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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青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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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魔尊却邪重出江湖。
六十年前。明珏仙君唯一的徒弟锦沉霜叛逃魔界。
六十年前……
六十年,六十年已然过去,关于六十年前那一晚的事情,仙门大都选择了沉默。
一方面是因为当夜之后,魔尊就如同他突兀的出现一样,又突兀的消失了,之后,再未有任何他的消息。众人忧心忡忡的乱世并未再次出现。另一方面,无论是青阳派,还是明珏,都不愿意提起那个消失的女孩。
锦沉霜。
对外,青阳派宣称当夜出现的两只九尾妖狐均是从青丘而来,但当时在场的人,均是听到了却邪说的那句“你的徒弟我就带走了”。黑色的九尾妖狐在此之前就已经十分有名,不少人都知道那是妖界里青丘之国的继承者,那么所谓的“明珏的徒弟”,自然就是那只白狐。
锦沉霜是一只狐妖,不仅如此,还是一只修为与青丘玄狐君不相上下的九尾白狐。此事虽然青阳派和明珏都未亲自说明,但仙君对此的沉默无疑就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仙君收了一只狐妖为徒,本就已经犯了大忌。而这只狐妖又狂性大发,杀伤仙门弟子诸人,更是罪无可恕。按理,便是仙君也要追责,有收徒不当,教徒不严之过。然而,由于仙君的威严尚存,又因锦沉霜随魔尊而去之后也再未出现,这件事便在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忘却”之下,被轻轻巧巧揭了过去。
从此之后,人间如常六十年。
夜风微冷,夜色幽静,秋日高朗的夜空上,一颗星也无,只有一轮红月,高高地挂于中天。在众妖的眼中,以那红月未中心,无数光线正带着一颗颗饱含灵力的金色果实向地面落下。
六十年一度的帝流浆如期而至,而这一夜,又是极为难得的红月夜,帝流浆比往年的,都要更加醇厚精纯。
“这东西,确实如玄狐所说,吃起来,如同龙须酥一般。”柔润的女声起伏并不明显,只有最为熟悉的人,才能从其中读出愉快的音色。
幸好,今夜与她同行的人,都已对她说话的方式了若指掌。
“龙须酥?我倒是未曾尝过。”黑衣的男子伸手从空中随意抓了一枚橄榄大小的光球在手中打量。
“你是说未吃过帝流浆,还是说未吃过龙须酥?”玄狐今夜并未以人形相伴,而是化为九尾,愉快地漫游在天空,捕获着漫天的光球。他的声音并不是以语言说出,而是直接响在旁人脑海中,轰轰作响,鼓噪不止,但同行之人都不以为意。
“两者皆有。”却邪不以为意,将手中的帝流浆递到身边雍容的女子唇边。她并未拒绝,用手持了送入口中,体味着有形的灵力在口中化为无形的奇妙感觉。再环顾大地,星光“六十年了。却感觉还在当日一般。”
“就是说啊,魔界之中,时间都像停止了一样,又毫无趣味,简直要把人憋死。”
“你只是贪玩儿罢了。”
这三人,自然就是沉霜、玄狐与却邪。
庚申夜月华,乃是人界灵力最为丰沛之时,以沉霜一人之力,与人界的灵力呼应,终于能打开穿界之门。六十年过去,又一次呼吸到人间界的空气,连玄狐都不由有几分欢悦,九尾妖狐在空中奔驰的动作,都好像比平日更为灵动。
对于却邪而言,六十年不过是千百年时光中白驹过隙的一瞬而已,他对这红月之夜妖物的狂欢并没有多少兴趣,对这喧闹的人间世界也早已看厌,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沉霜是激动的,但是六十年已经足够让她学会怎样将喜怒哀乐的心境隐藏在无波无澜的平静下。她已不再是那个喜乐诉诸于眼神的女孩儿,却在沉静之中,越发的像那个人了。
“前面便是青阳的山界,越过此界,必会触动仙法,届时,青阳诸子便知道有人前来闯山,定会阻拦。”三人凭虚御风,不多时便到了沉霜熟悉的地界。玄狐和却邪都不再前进,只留沉霜一人。
“我不会让他们有拦住我的机会。”沉霜浅浅一笑,如一尾游鱼畅游于汪洋般驾云轻巧地滑了出去。手中虚空一握,五指一张,便像是洒出无数白色星点光华,定睛一看,却是片片雪花。
雪花六棱,在夜色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在空中轻巧地飘动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法术的迹象,却在半空中忽的凝结不动,服帖地贴合成一面。就好像一面原本无形的墙,突然被泼上了星点的漆彩,顿时让人看出原貌来。沉霜双手一分,细碎铺展的雪花就如同穿起的一道道珠帘被素手撩动,分作两边,在空中形成一道由细雪组成的垂花门廊。
她便轻轻巧巧地从这道雪花的小廊中穿了过去。
在她身后,雪花失去了法力的控制,再次散乱,洋洋洒洒地再次开始飘落。未多久,就在初秋尚暖的空气中,融解消失了。
“这一手挺漂亮的啊,你教的?”玄狐和却邪看着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仙门子弟设下环绕青阳山的警戒障眼之法而未引动法术,都没有太大惊讶。玄狐倒是显出了几分激赏,落到了却邪身边询问。
“除穿界之法,我并未教过她什么,都是她自行融会贯通。”却邪瞥了狐形的玄狐一眼,不动声色地伸手抚摸了一下他颈子上黑亮的皮毛。
“——喂,你做什么。”
“手感不错。”
“被一个男人这么讲真有点恶心……”
也不能怪却邪和玄狐如此轻松,在他们看来,如今的沉霜,寻常仙门弟子设下的障眼法之流,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想要单枪匹马去见明珏仙君,多少也是有些本事的。
至于面对明珏,她又会如何……
这倒是与修为之类的外物,无甚关系的事了。
进入青阳山界,空气都像是变得清爽了许多。沉霜熟悉这种清浅而微冷的空气——这种清澈如净水的气息,伴随了她所有懵懂的记忆。
几乎不必回忆,身体会自行自发地引导着自己回到熟悉的地方。飞过月夜安静的清心殿,向南,向青阳诸峰的最高处。
玉素峰。
一切一如当年。一如自己离开的时候。
白雪皑皑,压覆在几座小楼的屋檐上。房前屋后的细雪都没有堆积,被人扫净——或者说,被明珏以法术除去了。而行路之外的地方,积雪则堆积着,厚实如棉花般,好像蓬松地一碰都会弹起。
只是那厚雪之上,少了少女奔来跑去留下的串串脚印。
沉霜在屋前打量了一阵,并未急着找人——不要急于一时的寻觅,魔界的六十年,她反省自己。轻率,焦虑,难于静下心神,患得患失的孩子心气,她因之而错过的事情,因之而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
等待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若要修仙,她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等。
毕竟,她除了时间,一无所有。
屋前有棵梅树,看上去倒是新种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么一棵将花在寒冷的山顶也能开得如此绚烂的植物。绚烂的红梅朵朵簇拥在一起,连压在树枝上的雪也掩不住那抹靓丽的红。在雪夜的黑与白的背景里,它艳丽得不可方物,招招摇摇的,连被打落下的花瓣都鲜红灼眼,像藏着生生不息的热烈。
沉霜抬手扶着被厚雪压下的一枝梅,轻嗅红梅冷冽的香气,是了,再如何艳丽的外表,它也是一株梅树,也有冷冽又清绝的香。这种“表里不一”,令她觉得可爱又有些讽刺来。
“真不像你会喜欢的花……”
“——吾又应喜欢怎样的花?”
树后转出一人,轻弹袍边,抖下了沾染的余雪,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从沉霜到玉素峰的一刻,不,更早,从沉霜进入青阳山境的一刻,明珏就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他迟疑,犹豫更忧虑,但内心深处,几乎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是一丝难以自已的欣慰——她终究是回来了,无论如何,终究是回来了。
只在一个瞬间,他甚至有一种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一种下一瞬间就被理智粉碎的冲动。
但是见到红梅下娉婷身影的那一刻,他还是惊讶了。并不是惊讶于她年岁的增长,身形的改变,不是惊讶于那个团团笑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女子,而是她打量着玉素峰上的一草一木时,眼中流露的怀念和安然。
并不是欢喜,亦没有热切,也没有他曾料想过的恨意,而是一种纯粹的怀念。
一种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平静。
如果她还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喜雀跃,他还能如曾经师父教育徒弟一样,申斥她,惩罚她。他甚至设想过无数次,如果沉霜回来,就费去她全身功力,使她做一个凡人,再无妖与仙的苦恼。又如果,她以魔的身份回来,他也能硬下心肠,将她手刃而了却一桩憾事。
然而此刻,面对如此平静的沉霜,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沉霜,明珏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作的这些假设都是多么可笑,多么自以为是。
他不能,也不愿再做出伤害她的任何事了。
他不能对一个已经成熟自若,洞悉真相,却依然选择来见他的女人动手。
“君子如兰,应该是适合你的。”沉霜手松了梅枝,让它回到原本的地方,慢慢回答,“又或者,至少应该是白色的梅花……红梅太艳丽,不适合你。”
她低头浅笑,明艳如头顶娇艳的梅花。
庭有红梅,昔年所植,今已灿若云霞,而卿不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