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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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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了这种味道,我就知晓春已展。
这个味道里,首先是七分杏花清,雅丽轻巧,不躁不闹,淡远悠长,深蕴佛香,墙头绽出的一枝红,沁了我的心,饶是无意争春者亦会迷迭,随风追花,换了一季的心情。这个味道里,还有两分早开的桃花蜜,像个俏皮的孩子沉不住气,怎好责怪它的浮浪,将心比心,亦为这份毛躁,腼腆一笑。我想,怎么样,这最后一分痴,应留给晚归的梅花冷,世间上,人与人的别离都会肝肠寸断,要这抹认真的香,离开滋蕴了一季的天地,它,怎会舍得。
我最喜欢冬季的爽利干净,不满春日的优柔寡断,可这样的时节,望了天弯里渐渐粗了身子的一条新月,就着晚风拂来的阵阵杏花雨,闲庭静立,难得的多愁骄矜起来,竟于想象中涂抹了春日百花的各样心境,为之心悸,后宫女子的各色情绪,亦是如此,那是用再丰富的曲调也唱不完整的。
这隔空飘来的细碎花瓣,沾了点甜,很香,很温柔,花瓣后的风,顺便带顺货地揉了几分笑在里头,许是被风声盖着,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媚着好玩,藏了旖旎,很轻浮,也很……吵!
我皱眉,不安分地在藤椅里动了动,手向后一挥,粗粗叫道,“二红,添茶!”
二红一直奉着紫墨方壶,立于我身后,我沉静在夜色中时,能听到她似敢未敢的哈欠,不去恼,而是把她的懒叹,听成是春日小夜虫的唧咕声,所以,我只感好笑。
“汩汩汩”。
二红将清茶倒入茶几上的一只茶碗,确切的说,是一只很大的海碗,二红合着我的心意,好不容易在烧厨房为我找到的。
这一泡的茶,颜色很淡,味道几不可闻了,因为二红进出殿内好多次,将壶里空了又续,续了又空,因为——我的碗大,很不经倒。
二红再次添满茶回来了,就听她终于疑惑问道,“娘娘,二红听闻,人家喝茶喜欢盏杯在手,春江花月,庭院飘香,人家说,那样的姿态好看,可娘娘不一样,当然,娘娘的做法一定有理由,不知……”
“没有!”
“呃?”
“没有理由!只图方便,碗大,胃口大,吃饭香,喝茶爽!”
“咝……”
静了好久,云拢遮月,泻了几分凉下来,吹着风,我肩头冷,听着红杏墙内的那阵阵浪笑,我心头恼,我斜眼,如果眼光能杀人,东边隔廊后的那堵墙,一定早塌!
二红在我后面,没看见我的躁,兴许能瞥到我的手,正有一拨没一拨地弄着茶几上的一碟绿豆饼。仔细瞧瞧,这饼个个厚薄不相宜,东边凹一块,西面凸一点,形状怎么看怎么别扭,因为,这是我做的。
殿内小太监磨的绿豆粉,用淳贵人送我的陈年桂花酱入了蜜,别看样子丑,味道却很实在。我做了,是给菀菀吃的,她每次抿一口,细细咀嚼,颊上必会漾起足足的桃花红,粉得很可爱,对我的笑,诚意十足。
二红从后头靠过来,贴着我的椅背,其实这当口,我倒不希望她来这种无谓的担心。
“娘娘何时也喜欢在院中赏月了?”
“难道,本宫以前不喜欢吗?”
“娘娘您说过,月大不如饼,吃不着舔不着,看它做什么?”
“哦……”我懊恼叹息,总觉得自个儿掩藏够好,却没曾想,到哪儿都给人看个透。
不知是否被月色酿渍过,二红的声音听来虚迷得很。
“娘娘何时随了皇上的习惯了。”
平地里一阵强风,撩动树影推到墙上,不住地抖动。
光影斑驳,有点乱,动的不只是风,还有我藏在心底的一声叹息,等呼出口,发现是那样的有气无力。
“原来,二红也发现了。”
原来如此。
我眉眼弯弯,不在笑,是拢得紧了,怪异而别扭。
正在这时——
“嘻嘻……”
“唔……”
“王爷,不要啦……”
东边墙内,莺语声声,不知怎的,靡靡其间,也夹杂一点别样的叹息,听不出是男是女,只觉,特别清朗。
就算它再柔软再温暖再好听,我也不要!
要命,我眼圈下的黑影愈来愈浓了,漆漆夜色中,二红看不见,只我明白,心底烧着一团火,而且越来越旺!
我气运丹田,破口而出,很大声很尖利的那种——
一月腊梅料峭,寒冬不忍凝眸,跌破沉思绕指柔,十六弦云筝,瘦!
二月杏蕊啼春,泛泛隐月吟揉,飘零六瓣碎轻红,十三品阮咸,绿!
三月桃花缱绻,款款雁行如歌,固守黄花临碧叶,九节淡彻箫,渺!”
我挑了一道调皮眉,嘴尖儿噘起,终于示了威!
如果我会唱歌,我一定也闹他个三天三夜,可是我只会《撒帐》和《正月正》,就算与东墙那头拼命,这两曲也很不尊品,不要!如果我会笑,我一定狂狂震倒东面的墙,可我嗓子粗,声音传不远,弄了半天反而落了下风,不要!
所以——我念诗。
我瞅着一般的诗歌气势不足,于是我喊了这首《十二月花开歌》。
说是歌,游历时本来听江南水塘上,轻浅浮舟中的小姑娘唱的,那个呢哝的味呦!
瞅着我也学不来那调子,所以,我用我的方式,我喊——我喊死你!
哗啦一声,隔壁什么东西抛过来,正砸着我端仪殿的院墙。那物擦得临空的一枝杏,簌簌颤颤抖动,杏儿仿佛也很骄傲,如隔壁院里它的主人,居高临下,讥诮一声,鄙视着我!
我眼下黑气不减,眼中却盛满了红。哐啷一声,我这边墙头,掉下来半片瓦,落在地上,一摊碎,碎中一块砖,砖头被月光一射,透了一点亮,眨眨的,仿佛在对我轻狂地笑!
呼啦一记,我再也坐不住,从椅中腾跳出来,要冲过去,“本宫跟你拼了!”
二红从后一把抱住我的腰,她胳膊粗,力大,我挣不过她,我只是死命地往前蹭着脚步,就算鞋底磨破也不在乎。我一指竖天,举到半空,眼睛看过去,正巧这根手指的影子落在月中,再清再沁的月光,也浇不熄我指头隐隐冒出的这簇火。
“娘娘,娘娘,冷静,冷静!”二红在我背后喊,手下丝毫不放松,“娘娘大度大量,不必跟玥王爷一般见识!”
“大半月了,我怎么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是的,奴婢明白,所以,娘娘就让这冰浇了您心头的火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简直鸡同鸭讲!
跟二红这么僵持着,我一个回头,突然瞧见院中棠梨树下的一弧影,静静地不知站了多久,仿佛与身后的夜色贴在一处,融了进去,是仙,是狐,是鬼,是魅……
我就这么定住身体,二红感到我的呆滞,亦转头回望,撤开箍住我的手,掩了她自个儿的口,呀了一声,受惊不小。
那影子动了动,走过来,寂寂的,脚下不沾尘,轻巧地正好踏在铺于院中的一匹月辉中,影子渐行渐亮,渐亮渐长,由足到头,直至那张清魅无比的脸由暗中显现出来。
二红急急伏地,声音凌乱,忙不迭叫唤,“皇上吉祥!”
失了二红的搀扶,我一个趔趄,往前冲了冲,途中不忘蹲一蹲身,算是万福,只是姿态别扭,尴尬到极点。
怪也怪了,我冲我的,他怎么也冲了过来,也许脚下踩了细石,身子倾了一下,往前一俯。他长身玉立,瞧那势头,我是扶不住他的。我虚应伸手,样子还是要摆的,等最后他到底跌了地的时候,别人也不好说我没尽力。他的手竟也舒展地伸了过来,看不清他的眼神,我想,求我也没用呀,松松一叹,好整以暇,准备撤手,他跌他的,与我何干?
他没有跌倒,几步来到我面前,竟突然定定顿住,收放自如。他的手恰到好处地触上我的手,碰触角度很全面,由手背到手心,裹在他的掌中央,或者,我该换个词,这不叫“碰”,而叫“握”。
我的手热热的,刚刚跟东面墙头犟了一肚子火,他的手凉凉的,有力又扎实,刚刚静立在我院中,沾了一抹出尘的味道。
我总觉有哪个地方不对劲,等到咀嚼深切,我倒抽一口气,死命撤开,挣出他的掌握。
他依然未缩手,闲闲落落,疏朗大方,他的心情也许很好,因为,他的眼睛在对我浅浅地笑。
我些微慌乱,退到二红旁边,我面色紧张,不过,反正隐在暗处,想来是看不真切的。
我和二红相处数月,已经配合得很默契,学会彼此用眼神和手势来对话,旁人骇目地看着我俩挤眉弄眼,殊不知我们正讲着只有自个儿领会的心情。我将手藏在袖子下,不动声色移到二红背后,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背上肉,示意这就要开始那种特别的无声对话了。“咿——”二红痛得牙齿缝里漏了一丝气,苦苦着脸,不敢叫不敢哭,对我无奈点点头。
我抬左眉——喂,他来了多久了?
二红抬右眉——奴婢不知道,奴婢一直没有发现到皇上。
我咧嘴——那么,他是不是全听到了?
二红龇牙——奴婢不清楚,不过,娘娘您真是喊了很久,而且很大声。
我耸耸鼻子——你这是在提醒我,本宫刚刚做了很要命的事情,对不对?
二红五官扭曲——不是的,娘娘,您,您就饶了奴婢吧。
我翻白眼——还是你饶了我吧。
我回转头,对明灏伏身,一仰一抬间,满脸堆笑,“皇上吉祥。”
我看到他眉色之间,也嵌了一抹兴味的笑。
他往前几步,总觉得他气质张扬,紧迫着我。我数好他的踏步,然后掐准了自个儿后退的距离。他轻巧一踩,正好踏在蔓延地上的一份洁辉中,浅蓝色的袍子临风微摆,背后散发,丝缕清爽,在暗色中来回优游,头上梳了个髻,发中镶嵌着明亮的小珠子,额前有一绺刘海,落在眼眉上方,婉约着一个美妙的弧度。他展露这份天上人间的味道,是我从不曾看过的,因而,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沉静地放了好久,好久。
他应该察觉到了我的凝视,脸上更增三分亮采,一贯古怪的玩笑也随之而来。
“老是这么咋咋唬唬的……”他以一声清澈的叹息开启话头,“皇后的风寒,可好些了?”
“没有。”我是实话。
“怎么了?”
“第二次落水后,更严重了。”我还是实话。
“看来,朕的毯子无用呢。”他喉里涩涩,倒真像是懊恼。
“什么毯子?”我开始眨眼。
“皇后裹了一夜,忘了?”
“二红弄来的?”
“嘿,是朕弄来的。”
“嘿,整个宫都是您的,您哪要弄什么?”
我逾越了,犯上了,我得意玩笑,我总不能老被他逗,好歹多吃几年米,也该逗逗他。
“好好好,不是朕弄的,是朕吩咐的。”
他出乎意料听了我的话,难得脾气收敛,略显天真可爱。
我不好受,心里叫,大可不必。
“皇上,怎么深夜造访?”
“怎么,皇后如此疑惑?”
我盯着他漂亮的眼,那里蕴含了一丛邪,一丛趣,一丛好玩,仿佛要将对我的逗弄进行到底。
我咬牙,“不要学我说话!”
他却突然一本正经,“帝来看后,无论何时——”
“呃?”
“无论何时,天经地义!”
“可是,皇上,今晚是初八。”
“什么意思……”
我侧脸,发现他已经欺到我很近很近了,他仿佛沉迷在某种氛围里,长眼一眯,痴了进去。他愈俯愈低,耳后轻薄的发碰到了我的发,他和我有一段距离,可我们各自的发尖却有触未触,缠到了一起。
“皇上很守规矩,不逢十五不会来我这儿,所以……”我不论做事还是说话,都喜认真,我将解释进行到底,可到头来发现根本白搭,他没有听进去。
他的脸还是愈俯愈低,“好香。”
我骄傲地说道,“我从不抹胭脂的。”
他突兀地绕过我身边,走到院子那头,飘过来一句,极兴奋,“好香的饼!”
我愣怔原地,久久的,在心里喊道,“我要跟你拼了!”
他看中了我摆在院中央的藤椅,那家伙正蔫蔫静静,懒懒寂寂。
他也许觉着很合他的胃口,自在坐了上去。
他靠了进去,恣意徜徉,头轻轻碰着椅背,目光调转,入了天边一弯月,再也没回来。
我离得不远,却总觉得与他隔了一个山头,比青梅山还高的山头。
他在喝我喝过的茶,尝我做的饼,他的眉头却越来越松,好像很满意这种味道。我想,他的皇帝做得比我还随意,忽而轻躁,忽而悯柔,忽而疏漠,忽而清泠,这会儿,又不嫌脏,吃着喝着我的东西。如果我告诉他我用过了,不知他会不会当场喷吐,我还是好心一点,只当没看见吧。
“这饼很松香,带了点蜜意,令人回味。”
“我做的。”
“好手艺。”他真心赞美。
他玩摸着一个,将它兜转一圈,摇摇头,似乎不满意它的丑态,但是咂在口里,又能令他展放那么明灿的笑,我就知道,他并不是喜欢这个饼,而是迷了饼中渗入的桂花蜜,莫怪,莫怪……
“可是,是用淳贵人送的陈年桂花酱来入蜜的。”
他想了想,结论道,“好花蜜。”
我轻轻道,“好女子。”
“说完整!”他语调突硬,命令我。
我笑笑,“菀菀是个好女子。”
他倏忽转头,严厉瞪我。
我两手一摊,“皇上命令的,说话要说完整。”
他微张嘴,看我很久,肩头沾了三瓣花,忘了去拂。
他接下来的话,断续得很,像月光里淋漓下的水,“不是这个意思,你每次说话总要引人兜兜转转,有时候朕会想,你的脑中到底藏了多少东西,琢不精,咂不透,看不全,辨不清……”
“所以——皇上在鱼池旁就已经对我下过结论了,呵呵,跟我说话,挺没趣!”
他摇摇头,应该是否定,却没有出语证明。
“像你这样的,怎么愿意进宫呢?”
又是这样,半生我帮别人寻找理由,半生我将与他执著我自己的理由,一生,我都不会告诉他。
可是,我喃喃,“我却知晓了皇上愿意让我为后的理由呢。”
他双手对碰,指尖玲珑,面相上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可再聪明也会有解不开的结。
他往椅中陷得更深,“是吗……”
我知道了他怎会深夜临殿,那是因为我这儿离畅音阁最近。
我知道了他怎会明朗开怀,那是因为畅音阁里等着他的是一个妙人儿。
我进宫四个月才找到他当初甘愿召我为后的理由,那是他和太后娘娘拿捏的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里涉及到我和另一个女子,我这一个是太后在乎,而他不在乎的,那另一个是他彻心彻骨,而太后僵持不让的。
所以,我入了宫,他们母子各退一步,畅音阁里也住进了淳于菀菀。
我想太后的反对也有理由,淳贵人是异国女子,况且那国又是被他所灭,太后的担心是顺理成章,我如若做了母亲,也会如此。原来在十一月选秀前,他与太后早就不睦有半年了,明处恭敬,暗里波涛,宫里人都那么厉害,怎会看不出,四个月后,那么多稀稀落落的流言碎语,还是传入我耳,我天生有编故事的才能,组织组织,也就顺理成章。
我知道了这样不容浪费的春气美夜,他怎会好整以暇待在我殿里喝茶吃饼,因为他必须凑足时辰,我的殿外,墙角深深,到处都是太后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将淳贵人安排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的另一个理由,那是因为我的安静与无话,他看出了我并不怪他怨他,我是宫里最好说话的大傻妞。待会月隐星稀的时候,他就会走,穿过七星桥,流芳亭,潋滟湾,那是他在宫里最爱的地方吧,然后他会展手而抱,笑意映心。
我知道了,他刚才对我的一握,也许儿戏,也许玩闹,也许一时兴起,也许只是练习。
我想了一圈,沉默的姿态,不如美人娇,不似怨妇伤,中间派,感情不重也不轻。
我感到他起身,袍子擦过我衣摆,我与他对上眼,他早就换了表情,自信地笑。
他一个伸手,快而轻地点我的鼻,“啧啧啧,皇后啊,不要每次都那么快下结论。”
“……”
“朕把淳贵人放在离皇后最近的地方,是因为——皇后最可信。皇后虽然心思古怪,说话缭绕,可这个宫里,只有皇后是不动心机去害人的。淳贵人可遭不得危险,因为——朕把她放在身边的理由,很多很多……”
我从他眼里透进去,终于发现他的心里,原来是一片深不可测。
“对了,”他远走几步,突然又回头对我加了一句,“皇后掌理后宫,日夜疲劳,要好好作息哦,否则眼下添了这团高山青,在朕看来,呵呵,也别有味道呢!”
他大笑而去。
我双手捂颊,彻底烫又红。
我怎么可能睡好,隔了那座廊,对了那堵墙,我怎么可能睡好?
我愤愤转头,墙脚处,刚刚砸碎的那片瓦楞,呆呆看着我,我亦呆呆,我何处沾尘,招谁惹谁了!
大半月前——
我坐在端仪殿,每天例行,在午后玩摸起地砖上摊着的一片日光,春气舒展,暖阳融融,枝头绽苞,飞鸟划隙,我想,生活果真就是如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内中的幸福自己找。
东边墙头吹来一阵丝竹乐,声音不大不空不靡不腻,清清朗朗,很是好听,乐声中便是以后成为了我老朋友般的那股子笑。
不只一个人的笑,两个,三个,或者更多。有的俗丽,刺耳尖尖,有的稀疏,窃窃娇怜,这些我都不在意。引起我注意的,是时不时会有一阵阔阔落落、徜徉潇洒的大笑,这声音翠青得很,像三月柳条上绽出的嫩芽儿,想来笑着的人,很年轻,很恣肆,很得意,很自由。
我在宫里还从没听过这样的一种声音,所以,那个午后,我竖起耳朵听了好久好久,连捉弄我的地上光,都已经忘记了。
我问二红,“那是哪里呀?”
“回娘娘,那是上善馆。”
我点点头,也不甚在意,我想寂寞空庭,有人自得其乐,奏乐玩笑,我也正巧赶了这份青春,应了外头明媚的景,很妥很妥。
真的很妥很妥吗?
你瞅着听了一个下午,延续到月落中天,三更已上,你受得了受不了!
你瞅着一天不算,夜夜不停,日日不息,你受得了受不了!
我想着的是,远亲不如近邻,能忍就忍吧,一天不睡,我还受得了。
是的,一天不睡,我是受得了,看看书,赏赏月,临临窗,吹吹风,也就过去了。
连续五天,我没睡着。
勉强撑力,落了眼下两团高山青。
而后半月,似睡非睡,神志不清。
缱绻流连,一到半夜就满屋子乱转,成了习惯,太监宫女惊骇不止。
我想,这时候,怎么太后娘娘没来为我做主呢?
后来才知道,那里东边墙头住着的,是太后娘娘也拿他没辙的混世魔王!
“二红,上善馆住了哪个主呀?”
“娘娘,奴婢曾给您说过的,是被收了王府,禁足在宫的玥王爷。”
“什么王?”
“娘娘什么意思?”
“三爷封了兰王,是个武将,四爷称为宣王,是个文臣,这个二王爷,啥么来头?”
“回娘娘,二王爷自个儿不要被封王。”
“不懂。”
“再回娘娘,二王爷自个儿不要官爵和名号。”
“懂了。”
下面一句,我说在心里,这一个皇弟弟也是个古怪的主。
“虽然如此,可宫里都愿软软浓浓地称呼他一声玥王爷。”这一句是二红主动加的,我不知道这在宫里能表达出什么,也许没啥意思,也许很有意思。
“娘娘……”二红的声音近在耳旁,可我听来总觉得虚虚幻幻。
“娘娘,您要不要吃点啥,奴婢觉着您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
“本宫不是饿,是困哪!”
在二红的理解范围内,好像除了饿,任何理由都是倒不了人的。
我想,这回,既然太后娘娘是眼瞅着做不了主了,那么我还是该自食其力。
我那天差点烧了半个烧厨房,神神道道,道道神神,弄了一盘绿豆饼。
二红说,“娘娘,其实并不要您亲自做的。”
我眼皮子打架得已经快睁不开了,“本宫想,亲自做的话,心意更诚,本宫把强烈要求睡觉的愿望,全都揉在里面了!”
“嗯?娘娘写了愿望了吗?咝……奴婢没看到字呀!”
二红有些不乐意地把我的饼送去上善馆。
当晚,我心满意足,铺好了被,竖耳一听,果然静了音,我满意一点头,这人呦,还是应该自个儿给自个儿来做主。
半夜,月如水,风临松,杏花飘。
“嘻嘻。”
“唔。”
“王爷,不要啦!”
咻!我一掀被,下了床,两步一跨,就往窗口跳了出去,小时候这招也练得很熟,没想到这会子还能派上用场。
我想,我还是找点什么事情做好了,漫漫长夜,我势单力薄,是敌不过墙头那枝招摇的杏花红的。
我在院里的棠梨树下,挖了一个坑。
我往里埋了一些花,是对过飘来的六瓣碎红,我想,埋了它们,眼不见为净。
我动作虚浮,草草掩了土,长吁口气,背靠大树,无力瘫坐。
那边厢的笑闹依然自在。
“嘻嘻。”
“呵呵。”
我沉浸月色,眼光清涟,是我这辈子都不曾向任何人展现的哀柔,第一次用,居然对了一堵无情的墙,和一度的春风。
我发了狠,突然站立,在月光下,很有野蛮风范,然后,我开始嚷那首《十二月花开》。
四月牡丹铿锵,流年魏紫香魂,萤窗里一捻嫣红,凤首箜篌,脉!
五月石榴折腰,月夜松岗静谧,西园处处桐梓荧,如玉绿绮,清!
六月菡萏入梦,梧桐月芭蕉雨,渐次瘦尽剥灯花,婉转曲笛,非!
“哐啷”一声,似梦非幻,一物穿过两面墙头,砸在我的院里。
低眉细瞧,正是我白日里送过去的绿豆饼,连盘子带饼屑落到地上,蹦跳着,欢快着。我这里送出去的东西,回来时,竟然成了这样没志没气的墙头草,也来看我的笑话。我想,自古以来,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是我的人生宗旨一向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我一脚踩在那个碎盘上,两手叉腰,对月大喊,“请,你,吃,的,又,没,有,让,你,还!”
这当口,我还管我是不是皇后?我还管他是谁?
又是一夜难眠。
这天,我说好了,要去看菀菀。
我出了端仪殿,还未及七星桥,远远斜过来的是流芳亭的余霞,将落未落的夕阳穿亭而过,分了三瓣,艳丽未减。
我左手挽了一只篮,篮内盛香,是我那永远精巧不了的绿豆糕。菀菀一个异乡女子,深宫又不比别处,人情格外淡薄一点,我的东西不贵重,可心意恳切。我想,这样的我,还不至于让她讨厌。
我伸手拍拍两颊,努力提神,增点红润,要命的“东边墙头”,这梁子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算得清的!
我的手还没放下,突然一个□□,被另一只手握住,用力一带,仿佛掉入一个怀中。
这手,厚实有力,掌心磨茧,不似女子的手。
这怀,胸膛起伏,烈烈激动,不似女子的怀。
我抬头看去,果真还要命的不是女子的脸。
左眼旁一弯新月胎记,白白的额头,阴霾的眼,耸立的鼻子,清秀的唇。
我想我应该叫,应该挣扎,可我又不想失了礼,丢了态,终于闷哼一声,憋出如鸡鸭被宰前的无力一啼,叫唤了他,“四王爷……”
依我的身份,本来可以叫他小叔子,可宫里头,有上百名女子也可以同样唤他,又不是抢粥喝,我想这点名分,就不要去争了。
我的声音清冷,一来我觉着情景暧昧,阴柔弥漫,浑身起了粗粗的鸡皮疙瘩,二来,我想这么唤他“王爷”,意为提醒他,这是后宫!我怎样也算他的“嫂嫂”!
他握住我的手,不松不紧,却异常有力,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
我想我是被他拉进来的,所以,我有惊,却不怕,用力一推,推开了他。
他身形虚浮,脚下轻趔,我有经验,这是夜夜难眠、四处游荡的结果,这半个月来,我在端仪殿常这么做,他,怎么也会……
我目光上移,掉进了他仿佛灼烧着的眼睛里,似乎对我切切纠缠着什么,有抹红,沾点痛,直愣愣地看着我。
吓死我了,干吗发出这种对我不依不饶的眼光!
我欠了欠身,此地不宜久留。
他伸出手臂,挡住我的去路。
他头一转,又要向我凑过来,表情阴郁,呼吸浓重,似语非语,死命地盯着我。
我喉头一动,“四爷,您要干啥?”
“等你。”
“等我干啥?”
“看你。”
“看我为啥?”
“想你。”
我双手一挡,“行了,您别说下去了。”
我先惊后颤,莫名其妙,他微微敛眼,表情冷漠,话语简单,正色正经。
他拂手,应是个很轻的动作,却像在袖子里笼足了分量,心头似含压力。
他老是一身灰衣,元宵宴上是,这会子也是,上好绸缎,却不够明丽,与皇上、三爷他们站在一起,很不惹人注目。
我总认为,这就是玦的脾性了。
可是,他突然抬抬脸颊,有些尴尬,对我——
放来一个笑。
看他准备好久,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却原来只是要对我一笑。
怕惊了我,吓了我,慌了我,还是怎么的?
我看出,他一直不习惯笑,因为他笑得很难看。
所以我没有逃开,对他凝视了好久,他的脸上慢慢漾开了红,因为本画着一个新月,这丛红晕堆叠,也只不过加粗了那条月的身子。
我恍惚间,耳中却传来一阵洞箫声。
再看他,何时抽出腰间的箫,横在唇边,闲然吹奏,眼睛仍不放松我。
我脑袋微摆,摇着节奏,沉浸美乐中。
他又戛然而止,问我,“记得吗?”
“很好听。”
“记得吗!”
“第一次听。”
“你撒谎!”他两步踏到我眼前,伸手摁我的肩。
“龙须山,紫竹林。”他喃喃。
“啥么玩意儿?”
“别人该忘,你却不该!”
“那个四小叔,皇上教诲,说话要说完整。”
他咽咽喉头,几多热烈几多艰涩,“正月十五,元宵家宴,你的临空一剑……”
“那个四小叔,我用的是筷子,不是剑。”
他不管不顾,连续说道,“我,是见过这个动作的啊!五年前,忻州城外,龙须山中,紫月当空,飞花挽风,你在地上画个圈,款款步入,婉约舞剑,缥缈卓然,当时我就想,我见的一定不是人间之人,这么美好。从不强求什么的我也起了性子,势必要去得到,我向你走去,你轻快跳开,似鹿似兔,我竟连你的影子都没有抓着,原地留落一团香味,我闻了好久,低头看,你站过的叶丛中,划了两个字——香魅。我恍然地叹,惶然地回,幽然地找,一找五年,寻不得结果,抚恤怅然。”
我咂嘴低头,看他玉箫上零落一滴清水,咦,什么时候下雨了?
没有啊……
他的身后有如血的一团嫣红,天边霞云,如同他喃喃款款的叙述,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陈年酱,这酱可做不了饼,入不了蜜,因为这酱是涩的。
我浅浅一笑,到底还是要由我来拂开这层尴尬,我的话也许伤人,可真话如药,开头苦,入心凉,于人有好没有坏,我说,“王爷,我只小时候在青梅山用石头砸过月,从没在五年前入紫竹林用剑使过香魅,王爷,你怕是找错人了。”
我该走了,看看天色,菀菀一定等得够久了。
我甩甩袖,抹开额头一层汗,第三次想绕开他,这第三次他还是不放。
他将箫伸过来,“当时你在舞剑时,我就是吹了这首曲子,应和了你,你一定忘了,你给我一点时间,留下来再听一听,这一遍我一定吹得更好更清楚,我一定做到,你留一留好不好,好不好……”
好不好呢?我摇摇头,是不好的。
他竟在哀求我,一个阴漠冷然的男人以这么浓浓依依的口气在唤着我,我不够聪明,不知应对啥好。
他的箫还往我眼前戳过来,一个不经意,点头探入了我的衣襟。
他许是从没点过女孩子的胸,察觉不对,也不收手,莽撞憨愚得很,手下一颤,箫头更落,哗啦一声,展开了我胸前的半幅衣襟。
可巧,我出门时,二红非要为我别上一枚兰花针,她说,“娘娘去向畅音阁的那个人示威,一定要有点行头。”
来了吧,这针勾着了他箫下一条穗,他的箫落,我的针也落,衣襟撕开,露出左肩胛一片肌肤。
他倏地转头,有着新月胎记的半张脸,本就隐隐淡红,这朝着我的右半张脸也红个通透了,颜色盖过另一面。咝!他红什么,该羞的是我,瞅着四王爷长这么大,也没瞧过如我这般暗黑的肌肤,不像其他玲珑女子的娇嫩鲜艳,所以,要命,该糗的是我!
我落荒逃般地冲进了畅音阁,一进门就看到,菀菀坐在厅中央,手头不沾事,托手扶腮,眼见是我,便止不住的笑。
那夜上元,我在潋滟湾浮桥上抓住她的半角裙,陪她入了半身水,也算因此而结缘。
那夜上元,明灏,没有应制应礼地来我殿中,我想,他那样喊着那个女子的名字,那样焦急地贴着她的脸,我就知道,太后怎样的命令,也动不了他的身。
于是,我一直左思右想,在第二天该以怎样的理由去瞧瞧她。
八分的好奇,半分的不甘,半分的忧虑,一整分……一整分的乱!
好奇,怎样一个女子,让皇上为了要她,甘愿伴送娶上一个本不乐意娶的皇后。
不甘,凭什么我入水,就不能令君惊,令君急。
担忧,仿佛记着浮桥中央,对月食花的那个影子,瘦得慌,虚无得慌,离了魂了。
可到底所有满打满算的理由,都不成理由,只有淹留在心底的一分惶惶惑惑,才是最真实的。
第一次碰面,不算可歌可泣。从畅音阁楼下的小圆门,我悠悠走进,仿佛是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对面细簌声起,她掀帘而出,片刻惊诧,继而平静,嫣然一笑,软了我的心。她没着白衣,无风无染,形色竟然平常得很,哪有什么俏丽端方,哪有什么绝艳明媚,竟是一副很平常的五官,我的记忆骗了我,潋滟湾的那轮清月骗了我,脂香国旖旎的传说骗了我。
这样一来,隐月清冷的那个夜晚,明灏的痴绝,就更令我好奇万分了。
这样的女子,除了与生俱来的那股冷香,除了这个唯一的撩人气质,她凭什么来吸引阅尽天下绝色的皇上。
她在门前,未请我入内,只点一点头,很坦率地打招呼,“淳于菀菀。”
我亦点头,“位玉珠。”
她目内一簇亮,“你就是皇后?”
我讶然,“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笑,“听他说的。”
“谁?”我是明知故问了,所以她看我的眼神微微古怪。
“还能有谁?他呗!”
我叹息,明灏一定很溺宠她,才会令她可以如此随意称呼他。
“他”——仿若是一个民间男女之间才能有的称谓。
“为什么会提到我?”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他说,我还是住在你旁边的好,这样,他才放心。”
我咬了一下唇,心底惶惶,再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自此我想,我认识了一个很妙的女子,不似我们这样的中原人,不骄傲,不矜持,该说的话一定会说,不愿亲近你时,决不让你进门,管你是哪宫那殿的嫔妃娘娘。
令我耸眉展笑的是,那天她请我进了畅音阁,我临走告辞时,她送了我一罐陈年的桂花蜜。
隔了好久,我没有再去见她,皇上虽在她面前提了我的名,亦看似信任地把她安排得离我很近很近,可我还咂摸不透明灏的用意,不过我想,他不会喜欢我经常去看她,他不会喜欢任何人,除了他,踏足这块宫中的另类天地。
今天我来找她,纯粹是做了饼,想让她尝尝,用二红的话说,饱食无忧,不知,呵呵,亦能否解寂寞?
茶是我为她斟的,点心也为她摆在桌上,她没有多谢,拈了一块在嘴里,细细抿着。
我内心漾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这样的我和她,不似皇后和妃嫔,不是皇上摆在后宫的两个女人,不似朋友……
只能说,醉了春风的夜晚,彼此针织了几分寂寥,两相对看,也不说话,就是默默编排,各自织各自的,可摆在一起,又总能消得几分清愁,是的,然后,才会相视一笑。
对着她,我常笑,娘告诫过的入了宫不能常常展露的那种笑。
她突然问我,“玉珠,怎会愿意进宫的?”
我心底一骇,这个问题,在宫里,除了现在的她,就只有他问过,上元的那晚,还有昨夜星辰下的突然来访。
我说,“怎么,我入宫就这么让人奇怪?”
菀菀轻浅摇头,“我看玉珠,像是我故乡里在西海边静静拾珠的女子,似在尘世,又那样超然洒脱。所以,我好奇,你怎会愿意入宫的?”
我笑,“我哪有菀菀你说的那么好!”我舔舔唇,“那么,菀菀呢,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
“五年前,龙须山。”她已经拈第二块饼吃了,很喜欢的样子。
“五年哪……”
“怎么,五年对玉珠来说,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哪有啊,只是感叹五年的不长也不短,眨眨眼的当口,会逝去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在五年前开始,也找不到一个亲人……”
她用模糊的声音打断了我,对我举了举手中饼,“这个,真好吃。”
她快乐地笑,不知做公主时是否如此。
三年前,皇帝御驾亲征,一个月夺下脂香国,脂香国王曾经伤过前□□帝,想来皇上对他恨之入骨,皇上下令屠城!我听方华说这个故事时,方华眼儿晶晶亮,可我心底不安,我觉着明灏这么做,很残酷,很不对。战争后,大街小巷,国民欢呼,我们的皇上灭了仇敌,夺了脂香国的公主,胜利班师了!我想,菀菀的立场很难很难,凭着她的情,她愿意随明灏抛家弃国,可明灏偏激,做到极致,让她国也没有,家也没有,凭着她的恨,她怎愿入宫……
“那么,菀菀又怎么愿意入宫呢?”
她舔舔唇上饼屑,魅生一笑,这笑才真正带点世外佳人的味道,可她的话,悚心悚肺。
“玉珠想知晓我进宫的理由?”
她一字一顿,“当然是为了杀了他!”
“吓!”
所以我说,不论什么理由,还是不要去寻的好。
我又落荒般地从畅音阁出来,这一天,总是慌慌张张,到哪儿,哪儿不顺。
我一瞅天边月,白晃晃耀眼,像“东边墙头”的那个浪子。
都是月亮惹的祸!
我的脚边,春水潺潺,一度微风,湖面上掀起翩翩涟漪,怎么走来走去,又到了翠微湖,御花园有什么好,我不受控制,又昏沉着来了这儿。
来就来吧,老天眷顾我,又看见了——
园内未点灯,东边半轮月,横挂天空,在空地上虽看不见月色,可是有树的地方,淡淡的风,吹着树摇,已经有点依稀的影子。
静魅得很,花影丛丛,一阵紧一阵地拂来暗香,裹在这层甜蜜中,再硬再强的心也会酥了柔了软了暖了。
亭中有人,故面依旧,少了侍卫与太监的陪侍,孤影凄清。
我有些感触,想要走过去,心头一跳,想起他的话和菀菀的话。
——朕将淳贵人放在身边的理由,很多很多。
——玉珠要知晓我进宫的理由吗,当然,是为了杀了他。
我纯然简淡,不习惯复杂,可不知不觉中,却卷入了他和她复杂的情事里。
我明白,三人的局,是最臭最坏的东西,我退在一旁,决心静静看。
我不再羡慕她,原来他和她彼此给的并不是完整。
我的随笔里,仍留遗憾,继续追寻,何处才留芳?
我一顿一停时,后面有人,超过了我。
我本能反应,不希望落第四次水,要命的皇宫!
我拉拉衣襟,可惜被四爷撕坏了,没办法,腼腆着脚步退到一旁。
这个曼妙倩影却不理会我,正全心全意舞动身体。
风儿割破了一点云隙,透了一束光下来,我看得分明,差点惊呼,是容美人,那个一直恹恹站在芳嫔后头,同一天进宫,却远没有芳嫔春风得意的容美人。
她跳得有点狂,洒开几分野,泠泠月色下,竟有种别样的魅惑气息。
她一路舞向前,九曲桥上,到处都有她缤纷的影子,她的目标是亭子里的——那个他!
我看不见容美人的眼睛,可是我想,在宫里憋久了,再没头脑再沉寂善良的人,都有孤注一掷的可怕一面。
容美人舞得很认真,很应景,很有魅力,可我心头一空,还是有点干呕的感觉。
我看着亭子里的他,影儿在移动,似乎站了起来,没有立即反应,藏在亭内暗处,情绪无波,或者在讶异,也或者在欣赏。
然后——
容美人到了亭子口,一个歪身,摇摇欲坠,手指撩拨,舞动未停。
我真真切切看到他伸出手接住她,她入了他的怀,远远的,一声娇叹。
我不由忿忿,他这么喜欢月亮呀!
他来我的殿中只为赏月,他新婚之夜也在赏月,见了月下女子的清舞,他也喜欢。
搭了那么一点月辉,他就喜欢!
有没有搞错!
我一个转身——我的后头,芳嫔静立,她的注意不在我,而在亭内融在一起的两团影,然后,她的眼底灼烧,像一团火。
吓死我了,谁知道她也是什么时候,来了御花园的,搞不好,别又给我一脚。
我快快离开她身旁,她没有搭讪没有言语,还是看着前头。
我回到端仪殿,奴婢们服侍着睡下。
我没让关窗,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好久,就是没有睡着,窗外一轮月,还是很自得其乐,不随人喜而喜,不随人忧而忧,可恶得很。
我叹息连连,“嗯……哎……咝……”
应情应景,窗外墙头也飘过来了——
“嘻嘻。”
“唔。”
“王爷,不要了啦……”
我一翻白眼,又来啦!
我披衣而起,踏上书桌,借力使力,跳到窗外。
我立在院中,天上白白的光那么明洁温柔地照着我,我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四下瞅瞅,树旁一块像二红擦的半个锅大的石头,我跑过去,用力一抱,使了全身的力气往东面扔了过去,我大喊,“还有完没完!”
簌簌一声,是那边的杏花招摇,仿佛在笑。
当然会笑。
哗啦一声,我抛出的石头砸到了墙,只不过——
我没能扔过墙,砸到的是自个儿的墙头瓦。
哐啷一声,掉下的是自个儿墙檐上的半片砖。
我心儿寂寂,表情蔫蔫,很说不出什么。
杏花深处好一忽儿静,没了浮浪的笑,只轻轻飘过来一阵叹息,仿若,有人也轻移了脚步,贴上墙壁,隔了外面一道廊,两墙相对,与我一样在沉思怅惘。
我今早翻过黄历,说——
二月初九,忌动土。
呦,怪不得!
我还是斜眼鄙视天边月,嘴巴嘟起,呸,都是你惹的祸!
——二月初九,半片瓦,记“都是月亮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