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七十章、冬暮 ...
-
绿袖进来的时候，在院门边站了一会儿，并不是一向性急的她突然转了性子，而是慕容素独自一人站在大殿的台阶上怅然远望的样子让人不忍惊扰。
立马横刀，她曾是全西域最英俊的冠花郎。
如今的她，却是安静平淡的，那些曾经燃烧过的热血似乎早已冷却，剩下的只有死灰般的寂寞。
这个女人，即使有了最显赫的丈夫和最乖巧的儿子，在她的心里，依然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意。
绿袖暗暗叹口气，再次整肃了衣裙，这才匆匆走到慕容素身边，笑呵呵的报怨：“唉呀咱们王爷可真舍得花钱，这一次把京城的吉庆班和鸿禧坊都给请来了，两个戏班子在小校场打擂台，打赌看哪边的挂红最多，现在大半个金城关的人都惊动了，全挤在校场看戏呢，可是偏偏你这个寿星佬躲在这里享清静，不行不行，我怎么也得要问你讨杯酒喝。”
她样子迫切，任谁都会信以为真，年青的王妃却一眼识破：“是不是前院又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客人，王爷挡不过去了才派你来找我？”
“不是不是……”
绿袖摇摇手帕：“什么锦衣卫啊、宫里的公公啊，咱们说不见就不见，可是王爷准备的寿礼总得看一眼吧？好赖我家保裕也出过一份力。”
慕容素轻轻笑了笑：“王爷总也不肯听我的话，年年都要费心思准备礼物，前一向和保裕出去十几天，是不是就是为的这个啊？”
绿袖看看王妃心情不错，赶忙替小王爷说几句好话：“王爷送给王妃的礼物，样样都用足了心思，今年为了给王妃做一件白狐皮大氅，在雪地里守了五天五夜。就说这让王妃抄金刚经的事吧，估计王爷心里早就后悔死了，所以王妃就别同他计较了，这抄经的事也不是什么急事，缓缓再抄呗。”
慕容素愣了愣，这才想到绿袖是看到自己年年生辰都在别院抄经，以为是同永洛在闹脾气呢。
别人这样看并不奇怪，可是如今自己静下来想想，年年生辰这一天在别院抄经书时，下人们连个人影也找不到，这件事，是真的凑巧了还是永洛存心给她机会相会故人呢？
她突然很想见到他，想知道每年今日，独自应付宾客的小王爷都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她拉起绿袖的手，待要一起走下台阶，眼角扫过花园的一角，脚下又迟疑了几分：“好，我听你的，经书缓缓再抄，不过我刚才想起来北辰喜欢吃糖糕，绿袖你先去厨房说一声好么？”
绿袖使命达成，自然喜不自持，应了声好，匆匆走了。
慕容素伫立半晌，方才徐徐步下台阶，向着花园的一角的大槐树微微点头：“大汗远道而来，还是出来喝杯茶吧？”
大槐树的阴影下，果然有人缓缓踱出来，裘衣金刀，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脸上又添了几多风霜，相较之前的样子，眉目间依稀能捕捉到几分凶悍锐利。
“几年不见，慕容姑娘过一向可好？”
慕容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我嫁人了，夫家姓朱。”
“啊！”俺答汗笑着摇头：“是我忘记了，你现在是你们皇帝钦定的肃恭王妃呢。”
他转头看看四周：“你家这么大院子，从南到北走一圈怎么也得走上一个时辰吧？”
“这么看也许是值得的吧？放弃了那片广大到看不到尽头的草原，放弃了驰骋天下的自由，豢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从南到北走上一个时辰，从东到西走上两个时辰，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他低下头，看看眼前这神态淡然的锦衣女人：“你原本可以做一个大英雄的，如今却过着束手束脚的日子，就不会有一点点不甘心么？”
慕容素笑了，低下头想了想，转过身，指向暮色中的宫宇：“你看到那座漂亮的宫殿了么？琉璃的瓦，朱红的墙、杉木的门柱、雕花的窗，当然，还有脚下青色的砖、灰色的毯……”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我的世界也一样，有的人站在最高的地方，发出最炫目的光，有的人却注定要背负最强烈的重压，还有的人做尘做土，飞起来踩下去，命运全不由自己。而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么？”
她指指高处，慢慢地说：“你看到了么，我就像那颗铁钉，不能也不应该被人注意到的铁钉，嵌在这里就是我的使命和责任。”
她唇角有浅浅的笑意，难以捕捉：“大汗逐水而居，可能不会明白，所谓家国，决非一座城池那么简单，一个人的理想，也有可能不是做英雄那么显赫。”
俺答汗并不傻，该听懂的全都听懂了，心里惋惜，脸上还要维持风度，最后也没有挽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这样很好，各得其所，他暗自下决心，要看看坚守的东西到底能守多久。
还未转头，他已觉得不对，回身之间果然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一张小弓，箭头瞄准他的额头，脚步轻移，一点点从槐树的阴影里走出来：“你，是谁？”
对敌无数，这还是第一次让个孩子给锁定空门，俺答汗愣了一下，笑出来：“世子殿下还请小心，那东西危险，伤到人就不好了。”
那男孩皱眉，白净的小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好吧好吧……”俺答汗举起手来示弱：“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今天来给你母亲庆贺生日的。”
“朋友？”
那孩子想了想，举着弓的手未动分毫：“即是朋友，为什么不登正门递拜帖，躲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你刚才在这里指手划脚，是欺负我阿娘脾气好么？我告诉你，阿爹虽然没在这里，但阿娘还有我来保护，轮不到你小看我肃恭王府！”
那孩子板起小面孔，冷冷警告他，亮晶晶的眼睛似曾相识。
俺答汗收起笑容，认真地回答他：“我可没有小看你肃恭王府，更没有小看你的母亲，你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们是……。”
他想了想：“我们是能过命的朋友。”
小世子歪着头，眼神有几分迟疑：“真的么？可是我从来没听阿娘说起过。”
俺答汗看看眼前这孩子，鼻子高，嘴巴小，皮肤白白，眉眼间能找到他母亲的样子，语气也不自主的和缓下来：“她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心大又健忘，多大的怨恨都能放下，对不对？”
懵懂的孩子似懂非懂，只知道眼前这大胡子男人语气温柔态度诚恳，白白浪费了他凶悍铁血的好皮囊。
原来，他是只能吓唬人的瓷老虎。
小世子北辰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心里却暗暗嘲笑眼前这个大高个儿只是个只会唬人的花架子。
俺答汗看出小孩子脸上的不以为然，慢慢蹲下身来：“我有一个好办法，可以一次射中两个目标，你想不想试试？”
“哈！真的？”
小男孩眼睛发亮，举着小弓的手垂下来，兴致勃勃地看向他：“你教我！”
时光仿佛又回去许多年前，荒芜的戈壁中，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伸出白白软软的小手抓住他的胳膊：“大哥哥你教我？”
天色渐暗，头顶上最后一缕晚霞由深紫一点点转为墨黑，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气，让人想起夏天才有的小白花。
俺答汗微微笑出来，伸出手握一握小世子北辰结实的手臂：“好的，我教你。”
……
前院的折子戏正唱到精彩的地方，隔着高高的院墙隐隐传来一阵阵的叫好声，花园边的回廊上，静谧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慕容素一路走来，脚步又快又急……
她突然停住，看见天上的月亮。
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已高挂天上。
满月，围着一圈朦胧的微光。
是谁的心意？恍如这月光一般赤忱无私？
她有一瞬的恍惚……
有人在月光下缓缓而来，轻微的呼吸，熟悉的表情。
他背着手，眯起眼睛看着行色匆匆的她，唇边的笑容难以捕捉：“王妃这是要去哪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步步逼近：“王爷呢？王爷这又是要赶去哪里？”
他不动色声，待她走近了才伸手将她圈在怀里：“我来找我家娘子……”
她红了脸，仰头看看他的脸，早前桀骜刁钻的小王爷早已不见踪影，此时的眼前人嘴角噙着笑，弯弯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火焰……
她笑出来，想挣脱他的手：“你找你家娘子做什么？”
“良辰美景哪堪辜负？我们需得找点事情来做……”
他双臂一合，抱住她，伏下头来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小世子已经长大了，咱们给他再添个妹妹好不好？”
他小声小气地哄她，半点没有王爷的气势，到像是有所亏欠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她湿了眼睛，头抵在他的胸口。
真好，最后的最后，还有他在身边……
漫长的冬天总是会过去的吧？
就像……
春天总会来，故事总会圆满，想念的人总会相见。
后记：
陆炳深得皇帝信任，成为明朝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锦衣卫指挥史。
九州堂在江湖上消身匿迹，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个神秘组织的消息。
嘉靖29年——鞑靼部俺答汗率军长驱直入北京郊区，烧杀抢掠数日，满意而去，史称“庚戌之乱”。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七十章、冬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