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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青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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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儿的爹离诃不仅是镇长,也是镇里有名的猎户。他个子极高,又相当魁梧,再加上狐狸般的直觉和敏捷,总能带回很多的猎物。所以霜儿家里从来不缺肉吃,猎物太多了,还要隔几日就去街上卖给肉铺。
回到家的时候,爹正在院里收拾打猎的收获。娘亲布置了桌子,做好了晚饭正等着。霜儿唤了声爹,也没管人应没应,就跑进了里屋,一口气扎进了娘亲怀里,又是嗅又是蹭,全然一只小狐模样,好不亲昵。青儿抱着她正逗着,离诃就从院子里回来了。
今日打猎收获不错,得了几只山鸡,青儿就将其中一只炖了作晚饭。离诃坐下,就拿徒手撕起鸡肉来,一面冲青儿埋怨:“这小妮子,皮得很了,跟爹打招呼也不专心,一心就想着找你撒娇。”
青儿低头抿唇一笑,没搭话。霜儿一努嘴,不乐意了:“这不是看爹忙,没好意思打搅么……爹爹我要那个鸡腿!”
“是是是,鸡腿鸡腿。”离诃对这个吃货女儿也是疼爱,当即撕下鸡腿递给她,“你还有不好意思打搅爹的时候?你明明好意思得很。”笑完了女儿,又扯了另一只鸡腿放到妻子的碗里,“青儿,你也吃。”
“呜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霜儿立刻拿小狐爪捂住眼睛,不看秀恩爱。
“霜儿……”“小混球——”青儿和离诃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均是无法,笑笑闹闹,才把这顿饭吃完了。
用过了晚饭,青儿坐着绣一方手帕,虽然是粗布衣裳,也没什么首饰打扮,头发也仅仅是简单地盘起,她整个人也透出一股娴静恬淡的气质来,微垂着眼帘看绣样的模样,也都是美的。
霜儿吃饱了,就趴在炕上打瞌睡。离诃无事,逗弄起肚子吃得圆鼓鼓的小狐狸女儿起来。霜儿尾巴摆在左边,他就偏偏要给拨到右边,尾巴到了右边,他又要摆回来。只看到一只小白狐尾巴打苍蝇一样甩来甩去躲避着,狐耳男人身后的尾巴也愉快地摇动。
爹爹哪里像只狐,分明是只傻大狗!
不胜其扰的霜儿炸了毛跳将起来,正要叫,就看到青儿在旁边笑意盈盈地看着这父女一对活宝。“霜儿,你今天又去找宋家女儿玩了?”见女儿看着自己,青儿只好开口给人解围。
“嗯,”霜儿趁机跑到青儿身边,将脑袋枕在她膝盖上撒娇,不理会讨厌的爹爹,“她还是不愿意嫁人。”
“唉……”这宋韵的事情,镇里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青儿不是爱八卦的人,也只能一声叹息。
“宋韵姐好像是见过镇外人的男人,一见钟情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别人她都不喜欢了。”霜儿将下午与宋韵聊天时说到的事儿含糊讲了,突然生出个想法来,兴高采烈地问母亲,“娘亲,我能不能到镇外去看看呀。”
青儿还没说话,一旁被无视的离诃先开口了,还一开口就是嘲笑她:“也去找个男人‘一见钟情’?——你先能变成人,不是个白色糯米团了再说吧。”
“爹爹!”生成个狐狸模样,又不是她自己想的。霜儿不依地甩了甩尾巴,不服气地说,“要不是爹爹,自己才不会是只狐狸呢。”
离诃那对尖尖的棕黑狐狸耳动了动,连带着大尾巴也一甩,似笑非笑地看着不开心的女儿:“哦,还不高兴当狐狸?那不作狐狸,你想怎样?”
“我才不要当狐狸,我要……”霜儿兴致勃勃地准备展开想象。
……咦?我要做什么呢?一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口,就好像自己什么时候说过类似的话一样。思维一下断了线,变成一片空白。霜儿费力地想着,却什么也想不到。奇怪……
离诃见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她年纪尚小,没想过今后,驳倒了女儿,就喜气洋洋地乐了:“我看,你还是多当几年小狐狸再说吧。省得整天出去闹事……虽然你现在闹的事儿也够多了,谁不知道我离诃家有个小霸王,哈哈哈哈哈——”
青儿嗔怪地看了一眼没眼力的丈夫,低头摸了摸沉霜的头:“别听你父亲的,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跟你爹一样了。”
一样?怎么样,一样有人的身体,却有狐狸的耳朵和尾巴?霜儿从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不知怎么的,此刻却有了一丝抵触。
不对……我想要的不是这样……
灯油昂贵,普通人家都歇得早。霜儿家也不例外,天色暗下来,一家人就早早歇下了。霜儿爱与娘亲一同睡,无论离诃如何反对也无效,总是蜷在青儿怀中睡成一团。
可今日,霜儿睡在青儿的怀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晚饭时那句无心之言,竟像一个驱之不去的咒语一样,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要不是爹爹,我才不会是只狐狸呢。”“我才不要当狐狸,我要……”
那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呢?自己想要做什么呢?细想这个问题,脑仁儿就一阵一阵的钝疼,就好像隔了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又像是一堵透明的墙,怎么也想不透。头疼着疼着,就会有幻觉出现,来来往往,是一群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娘亲,但不是平日总对自己微笑的娘亲,而是愁眉不展,不言不语的娘亲;有一个个宽衣广袖,持诸般武器的人,他们可以在空中飞,可以施法术。
霜儿在听到宋韵说梦里那个持木剑的男子时,就有些诧异,原来,不止自己一人会梦到这些奇怪的人。这些怪人之中,有一个,她反复梦到。
那男子剑眉星目,生了极俊美的一张脸。表情总是淡淡的,偶尔微皱起眉头来看着自己,就会让人觉得一阵心悸。他偶尔会与自己说话,可话里的内容,醒来后,自己就一点也不记得。唯记得的是,他会用沉沉的声音唤自己,有时是“霜儿”,有时叫“沉霜”。
沉霜。
每每在齿间轻轻念出这两个,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是熟悉的,又好像陌生。从未有人这么唤她,她却对这个名字感到怀念。
今夜,她又梦见了那个英俊的男子。
他青袍束发,神情凝重,离自己远远的站着,像是等着什么人,不言也不语。霜儿向他跑去,可无论怎么走,距离都好像没有变过一样,还是那么远。霜儿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也怎么都抓不住。心中越来越急,对方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己一样。
霜儿想大声唤他,却又记不起他的名字。
那男子似乎是等得太久,终究是幽幽叹了口气,转身要离开了。
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极度的恐慌和难过让霜儿心口都阵阵发疼,情急之中,她向前跑了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师父!”
男人并没有回头,她却身子一震,从梦中惊醒了。
星月夜,繁星满天。
霜儿再也睡不着,偷偷下了床,溜出了门去。
夜风静静地吹拂着,空气中是她熟悉的泥土的芳香。黑暗中,可以隐隐看到从门口蜿蜒着通向主街的石板小径,可以看到小镇房屋在夜色中隐约的轮廓。这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可她却从这熟悉中凭空感到了一丝陌生来。
师父……
梦里的那个男人,原来是自己的师父么?自己何时拜的师,又向他学的什么呢?一切都茫茫然,霜儿却莫名地感到,那并非子虚乌有的臆想。师父、沉霜,这些凭空出现的词,都好像与自己有很大的关联。
叮铃——叮铃——
霜儿没有动作,胸口的红铃铛却自行响了起来。清脆悦耳的铃声不断地响着,微弱却持久,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个异物,诡异,但不恐怖。
叮铃——叮铃——
霜儿记得,自己有记忆起,就一直戴着这个红铃铛,爹娘却从未向她解释过这铃铛从何而来,又有何用。她本以为这是与长命锁一样,保平安的东西,此刻却生出一种直觉,告诉她,这铃铛是与她梦里的世界有关的。
她有些害怕,又被心中的一个声音驱使着,不由地抬起小小的狐爪,小心地将铃铛拢在了掌中。那杏核大小的铃铛,似乎比往常更红些,更亮些,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样躁动着。
叮铃——叮铃——
铃铛仍旧固执地响着,那震动的感觉,让掌心都灼热。
“师父……霜儿想你了……”将红铃握在心口,霜儿低声喃喃着。
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在脑袋里炸开,疼得胃里都绞动起来。霜儿承受不住突然而来的巨痛,一下跪倒在地上。
好疼,好疼……师父,霜儿难受……
记忆,思绪,如同洪流一般地涌动着,喧嚣着,如同走马灯般掠过眼前的场景,一点点唤醒被忘却的记忆。为她系上红铃的女人眼角的皱纹,青阳山上玉素峰皑皑的白雪,清心殿晨曦的钟声,腾云而行时风掠过面颊的感觉;御剑而行的男女,陌生又熟悉的咒诀,含着火焰在内里的莲子,诱惑凡人的山野狐精……
飘散着袅袅白气的温泉,披发闭目凝神的男子,青丝缠绕指尖的触觉。
长长的通天梯一阶一阶,夕阳的晚霞烧遍群山和原野,等待的苦涩心情一点点化开,化成滚落的泪珠来。
师父,该回来了吧,见不到自己,会不会担心呢?
“霜儿?你怎么了?”梦中惊醒的青儿发现怀中的小狐狸不见了,披着外衣到处寻找,却发现雪白的小狐倒在院子里,浑身抽搐着,又叫又喊,着了魔一般。青儿胆小,不敢去碰她,却发现待霜儿渐渐安定下来之后,看自己的目光却不同了。
青儿有些心惊,连忙上前想将女儿抱起。
沉霜却向后退了几步,竖起尾巴作出攻击的姿势,拒绝了想要抱起她的青儿。自己的母亲,曾几何时,有过这样平和又柔婉的时候呢?曾几何时,对自己露出过这样惊惧的眼神过呢?娘亲是温情的,是忧愁的,但独独不是柔弱的。堂堂修仙之人,怎么会有这样脆弱的表情。
“你不是我的娘亲,我的娘亲不叫青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坚定地说着。
“我的娘亲,名叫青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