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二十·玄梦镇 ...
-
沉霜记忆里关于娘亲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她出生之时,狐性多于人性,懵懵懂懂,不知今世何世。待稍长一些,懂些事情时,母亲就已经是整日怏怏不乐,沉默寡言的模样了。
娘亲本是美人,柳眉凤眼,生得极其柔和的一副相貌,又带着一股不沾尘世的仙气,轻灵不似凡人。只是记忆里,母亲总是愁苦的模样,鲜少有微笑的时候。与自己,也极少说话,只偶尔唤她去,告诉她不要当妖怪要修仙,告诉她有了红铃锁,就不要随便化狐,要好好做人。只有那时候,沉霜懵懂着用力点头答应时,她才会露出一点温柔又忧伤的微笑来。
——要斩妖除魔,修成正果。
直到娘亲去世时,她也是如此嘱咐自己。
此时此刻,屋内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模样,与娘亲,分明一模一样。
不待多想,沉霜一猫腰,借着狐狸身形灵巧,从门口的男人身侧窜进了屋里,只冲着那个女人奔去。男人晃了晃神,见身前的小白狐已经没了踪影,就听到自家女人惊呼一声,连忙转头,就看一人一狐扑作了一团。
“娘亲,是娘亲么?”动物的嗅觉总是敏锐的,靠近了,沉霜更是确信。
这气息,分明就是娘亲!
“青儿,这怎么一回事?”见小白狐没有伤人的意思,倒是一口一个娘亲,男人有些乐,脑袋上的一对狐耳动了动,“你什么时候生了个小狐仔,还挺可爱的。”
“别瞎说,”妇人脸颊绯红,显是被丈夫臊着了,只得双手抱着小狐狸沉霜,把她提溜起来,好生打量一番。开口,声音就是轻轻的,微带一点沙音,很温柔,“小狐狸,你是找不到妈妈了么?”
“我……”经由女人一提醒,沉霜有点儿回过劲儿来。不对啊,她是来找出镇的路的,怎么会遇见妈妈呢。且不说,娘亲去世是自己亲眼见着的,就说这女人看着自己,也一点没有认识的样子,真是透着古怪。
但味道模样,分明都是娘亲的。
“呜呜,你是不是妖怪!”反常为妖,沉霜挣扎着从妇人手中跳下,落到地上,抖开白绒绒的狐毛叫起来。
还没叫几声,只觉得后脖子毛被人一抓,疼疼疼,一下就被人拎起来了。还转了个面儿,正对着那个粗犷汉子的脸,对方横眉怒目,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你说谁是妖怪,你哪只笨狐狸眼看到青岫是妖怪了。” 说罢还龇出獠牙,得意洋洋地炫耀一番,“我才是妖怪。”
——哪有人因为自己是妖怪而得意洋洋的啊!沉霜倒是体会到什么叫无言以对了。
“离诃,你别吓唬她。她大概是给吓坏了。”妇人看着被拎着的小白狐,很是心疼。就走过来将沉霜救下,抱在自己怀里。沉霜怕了这个粗鲁的男人,把尾巴一裹,拱进妇人怀里,只将屁股对着他。
这回轮到男人哭笑不得了。
原来,这妇人和这男子是夫妻。妇人唤作青儿,似狐似人的男人叫作离诃,算是这玄梦镇的镇长。青儿青儿,沉霜总觉得这个名字甚是熟悉。母亲就是叫青什么……青什么来着呢。自己是断然不会称呼母亲的闺名的,母亲与她住在郊野小屋,也不会有人去唤她。沉霜有些好笑的发现,自己竟然一时间想不起母亲的名字。
按道说,不应该啊。虽不会如此称呼,但知道总该是知道的。还是这镇里的妖法让自己把从前的事情忘了?沉霜想不通。
想不通归想不通,出镇还是要出的。沉霜便将自己来镇里寻一个叫宋韵的姑娘却迷路不能出镇的事情与青儿和她的丈夫讲了。别说,离诃到不愧是镇长,真知道宋韵的所在,就答应告诉她宋韵在何处,再领她们出镇。青儿见天色已经晚了,就提议让沉霜先留宿一晚,反正她现在是只狐狸,也不占地方。离诃拗不过妻子,也就应了。
这晚,沉霜便是团成毛茸茸的一团,在青儿的脚边睡着的。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东边赵二家的三姑娘酿了上好的桂花酿送与街坊邻居,镇口住着的瘸子李终于忍不住向主街上卖豆腐的寡妇提了亲,在镇里大榕树下趴窝的母鸡刚生的蛋给住在书生家后院的狼夫妇偷了,大清早就吵得鸡飞狗跳……这是玄梦镇内平常的一天。
镇长家的女儿白狐霜儿叼着母亲做的桂花饼从石板路上一路跑过,直往镇尾的宋家去。十二年前,镇长离诃与妻子生了这么个小霸王,虽是狐身,却机灵得紧,整日上房揭瓦,闹得镇里鸡犬不宁的,直到她大了些,才稍微安生下来。但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可是从来没改过。
“又去找宋姑娘玩呀,”镇上的老人见惯不惊,笑着跟她打招呼。她都点头应了,四只小爪也不停,在青石板铺的路面上留下一串梅花印。
镇尾住着宋家一对老夫妻,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唤作宋韵的,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却迟迟未嫁。急的两位老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说媒。宋姑娘倒是不着急,整日与小她许多的白狐霜儿玩儿在一块儿。
到了宋家的小院,霜儿也不叩门,直跃了篱笆到里屋,轻车熟路地在闺房里找到了正在刺绣帕的宋韵。“小霜,你来啦。”见一只白狐跃门而入,宋韵早就见惯不惊,搁了绣帕,将那一盒桂花饼接过了放在桌上,“进门时,没遇见我爹吧?省得他一会儿又念叨。”
“我小心着呢,没给他看见。”霜儿摇了摇尾巴,作出个笑的表情来。狐狸一笑,双眼就眯成一条缝,可爱得不行。宋韵被她逗乐,笑着将那一盒子桂花饼分了,又给霜儿用大口的平碗倒了些凉水——农家无茶,平日都是喝这烧开过的井水的。
霜儿一边吃着母亲做的饼,一边八卦知心好友,“昨日,又有人来提亲了?”
宋韵拿着一块桂花饼,也准备吃,提到这事,手上就停下了,脸上笑容就消减了些,“嗯。”
“这次又是谁家?”宋韵性格好,镇里偷偷暗恋她的男人,可真不少。
“裁缝顾家的儿子。”宋韵说。
霜儿对顾家印象不深,只在路上与顾家的儿子打过照面,看起来眉清目秀的,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你还是不喜欢?”
宋韵看了沉霜一会儿,没说话,只微微点点头。
“我其实不太懂,”霜儿吃完了一个饼,有点渴了,低头从那平口大碗里猫一样地舔了些水,才继续问,“之前铁匠铺的、教书匠家的,连带今天的裁缝顾家。算起来,镇里未婚娶的男子,好的也差不多就这几个了,宋韵你怎么一个也不想嫁呢?”
她们都在这镇上长大,镇里的男孩,多半都是一起玩儿着长大的,谁不是谁的青梅竹马呢?多少都是有些感情的。霜儿不明白,性格开朗人缘好的宋韵,为何在嫁人这个问题上,迟迟不愿意拿定主意。
虽说不上踏破门槛,这说媒的提亲的,也是来过好几趟了呀!
“你一个小孩子,总说这些婚娶的事情,也不怕被人听了嚼舌根。”宋韵呛她,呛完了,又沉默起来。待霜儿都快将自己的桂花饼吃完了,才又慢慢说道,“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霜儿一边舔着自己小小的狐爪,一边不解。
“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好像等什么人一样。”宋韵拿着桂花饼,翻来覆去的,也不吃,细细碎碎的面粉就落在盘里,像细雪一样。她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地说,“我有时会在梦里,梦到一个男子。他不像是我们玄梦镇的,挺高的个子,有些沉闷的样子,呆呆的。”
“噗,我说呢,原来是有了梦里的相好。可你梦中的情人,竟然是个呆头鹅?宋韵你真奇怪。”霜儿禁不住笑起来。
“才不是梦中情人呢,小妮子讨打。”宋韵佯怒起来,作势要打她。霜儿一猫腰,就跳上了桌,得意洋洋地摇起自己白绒绒的大尾巴。宋韵无奈,只能停手,“……梦里他穿着一件宽袍广袖的衣服,还背着一把奇奇怪怪的木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农家汉。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宽袍广袖,难道是个书生?还是哪家的阔少啊。”霜儿一愣,笑容滞了一瞬,但也很快掩饰过去,还是笑。
宋韵只是摇头,“我也不知。梦里他也不与我说话,我似认得他,又似不认得他。只是偶尔梦到他之后,醒来了,心里就空落落的。”
“大概是我们还小的时候,从镇里经过的外乡人,生得俊,给你留下印象了吧。”霜儿只能这般猜测,毕竟玄梦镇里哪来什么书生模样还拿木剑的怪人呀。
“外乡人……”宋韵想了想,又觉得不是。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能性呢?自己一直在这个小镇里长大,从未出过镇子,也不可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到这么一个男子。难不成是自己脑子里杜撰的这么个人物?
“……可我总梦见他,梦见他了,就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宋韵低头轻轻咬了一口那只被她捏来捏去已经走形的桂花饼,低声喃喃着,“总觉得,我是与他相熟的,我是应该去寻他的。”
“真不是为了不嫁人,编出的故事?”霜儿见她越来越低落的样子,欲言又止,但终究看不下去,出声打趣将话题绕开,“要是你真的为了这个莫须有男人跑了,你爹爹不知得气成什么样。”说着作出张牙舞爪的动作。她一只小白狐,呲牙咧嘴挥动起爪子来,没什么威慑力,倒是有几分好笑,宋韵看了,好歹露出个笑容,终于换了个话题,聊起别的来。
这一聊,聊到了晚饭时间。霜儿怕家里催,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