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寻仙》浅深白

30、三十·魔界

　　魔界灭世后，数百年未有人涉足——长久以来，君临此地的，只有魔尊一位。
　　所有生命的痕迹已经消失，所有灵力的都已经化为虚无。目之所及，只有望不见尽头的荒原，大块堆叠的残破巨石和干涸的河床与深谷。天空永远是阴沉的，浓厚的黑云阻隔了天空与大地，但是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闪电与雷鸣，一切都是压抑的静止，仿佛时间已经在此停滞。
　　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有安静的死亡在此沉睡。
　　然而在如此的荒芜的大地上，突然展开了灼白的花。
　　不，不是真正的花，而是雪。
　　沉霜行经之处，留下的都是高耸的冰刺和遍地的厚雪。众多的冰凌刺向天空，远远望去就像是绽放在地面上突兀的花朵。恣意宣泄的灵力以最自然的方式凝结成的冰花在这了无生机的世界里久久不散，天荒地久的悲凉。
　　沉霜不知自己漫游了多久。
　　起先，是纯粹的愤怒驱使着自己，想要寻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从一处到另一处，所见的都是同样的荒芜却没有终点。天与地均是没有边界的，也没有白日与夜晚的更迭，慢慢的，愤怒消退后，迷茫就涌上心头，感官就会变得模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在这无尽之中滋长蔓延。
　　一时激烈的愤怒褪去后，笼罩身心的，是更为幽深而漫长的孤寂。内心的焦灼让她坐立难安，却无法得到丝毫的纾解。憎恨，憎恨让自己吃下帝流浆的玄狐；自责，自责自己在失控中犯下的杀戮；但更多的是恐惧——
　　对未来的恐惧，对身体里陌生的强大力量的恐惧，还有对那个人的恐惧。
　　师父……
　　恐惧他不再认同自己，不再将自己视为他唯一的弟子。恐惧他不再对自己露出温和的微笑。
　　恐惧那一日他挥动流光时，眼中的绝决和冷清。
　　无数次闭上眼，想让自己再次沉睡，浮现在眼前的，却都是他。
　　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修为突破了身体原本的界限，心智好像也不再拘于孩童时的愚氓。思念，恐惧，焦躁，伤怀，纷繁的情绪鼓噪在胸中，得不到一丝安定。
　　在荒芜的魔界四处寻找离开的路时，偶尔会因为过于的压抑和悲伤难以行动。沉霜就会拿出收在怀中的那枚铃铛——
　　不知道为什么，红铃并没有在帝流浆那一日遗失。它已经损毁，从上面感觉不到丝毫的法力残留。连原本那明亮的朱红，也变得黯淡而陈旧。但是只要轻轻摇晃，它还是能发出细细碎碎的铃音。
　　叮铃——叮铃——
　　陪伴了自己日日夜夜的铃音。
　　看到它，沉霜就会想起母亲，想起她为自己戴上红铃时温柔又哀伤的神情。又会想起与师父相处的朝夕，想起曾经贴在自己心口的那一抹曾经的温暖——她总觉得，红铃上总有师父的感觉。只要握在手中，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安心下来。
　　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大概已经被师父厌弃的现在，握着这枚残破的红铃，也会让她从内心深处涌起一丝丝的温柔和欢欣。

　　“看来，你确实是对明珏念念不忘。”
　　沉霜将红铃紧紧攒在手中，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黑衣黑袍，面色苍白的男人。记得，他是和玄狐一起出现的。
　　既然如此，就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那红铃，是你们的定情信物？明珏也会做出如此风雅之事。”苍白的黑衣男人说着极其调侃的言语，但是语调却丝毫没有调侃之意，反而平平没有丝毫感情在其中，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般。
　　“不是——”沉霜心中一阵烦躁，这人一出现就说些有的没的，师父对自己从未有过别的想法，都只是自己心恋于他——
　　自己，心恋于他？
　　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沉霜强自镇定，打量眼前的男人：“你又是何人？”
　　却邪静静看着沉霜面色不住变幻，警惕、焦虑、迷茫到再次变得戒备，一张姣好的面容上如此多的情绪接二连三的出现，倒是极有趣味，“我是何人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他轻轻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教你如何穿行六界，回到人间找你日思夜想的明珏。”
　　沉霜被人直直点破心事，不由也是一赧，但却无心反驳。没错，再怎么恐慌再怎么迷惑，想要回去见他，想要当着他的面问他的心情并未改变。
　　“你不会无缘无故教我。”沉霜打起精神与他的斡旋。
　　“没错，我不会无缘无故教你。”却邪这下倒是微微笑起来——这个女人，虽然是在明珏门下长大的，倒没给教成个一板一眼的木头，还是机灵得紧嘛。还是说，这便是狐族的本性？“我只想让你看清这些道貌岸然的仙的真面目而已。”
　　“真面目？”沉霜凝眉，总觉得这人口中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仙门向来自誉尽是清正，胸怀天下，助人为乐之辈，我要让你看看，这些名门正派到底有多么不堪。面对他族时，腌脏做尽，手段齐出，把人处之而后快的。”
　　“一派胡言。我仙门行事坦荡，从不做任何有违门训之事。”沉霜心中不喜，手上已经聚起灵力，随时准备一个仙法轰出——虽然她现在修为已经远非往日可比，并妖气难除，已全然是一只妖怪，但清醒时所用的，依旧全是明珏所教的仙门道法，“休要辱我师门。”
　　“呵，”却邪轻哼一声，手一翻一握，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漆黑的长剑。剑锋无光，却煞气满溢。此日他未着不便行动的宽袍，一身束腰行武的轻装，好像早已打定主意，与沉霜过招了。

　　长剑毫无花巧，直直刺出。剑刃破空，都是一阵风音朗朗。不偏不倚堂堂正正，却是正宗的仙家风格。
　　沉霜心中一惊，连忙一退，手中一捏一放，灵力化为银丝千缕，缠住剑锋将迎面而来的力道卸下几许——这法术本是明珏所制，以不伤不害为本意，多是用在牵制与自保之时，很早就教给了沉霜。
　　然而那漆黑的长剑只滞了一瞬，缠在剑刃上的银丝忽然碎裂，消散于空气中，再看却邪，面色如常，招式不歇，继续向前刺去。
　　那千丝银线，分明是被他直接用内力震断的。
　　无奈之下，沉霜只能再次向后退去，双手一合，拉开便有冰气凝聚，往外一推，竖起一道四指来厚的冰墙。
　　却邪原本单手持剑，见冰墙出现，微微一哂，双手握住剑柄，往前一送，漆黑长剑没入冰墙之内直达剑柄。沉霜未想到黑剑来得如此之快，竟然一点速度也未减，退后不及，剑尖距离下颌不过咫尺。
　　只见长剑穿刺之处，裂出数道冰纹。冰纹迅速皲裂，遍布整面冰墙。冰墙终究压不住自黑剑上涌动的力量，猝然迸裂，化作片片冰碎落下。却邪任由冰片四溅，血瞳之中兴趣盎然：“你虽手中无剑，这青阳诸剑法中最基础的一招，还是识得的吧？”
　　何止是识得，早年间，这一招“穿云刺”不知看门中弟子练了多少次！
　　穿云贯日，不达不休。穿云便是直来直往，毫不花巧，堂堂正正的一剑。也正是青阳一派引以为傲的刚正的证明。没想到，这剑招被此人使来，却比之前自己见过的所有，都更有此风骨。
　　——一个将仙门斥为“不堪”的人，竟然能将这剑招用至如此！

　　“‘穿云贯日，不达不休’，”却邪以剑制住沉霜行动，缓缓说道，“不过是‘赶尽杀绝’一词，稍稍美化些的说法罢了。”
　　“你——！”
　　“剑由心生，术法亦然。若不能知其真意，就无法发挥最大的效用。换言之，越接近真意，就越能用出它的效果。哪怕平平一剑，也无人可敌。”却邪反手将剑一别，黑剑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在他手中，“魔尊却邪——本座不介意你称我一声师叔。”
　　“‘师叔’……？！”沉霜只迷惑了一瞬，便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也顾不上自己与对方实力相差之巨，直声反问，“你曾是青阳中人？你也曾修仙？！”
　　“若世上有一二事可令我后悔的话，”却邪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来，“便是这一件了。”

　　沉霜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一个修为高深至此的人，会背叛仙门，成为众矢之的。更想不通，为何他言语之中，如此仇恨仙门。他让自己称他为“师叔”，那便是至少与师父是同辈，为何又从未听师父提起？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他设下的圈套？但若是如此，绞尽心机让她相信魔尊与仙君乃是同门师兄弟，又有何意义？
　　“你可是在想，若自己真有这么一个‘师叔’，为何从未听明珏提起？”却邪见人不发一言，只是神色困惑，自然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沉霜到底还是年轻，不懂得隐藏心绪，“像他那般尊仙道为正宗，自视甚高之人，怎么会说起自己有一个背叛仙门，堕落成魔的师弟——不，或许清高如他，也没有将当年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弟，和后来的灭世魔尊联系在一起。
　　“不说如此遥远之事，怕是你这个徒弟，他也是决计不会再要了。
　　“仙门净地，被妖孽所污。这样的说法，可是堂堂仙君不愿听到的。”
　　“我……”沉霜只能摇头，她是无法赞同却邪所说的一词一句的，但内心深处，她知道，师父确实不会容忍有辱门风之事出现。
　　自己怕是真的……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吧。
　　“如果就算如此，你还是想回到青阳，见明珏一面的话，本座倒是可以将穿界之法教授于你。但这法术需要极强的法力与意志，以你现在的功力，还不足以学习，必须再修行一段时日。”
　　——再者，就算他一时心软，将她送回人界，以她现在的功力，怕还没见到青阳正殿的屋檐，便已经被修仙之人杀了不知多少回了。

　　沉霜定定看了却邪许久。很难想象，这个清瘦苍白的男子便是当世魔尊，又很难想象，他竟然与明珏师出同门。谜团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也太多，但为了回到青阳，现在似乎别无他法——
　　“你为何助我？”
　　却邪淡然一笑。
　　“有趣而已。”
　　世上诸般苦乐无常，他已经尝尽。众叛亲离，亲疏两隔，昔日相伴之人皆为敌手——倒是要看看，旁人体味过这万般痛苦之后，会是如何表情。
　　沉霜，有趣如你，可不能使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