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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幕间短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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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霖》
出场人物:十四岁位玉珠,十七岁位方华
地点:郊外池塘边,绿柳拂荫风。
时令: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中。
她左手挽一只藤篮,篮上覆了一层薄纱,纱巾下是水嫩透红的杨梅。
她正急匆匆走在郊外小道上,野外风尘多,盖了方帕,防着尘埃落内,脏了她好不容易采得的水果。她如此真心爱护着,是因为它们是他爱吃的东西,她想着,嘴儿一勾,晕开一个弧度,点滴甜蜜涌心头,脚下酸着累着,也就不在乎了。
她出门尚早,云层透亮,空气虽闷热,小道两旁浮起的阵阵青草味,倒也能沁人心脾。
可她下青梅山时,却瞅着山头那方招摇飘来的浓郁乌云,怕是快赶来一趟霖霖雨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那人是不擅长耐心等人的,如若她的晚来,令他着了雨,还不知他会怎样的懊恼万分。
他进宫后,本就无什机会出来,好不容易,辗转东西,才约得今儿的一次,她很期待。她虽然不喜欢他的调皮与捉弄,可家中里里外外,她与他混得最有感觉,他兴奋意满地入宫后,她已经闷了好久了,他不在,她的粗言粗语可找不着发泄的对象了。
“真不知入宫有什么好,侯门深处,纷繁缭杂的关系已经很难理清了,他在家里都不得意,依他的性子,难道在宫里会吃的开?为何每次来信,他都字字兴奋,言言幸福?笨蛋,宫里的人,哪有我这样好给他捉弄的……宫里,有什么好……”
她自言自语,虽有挡不住的埋怨,可——要命!这心眼里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地蒸腾着期待与幸福呢。
她抬眼一看,远处有一座古堞,旁边围着半圈池塘,夕阳将落,晚风初起,青梅山头透过的余霞,映着莲塘里的片片绿萍,在塘面上竟折起丝丝涟漪,如梦似幻。
他还真会选地方,他一定知道,她就是喜欢这样的风景。
他这么知道她……
荷塘边斜插着三株细柳,那抹浅浅淡淡的影子就靠着其中的一株,侧影没有回头,正仰头探天,不知看着啥好风景。她随那目光看过去,什么嘛,天边就只有紧赶过来的乌云,慌忙躲避还来不及呢,怎会有这么好整以暇的心情去欣赏它们。奇了怪了,小时候,他在家中,遇事往往急她三分,怎么到了宫里,变成了这么一层安静无为的气质。家伙,在她面前,不用摆深沉的,呵呵!就像她肯定他是知道她的,她也确信自己了解他。
“方华!”她抬手一招,姿态夸张。她想把欢喜透过这个动作传达给他,因为,她总隐隐觉着,他的这次主动邀约,似乎藏了一种别样的意思。
她接到他的来信,短短几句,异样惊心。
“玉珠,出来一趟吧,帮帮我。”
他是太子的侍读,她平庸俗气,哪帮得了他呀?
她的这一声叫唤,居然没能让他转过脸来,她猛地一顿脚步,手仍高举过头顶,身体一僵,怎,么,了……
她松了松脸颊,勉强一笑,“方华!”她再叫。
细柳被风一吹,颤颤摇摇,那抹清影转向她的方向,不对,他怎会看起来如此无力,仿佛,不是他自动转过来,而是随那株柳树顺势摆过来的。
他从小跟她爹爹学过武,不会病体姗姗,蒲柳纤纤,不会的!除非,心儿失落了什么,不愿用身体撑起任何力量了!怎,么,了……
他交叉互环着的手臂松了下来,闲闲地垂落两旁,她也许还是他心中特殊的一个,所以,他在对她笑,只是,那笑不诚,仿佛在别处沾了点复杂。
她跳到他面前,很不仔细地踩到一颗细石,身子歪了歪,他本能伸手,圈了过来,她一阵俏笑,掉进他怀中,立刻感到一只长手,伸出其中一个指尖,狠狠点她的鼻。
他在她上头咬牙切齿道,“叫叔叔!”
她又抿嘴一笑,喜欢这样的熟稔,几个月了,好久不碰了,似乎快要淡了,这种熟悉感真要褪色的话,那才叫好可惜。
“方,华!”
她故意拖长声音,与他玩着无伤的游戏。
突然,她颈背上一痒,落了个什么东西,头儿尖尖,仿佛刺着她的肌肤。
她说,“什么东西?”
他笑,笑中有坏,“一只蝉。”
她慌忙跳开他的怀抱,以手挠背,完了,更往下掉了,仔细一感觉,真有什么在咬她,要命,她就知道,他,从不放过她!
“坏蛋……救命……完蛋了……”她欲哭无泪。
他怎么能重新双手环胸,双脚斜踏,脚尖点地,一踩一顿呢!哦,死小子,不该来的,她就知道她还是不该来的,你,给我回宫去吧,闷死你,谁管你!
——玉珠……帮帮我……
谁来帮她呀!
他突然倾身过来,正在她抓耳挠腮、狼狈万分的情状中,他一伸手,探入她的后背衣领,两指而入,无所顾忌地往下伸了下去……
她为他突如其来的恣肆动作惊呆了,可叹的是,她到哪都迟钝,这个节骨眼上,她忘了颤栗,要不然起一身紧张的鸡皮疙瘩,也会吓退他的毛手毛脚。
她就这么呆愣地任他的手而下,滑过她的背。
只感到他两指一捏,抽出个什么东西,摊到她面前——
一片叶!
如果她曾经吐过血,此刻一定熟门熟路地发泄这种感觉。
可从小她的身体就很棒,所以,现在找了一时半刻,还是酝酿不出吐血的味道。
久久的,也只是低首叹一口气而已。
她说,“你慢慢站,我先回去了。”
他点头,很自然,“好的,你可以走,把杨梅放下吧。”
她气,“喂,你等的是杨梅,还是我?”
他噘噘嘴,“杨梅不像你这么凶,我想我还是更喜欢……”
她吼,“位方华!”
他眉一耸,长手一揽,把急急跳的她按在自个儿胸前,一阵大笑,盖住了她的吼叫。
承着他一起一伏的温厚胸膛,她闷闷噘嘴,果然,她到哪儿都被吃憋……
也不知那轮扰人的月亮是何时升上树梢的,塘子边的树,都是换季后的嫩绿叶子,被月亮一照,在岸边铺出疏疏落落的影子来,微微的东南风,一阵一阵吹来,微带点水气,瞧傍晚时云层的巍巍气势,还以为是大雨呢,到底霖霖,不甚打紧,否则以他的挑剔,还会如此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光了整篮杨梅?
在她和他身后的树枝一摇一摆,被月光照落在地的树影儿,也左右簸动。那些树叶里面,漏出来的月光,铺在地上,像一个一个白玉钱一样。这树影一摆,这些漏着的月光,满地乱跑,很有趣味。
伏着这样的夜气,她的心格外安静,只是走了一个白天,被这样的温柔一熨,倒添了几分疲惫,头一歪,闲闲地靠着身旁的他的肩膀。他伸手过来,塞了一颗杨梅入她的嘴,她斜眼一瞥,篮中已空,原来是最后一粒。他的脚旁跑着一粒粒的核儿,她的脚边空空,蹙着盛盛的青草。她心里又一阵好笑,真谢谢他的大方,她嘴儿一动,将咬下的杨梅肉,咽下肚。
她轻轻问,“在宫里……过的好吗?”
问出口后,她心底一澈,到底她最想问的还是这句。
他“嗯”了一声,也不知是说是,还是不是。
她是谁,到底听出了其中的别样。
她说,“不愉快吗?”
她说,“发生什么了?”
她说,“方华,你这样闷声不吭,让我着急!”
她说,“你倒是说话呀……”
就因为暗沉的夜色中,他的面目不清,他的嘴巴紧拢,他一直未答应她,所以,她的连连追问,才显得聒噪不停,唉,他又让她掉了气质了。
她是咂摸了好久,才明白,他一直坚持要她叫“叔叔”的理由,他性雅情清,当然不喜欢这种被人叫老的身份,可是,只有他当了她的“叔叔”,他,才能在位家继续生存下去。
在哪都是一样,名号,代表身份,他要这个身份,他必须坚持这个名号,因为她次次倔强,逆了他的意,他才会那么生气,他不是气她这个人,而是伤心他到底成不了真正的位家人。
不管别人怎说闲言碎语,她相信,他,确实是她爹的“弟弟”。
可是家里的仆人不相信,娘不相信,秀珠不相信。在爷爷过世后立刻被撵出门的“那个女人”,带着方华零落漂流了七年。而最终独自回了家的方华,他们一个个看着,更加生疑。
大嘴娟说,“方华少爷的娘,年轻时是醉红楼的头牌名妓。”
快耳芳说,“方华少爷的娘,被老太爷娶进门后的第二天,老太爷就死在了新婚的床上,死时□□,她绝对是□□!”
秀珠说,“这个小叔叔,看着与爷爷也不是很像。”
娘说,“公公,让我照顾这个新姨太,老爷,这又让我情何以堪,我宫里的家姐又会怎么看你们位家?”
爹说,“那要不然,还是逆了爹的意,让她走吧,总不能逆了皇后娘娘的意呀!”
“那个女人”走后七年,方华就这么突然出现。
方华说,“娘过世了,她临死前让我来找你们。”
于是,爹,娘,一干仆从,再也没好意思,戚戚地让他留了下来。
他们一向待他客气,二少爷长二少爷短的叫着,可心里从没承认他。
她虽与他大吵大嚷九年相处下来,从没叫过他“叔叔”,可只有她把他当真正的亲人。
他虽一向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可她知道,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分明的态度,他很清楚……
一向自处的很好、天地逍遥的他,为何在入宫半年后,萧瑟成这样?
她想探知理由!
她静默了好久,心内却四海翻腾。一会儿工夫,天上浮过一朵云,薄薄地掩着月光,她和他的身上就暗了一些,恰好吹来一阵风,把后头的树叶吹了几片下来,拂了他们一身。
她下定决心,扳过他的肩膀,一定要问个清楚,“方华,你……”
他一个顺势,朝她压了过来,她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口里鼻里所有的气息全被他盖住,而他的气透过她的嘴她的鼻,混进了她的心……
云破月来,他和她的身上又是一亮。
她睁眼,看到他亮着眼睛,唇却停留在她的唇上。
他没有辗转酝酿,没有情意腾腾,他,只是把他的唇停在她唇上而已。
她却看到了他眼内,韵韵浓浓的一团痛,一团乱,一团糟。
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她心一惊,消了本能的愤怒,瞥过他肩头的一片叶,萧瑟得很,无力颤颤,随风摆,找不到落点,她就知道,此刻的他,像这片叶。
她用力一推,把他推开。
他眉头一皱,眼内闪过歉疚,调开目光,在前方水塘上辗转了几圈,到底没有说话。
她看到不远处的塘子里,咕咕往水面冒着气泡,想来刚刚他那样对她时,正游过来几条鱼儿,想来它们是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切,才会此刻感慨,呼出沧桑的气息。
激动的只有那几条鱼,不是他和她,想想真是讽刺。
他正望着前头发呆,上头的树叶,还是有一片没一片地落下,而水气,也是有一阵没一阵从树里透了下来。
风停,树影停,远处塘子里的水虫的唧唧咕咕声也停了,情景十分沉寂。
她叹口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方华,你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头低了低,就着月色,还是能辨出那上面淡淡的红,他从没有过这么甜蜜的颜色。
她点点头,又说,“你刚刚亲我时,眼里心里看的并不是我。”
他咬了咬唇,用力的很,也无力的很,“对不起……”
她还是点点头,“喜欢人是好事,被喜欢也是好事,你说说,那人是谁呀?”
能被方华爱的,她很好奇。
他说,声音像渗着血,“不能说。”
她心悸。
“玉珠,帮帮我……”
“好的!”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她不帮,谁帮!
他突然狂躁,猛力摇头,“不,你不行!”
“我能!”
她能,她就能,她刚刚答应他了,她可没想过有多么荒唐。
有朝一日,她遇着那人,第一句话一定问,“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喜欢我们方华,方华有多好呀,凭什么让他伤心!”
她想,方华喜欢的那个人,一定在宫里。
所以,为了实现她的诺言,她早晚要混到那个混账地方去。
有朝一日,她会入宫,也只是凭着这个理由。
唯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