烽烟,想要再看到那个女人手持强弓迎风骑射的样子,怕是不太可能了吧。
……
肃恭王府在南山下的别院里,慕容素将刚刚抄撰完毕的金刚经整齐的码放在一只木匣里,一边揉着酸疼的肩膀,一边踱出大殿。
花园边上,是个小校场,校场上刀剑骑射俱全,是小世子北辰习武骑射的地方。
校场边上立着个小小的不不倒翁,笑迷迷的样子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慕容素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下台阶……
这个小校场,这个玩偶一样的箭靶,甚至武器架上那些专用的羽箭,全都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似乎只要她想,就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站在这里拔箭射击。
慕容素四下看看,此时正是黄昏,北辰还未下学,下人们忙着前院的事,鲜少路过这里,一个久违的念头闪过脑海,让她心中有几分忐忑……
她拿起案上的弓箭,轻轻挽起弓,一点点描准箭靶……
可是。
她的手臂无声的颤抖起来。
没有力气,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她尽然拉不开一把儿时使用过的弓箭……
肩颊巨疼,让她的手臂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可是她却不想放弃,尽管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但还是不认输的僵立在原地。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托住了她的手臂。
有人伸出手来握住了她拉弓的那只手。
一片金光里,她似乎是盲了,看不清远处那只笑迷迷的不倒翁,但是身体的感觉却导常敏感起来,一切似乎真的重新来过,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还有,记忆中熟悉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握着她手的那只手才轻轻一抖,悬而不发的羽箭终于射出去,空气中传来羽箭射中箭靶的声音。
她呆立半晌,想转身,身后的人却伸手制止:“别!”
他声音沙哑生硬,不复记忆中的亲切迷人:“不要回头。”
“我们,说好了不再见面的。”
他压抑着情感,想隐藏却欲盖弥张。
“知赫哥哥,让我看你一眼?我只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她没有转头,眼角扫过地上的影子,他是廋了还是胖了?影子渺渺的,没有答案。
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角拂起,青灰色的祥云翻卷着,藏躲在树叶投下的阴影里时明时暗。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缓缓的开口:“以后我不会再来了,阿素你能照顾好自己么?”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似乎带着一丝不易查觉的倦意。
慕容素愣了一下,头伏的更低,沉默。
暮色里,他无声的笑了一下,似乎在纵容她的大胆。
在这世上,只有这个女人,才有胆子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他欠她良多。
她辜负他背叛他,一次又一次选择站在他的对立方,而他又何尝不是欺骗她伤害她,把她孤身丢进遥远的蛮荒。
这个女人,留不得杀不得,只能放她远走。
可是,还是不甘心,无法放弃,不能成全。
他看着她的背影,纤细的腰身、长长的黑发,想像着此时她脸上是哀伤还是怨恨。
良久,他一点一点无声地笑出来。
爱而不得。
你有没有过不得不低头放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