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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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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入夜,特护病房的窗子关上了,把夏虫啾鸣声悉数挡在了外面。李西凡无声无息地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淡黄色的液体从血浆袋里一滴一滴流下来,注入了苍白手臂上青色的血管里。害怕西凡醒来伤害自己,盛家臣让人连夜从精神病院运来了特制的单人床,用宽宽的帆布带子把西凡的手脚牢牢固定了起来。
下巴上长出来了青青胡茬,嘴角也起了几个小小的潦泡,盛家臣堪称英俊的脸陡然憔悴了许多。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家臣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西凡。
西凡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医生却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失血过多需要时间调整而已。病服的领口里露出了尖刻的锁骨,脸色也重新变回了半年前的苍白,昏迷中,西凡嘴唇微微翘起来,显出倔强的样子,家臣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灯光下,盯着西凡的脸,家臣小心地抬起了扶在床边的右手,近乎石化的身子悄悄往前靠了靠,试探着,把食指靠近西凡的面颊。不想就在这时,西凡似有所感,无意识地侧了侧头,光影忽动,脸上的刀疤骤然变得鲜明,家臣一震,手停在了半空。
西凡继续沉睡,家臣却把手缩回来握成拳头,心悸地闭上了眼睛。
顾章,你是对的,我是不该捡回这个垃圾一样的李西凡,因为本来,我还没有害死他!!
因为不在乎,所以始终强势,额头抵在拳上,这时节,盛家臣终于想起了上帝的名。
“主啊,” 他在心里绝望地祈求,“请您宽恕我吧!”
终于,凌晨时分,西凡的眼皮缓缓动了动,盛家臣靠过去,低低叫他的名字。
西凡渐渐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张了张嘴,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勉强咽口唾沫叫道:
“盛家臣。”
“西凡。” 家臣注意地看着西凡的脸。
“……能不能把我解开,很累。”
家臣很为难,就没有说话。
西凡只好扭过头去,眼睛茫然地对着角落。
屋里太闷,家臣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子打开,沙沙的树叶声和唧唧虫鸣瞬间涌了进来。
“家臣哥,你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西凡虚弱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家臣用手按着窗台回忆。
“从我爱上你?” 西凡又问。
家臣没说话,远处是黑魆魆的树林和昏黄的路灯。
“还是……更早?”
……
微风吹进来,抚着家臣的头发,他决定告诉西凡,迟早要痛不如现在给他说清楚。
家臣回过身,向西凡床边走去,西凡无神的目光追随着他嗒嗒的脚步声。
“对,更早。”
家臣俯首看着西凡说,“在见到你之前,我就见过你的照片还有……你的成绩单,那时候,你高中还没有毕业。当时,我们只是要培养一个可以用在关键时刻的……替罪羊。”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足够优秀。”
家臣知道,自己冷静的声音刺伤了西凡,可是他知道,任何附带了痛悔情绪的调子都会更深地伤害西凡。
……
“你爱上我……是个意外,但是这让一切更令人信服,” 家臣说,“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是……你曾经赶我走……?” 西凡沉思问道,“是……做戏给……Josh看?”
家臣默认。西凡心想也是,不是这般曲折,狡猾如周涛,怎会相信西凡一个孤儿能轻易得掌盛氏老大的心。
……
“所以,你故意让Josh发现那个小岛的位置。”
“……。”
“所以,怀叔,根本不是盛氏的人?”
“……。”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西凡觉得嗓子疼得不得了,“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出卖你?”
“还从来没有人,能够挨过周涛的手段。” 家臣刻板地说。
西凡轻轻地点点头,“倒是。”
闭上眼睛,西凡苦笑着夸家臣:
“你真是什么都算到了。”
“只除了后来……我会真心喜欢你,李西凡。”
西凡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天,在一个公共车站,盛家臣曾经把自己按在车前盖上说,“我算来算去,没算进去自己的心情。”
……
“家臣,我恶心,” 西凡皱着眉头叫家臣。
“西凡。”
“家臣,快扶我起来,我要吐了。”
西凡脸胀得通红,腮都鼓起来了。
盛家臣才知道西凡是真的难受,手忙脚乱松开了西凡右腕上的带子,刚刚扶他欠起身子,还没有来得及去拿漱盂,西凡就呛了出来,喷了两人一身的血。
看着满眼鲜艳的颜色,盛家臣闭上了眼睛,抑制住声音,让眼泪慢慢滑下僵硬的脸颊,没进白色的棉布里。西凡看不见,家臣反倒庆幸,只怕西凡看见了自己的眼泪,也不过是恨得多吐口血而已。
再次陷入昏迷前,西凡靠在盛家臣怀里说:
“你若是还有一点心,……就放了我。”
医生和护士们闻声而来,手忙脚乱了很久,才让西凡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
一连几个小时,家臣默默站在无菌室的玻璃窗前,看着浑身插满了管子的西凡,只想躺在那里的人要是自己就好了,又想,若是西凡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会诊的结果出来了,大夫说是因为情绪激动导致胃部溃疡被引发的缘故,原本愈合中的病灶有迅速恶化的趋向,最好是过两天就做局部切除手术。
西凡还在昏迷之中,他没有亲人,所以还是家臣在同意手术的单子上签了名字。
护士小姐们来了又走,换了两班,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西凡终于被送回了加护病房。连日的焦虑和不眠淘干了家臣的精神,医生看他脸色太坏,和早晨赶来的麦小姐合力劝说着,把他送进了隔壁的小休息室。
家臣和衣倒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浅绿色的天花板,看了半个小时,也就睡着了。
虽然极度疲倦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家臣梦见自己站在海边一块岩石上,远远看见西凡脸部朝下,一动不动地漂在黑沉沉的海水里。一头冷汗醒过来,家臣定定神,却真的听到了西凡的声音。还没有跑进特护病房,家臣就听见了西凡凄厉的尖叫声,揉了揉酸酸的鼻子,家臣心情黯淡地推开了房门。
“……放我走,我不要在这儿,让他们松开我,不要捆我,不要捆我!!”
一群医生护士,还有匆匆赶来的顾章,正束手无策团团围在西凡病床周围。因为手脚动弹不得,所以西凡只是胡乱地摇晃着头部,直着脖子,一刻不停地嘶声喊叫。
顾章正在惶急之中,见家臣进来,连忙紧走几步,一边给他看护士盘中的针剂,一边低声询问:
“董事长,镇静剂,要不要现在就打?”
家臣疲惫地看过去,不知西凡已经醒来了多久,此刻已是声音嘶哑、脸皮紫涨,腕子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床单磨破了。家臣掉开眼睛打量那些针剂,许久没有说话,突然间,他慢慢抬起头,盯住了顾章。
顾章心里冷冷打了个突,做了盛家臣八年助理,他早已熟悉而且习惯了盛家臣冷酷深邃的眼神,但是第一次,他感到那冷酷刺向了自己,即便疲惫,即便布满了血丝,那无法掩饰的冷冽和恨意还是惊醒了顾章。他已经不再是盛家臣那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精干助理了,如果盛家臣连自己都不能原谅,更何况同被绑在罪人席上的顾章。
不再说话,顾章心虚地避开了眼睛,悄悄叹口气,他挥手示意要所有人离开,跟在大家后面,完美的特助小心地带上了房门。
终于,房间里空旷下来,只剩下了西凡刺耳的叫声,家臣慢慢俯身,把双手按上西凡肩头,试图止住他的挣扎。
“……你们放我走,放我走!!你们不放我,我不会吃药的,我不配合,我……”
突然,尖叫中的西凡似乎闻到了什么,他猛然住了嘴,眼睛空洞洞地瞪着,黑白分明。
“西凡,” 家臣说,“你要吃药。”
西凡狐疑地看着天空。
“西凡,” 家臣说,“大后天你要做胃部的局部切除手术,……溃疡比以前厉害了。”
“放我走。” 西凡说。
家臣一时停住,片刻才低声道:“……不行,我不放。”
“哼,” 西凡轻声冷笑。
“怎样都行,除了放你。”
“为什么不放我,我还能给你什么?” 西凡的嗓子叫坏了,声音变得沙哑磨人,
“不放你……我们总还有机会。” 家臣垂下头,说给西凡听,说给自己听。
“机会?” 西凡不怒反笑, “什么机会,难道香港……还有一个周涛么?”
家臣闻言,把头低下去抵在西凡的手上,痛心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凡本来被帆布带子捆得心烦意乱,这一刻被家臣把身子压住,心情反而渐渐平静起来。不再犀利刻薄,西凡微微张了张嘴,缓缓地垂下了空洞失神的眼睛。
“不放我,……你会后悔!”
从此,不是在嘴巴被强行撬开的情况下,西凡再没有开过口。
因为西凡的抗拒,手术被迫推迟。不管家臣怎样哄劝,西凡只不肯进食,这天大夫要作胃镜,家臣无奈,只好帮着大夫,强行把西凡的嘴撬开。从此以后,西凡只要感到身边有人,就会警觉地看着天花板,紧紧用牙齿咬住下唇,不几天,渐趋青白的嘴唇上就现出深深一道黑紫的瘀痕来。
也曾试着灌药,西凡故意让液体呛进气管,剧烈咳嗽的后果是引动腹部的不适,在嘴角处一次次挂上鲜红的痕迹,医生无奈,只好把药剂通通加到了点滴里。补充营养的脂肪乳每次都要滴上六七个小时,再加上防止电解质紊乱的生理盐水,西凡每天都累到脸色发青,家臣虽然早已疼到无力,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只是每天守在西凡床前,一打完点滴就把西凡身上的带子松开,盯着抱着帮他活动筋骨。
除了不开口,西凡沉默而顺从地让家臣照顾,然而家臣却一天比一天更领略到了西凡平和心性下的强硬和坚韧。
一点一点,西凡日渐虚弱,为他擦拭身子时突出的锁骨和细瘦的手脚都让人胆战心惊,眼看大半年的呵护辛苦付之流水,家臣的防线一点点崩溃了。然而更为严重的是,西凡胃部的溃疡再也等不得了,这天中午,主治医生叫出了日夜守在病房里的家臣。
受够了西凡的固执,医生同情地看着眼前面部轮廓如刀刻的大男人,从开始到现在,他比病房里那个大麻烦瘦的更多,似乎绝食的不是李西凡,而是这个沉默寡言的董事长。
“盛先生,我们建议……强制手术,否则的话,李先生性命堪忧;但是……如果他手术后依然不能配合恢复治疗,甚至继续刻意伤害自己的话,脆弱的刀口会是危及他生命的另一个麻烦。”
“……我知道了。” 站在走廊里,家臣愣了半晌,才略显突兀地点点头说,“我会解决的,大夫。”
回到房间,西凡因为药里的镇定剂,依然在沉睡。想让他在梦里自由一点,西凡身上的束缚已经被家臣悄悄解开。
坐倒在床边的椅子上,家臣轻轻拿起西凡发红的手腕,像往常那样仔细揉捏按摩。可是渐渐地,他的动作慢下来,头一点点低下去,终于埋进了雪白的被中。
“你赢了,” 脸抵在西凡肘间,家臣闷声对沉睡中的情人说,“我不够冷酷了,而你,不再心软了。”
家臣嗓子里呵呵地笑。
“所以,你赢了。”
“做完了胃部和眼睛的手术,我就放你走。”
“怎样放我走?” 十几天来第一次开口,西凡的声音沙哑、低沉但依然清晰。
“你要怎么走。”
“准备护照签证,我要离开香港。”
……
“不要跟踪我。”
……
“还有吗?” 家臣问。
西凡冷冷地看着天花板,一时没有说话。
家臣吸了一口气,起身离开去叫护士通知主治大夫,走到门口,却又被西凡叫住。
“还有,在我离开之前,不要你照顾。”
家臣没有答话,低下头,拉开了房门。
两个人都是守约的那种,家臣不在身边,西凡平静地接受了接连两个手术。
那些日子里,家臣小心地清除身上所有可能沾染Gevallia气息的东西,并把护士大夫们培养成了自己的谍报员,所以他总是能及时地在西凡麻醉剂失效之前离开病房,或者在所有人都还沉睡的凌晨开始探访。
角膜移植手术之后,西凡的眼睛上便重新蒙上了纱布,家臣盼着
终于到了揭开西凡眼睛纱布日子了,上午大约十点来钟的时候,病房里传来了护士们的欢呼和大夫的祝贺声。一直等着的家臣靠在门外墙上也笑了,他把头仰靠在医院白色的墙壁上,闭着眼睛幻想该怎样和西凡分享这一刻的快乐,怎样把西凡抱在怀里,看西凡的眼睛,让西凡的眼睛看自己。
门轻轻开了,一个曼长脸儿的护士微笑着闪身出来,一转头看见一般是笑盈盈的盛家臣,周嘉顿时为之动容。两个月下来,高级病区所有的小护士们都爱上了这个痴心的钻石王老五,即便他常常不刮胡子,即便他的心只给那个疤脸的李先生……。
周嘉招招手,家臣会意地走开几步,把头低下去听她说话。
“盛先生,再观察两天,李先生就可以出院了。” 周嘉微笑着说。
家臣点点头,又问:“现在能看多少。”
“现在不过0.7/8,过一阵子,会自己上升到1.0,就跟正常人差不多了。”
家臣又点头,弯弯腰道:
“周小姐,可不可以拜托您一件事。”
周嘉自顾自脸红了。
“他的眼睛好了,恐怕就要走了。”
“不做整容手术了吗?麦小姐说……”
“不做了,那个,” 家臣顿顿说,“他说他要留着。”
“噢,” 周嘉知趣地闭嘴。
“拜托周小姐帮我问李先生,愿不愿意走的那天,让我送他。”
周嘉难过地点点头,盛董事长一定是前世欠了李先生的。
两天后的中午。
西凡换下病号服,穿了一身蓝色泛白的牛仔装,正站在床前收拾东西。东西不多,一个书包都装不满,门响了,西凡抬头看过去,是盛家臣站在门口。
最后一眼看见盛家臣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在他们的小岛上,漫天飞尘中,家臣开着直升飞机缓缓离开……;后来,西凡在讨饭的间隙,他也曾经一遍一遍想家臣的样子,想他的声音;等到重逢之后,西凡更是常常用手指磨蹭家臣深刻的五官,可是要真在脑海中看清楚家臣实实在在的样子,很难。
家臣瘦了一些,头发比以前稍长,脸刮得很干净,看起来清清爽爽,只是一双眸子里含了点血丝,比记忆里更深,更沉。
……
“来了。” 西凡说。
“嗯。”
西凡低下头去,继续往包里收拾那些扎了针孔的纸板。
“这是你平时的几件衣服,我没有带太多。” 家臣递上手里的纸袋。
西凡默默接过,掏出衣服的时候却不自觉微微笑了,一直觉得这件套头衫是蓝色的,居然是桔黄色的,真是难看,应急可以,以后再不能穿了。
把衣服草草塞进包里,西凡去洗手间里收拾毛巾。家臣慢慢从自己的小指上摘下了西凡的那枚乌金戒指,放在唇上亲亲,然后拉开书包的侧兜,丢了进去。
门一响,西凡折回来了。家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他道:
“护照、签证,一张信用卡和一个花旗银行的账户。”
西凡愣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在手里掂量掂量道:
“是我在盛氏里挣的薪水么?不知道你们怎么算的?”
家臣没有说话。
西凡轻笑一声,把信封放进了书包,问道:
“还有什么吗?”
西凡摇摇头。
“我该走了。”
西凡四下里看看,确定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这才伸手提起了不大的灰色书包。
“我送你。” 家臣说。
西凡点点头往外走,除了第一眼,他再没有正眼看家臣。
西凡和家臣隔了大约两步,步履协调,一前一后地穿过医院白色明亮的走廊,步下台阶,默默走过了大厦前宽敞的庭院。
出了医院大门,西凡终于在熙熙攘攘的大路边停住脚步,马路对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公共车站,恍恍惚惚一行繁杂的站牌告诉行人这是个很大的换车点。
西凡回头说,“别送了。”
“好”字梗在了家臣喉里。
西凡垂着眼睛说:
“记住你的话,不要跟踪我。”
“嗯,” 家臣点点头。
西凡突然抬起了头,看着家臣的眼睛,说:
“家臣,我曾经以为,我的爱可以天长地久,现在才知道世事难料、年少浅薄。”
西凡刚刚剪过头发,依然是瘦削苍白的脸,不深不浅的疤痕,清矍犀利的眉宇。李西凡的眼睛,即便沧桑,依然纯净,看着他美好的样子,家臣明白自己已然痛失所爱,无力回天。
“走了,就不说再见了。” 西凡温和地笑笑。
这个笑,象水彩画,在以后的岁月,长长久久地留在了家臣的脑海里,不很清晰,无法淡去。
收起笑容,西凡转身向大路走去,走了十几米,停在斑马线前面等着行人绿灯。灯亮了,西凡过了马路,淡蓝色的身影不急不徐在人群中穿行,鼓鼓囊囊的书包甩到了肩上,左手松松地插进牛仔裤的裤袋里。
一辆公车缓缓从对面开过来,西凡沿着人行道小跑几步,随后,淡蓝色的牛仔装融进了上车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