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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篇 ...

  •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三美事方堪胜赏,四无情可恨难长。怕的是灯暗光芒,人静荒凉,角品南楼,月下西厢。

      我与二红话元宵,二红教我使绝招。
      我以为,二红锅擦得不干净,显得心窍未开,憨态可怜,却没想二红会做得一手好元宵。
      二红的元宵,模样儿似她,总不是那么恰到好处,长的太长,瘦的过瘦,扁的真扁,肥的怪肥。煮开后,放在碗里,粘成一堆,挤眉弄眼的,仿佛透不过气来,成了一个局中局。可是,要仔细尝尝,实心馅足,咂摸一口,能滋淌出朴质贴心的温情,就像从那个咬了一口的缺口中,缓缓流出的玫瑰,芝麻,白糖,豆沙,黄桂和枣泥。尝久了这种味道,会蓦然惊觉,原来它就是我们生活长河中的点点滴滴,细水流长。不是不知道,而是久久的失落了,重新出现时,竟顶礼膜拜般把它当成上天赐予的恩惠,自在得意着这种返璞归真,其实,上天正掩嘴偷笑呢,偷笑人间的愚昧。
      二红看我猛吃,稀里哗啦,汤汤水水都不放过,动了真情,红了眼睛,很受感动。
      “奴婢没曾想娘娘竟会这么喜欢吃元宵,娘娘以前没有吃过?”
      我闭了目,嘴未开,挽留住萦绕唇齿的芬芳。
      是的,我,从没吃过这种味道的。

      二十岁前的每一个元宵节里,都有方华调皮的笑脸。
      方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濡沫岁月,很会生活,就是厨艺不精,我,比他更差。
      十五岁的那个秋天,我遭了不祥的事。
      方华问,“要不然,你就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他自己也有未解的心结,我知道他只是顺便邀请我,要不是我那年也倒霉,他已经下定决心,自己走。没有我,他也会走!
      我和他把这次出走,当作人生的一次“游历”。
      我娘,我爹,我妹妹,我妹夫全家,京城上下,都管我们叫做“私奔”。
      人要理解人,咋的就这么困难呢!
      某一天,我和方华来到福临镇,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据说民风淳朴,合乐融融。
      确实,我和方华上了街,对过而来的全是笑脸,张扬喜庆,充实幸福。
      相比之下,我的眉蔫而不振,方华的眼大而无神,我们,都不知身在何处,去往何方。
      行李简单,钱银不多,投了个最蹩脚的客栈,上楼的楼梯唧唧歪歪,安全度不高,房中的窗裂了半扇,只剩下半窗的日月半窗的风。
      我和方华,一个靠床,一个靠墙,支支吾吾聊了些最空寂的话,等着投射在发黄墙壁上的半抹余晖隐去,这一天又寥寥落落地混过去了。
      饮了半杯酒后,惊觉窗外一片灯火辉煌,闪着红的黄的灿的亮的,刺痛了我和方华虚浮的眼睛,心双双惊跳,仿佛刚刚被触醒,仿佛现在才重生。
      这天是元宵。
      我和方华流落天涯,我虽对外打死也不承认这份凄凉,可还是久久想着爹严厉的胡子,娘温存的冷漠,秀珠的天真无理,想着家的一切。
      这晚,元宵彩灯照亮的不只是一条街,一个城,还有两个沦落人的心。
      方华羡慕地看着窗外,兴致高昂,急急说话,只是经了旅途的沧桑,声音怎么也喊不高,反而听来涩涩惶惶,更显孤芳,“上元灯会,玉珠,快看快看,上元灯会哟!”
      我微惊,“奇怪,民间亦可点灯?”
      他促狭,“你才奇怪,上元佳节,本该点灯!”
      我摇头,“不是的,元宵是宫和佛教的节日,上元这日,只许宫里和大寺中张灯结彩,燃香表佛。据闻,佛教众徒这日还要成群结队,瞻仰佛舍利,是一年一度的佛之盛事。我朝皇族历来虔心侍佛,从第三代君主起,为表礼佛决心,更在元宵这天,响应全国各大寺院,在宫内宫墙张挂彩灯,久而久之,成了灯会,更有乐舞百戏表演的习俗,想来场面壮观,引人入胜,可是——民间的灯会,却是僭越无礼的呀!这个小小福临县,怎敢触犯天条,方华,这……”
      他突然跳到我面前,本来我的前方还有一豆灯光,被他罩住,我眼内一暗,慌慌的不知所措,他朝我俯下……
      他伸出手,指尖凉凉,点我的鼻,往下缓缓移,上到我的唇。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分辨他的笑,上路来最妙的一次笑。
      他呢喃,“小书呆……”
      我气不过,与他争辨,“什么,你敢骂我小书呆?”
      “玉珠啊玉珠,如果我不拉你出来,你怕是要变得更呆,只相信书上那套,呵呵,生活,哪是那样的。”
      他身形一转,如行云,如流水,他脑后玉带一拂,于静寂的暗房中闪过一抹莹亮色泽。等我再仔细瞧,他又依着窗,双手插怀,怔怔看着窗外,我一侧耳,楼下人声喧沸,浮了一层繁华到半空,碰着窗口方华如玉的清泠冷然,又寂寂地掉了下去,终究是凡人的佳节,从来不属于他。
      我突然很难受,不知道怎样才能逗他开心,重新找回话题,发现自己呆笨如鹅,一点儿也不能解语解心,“你还没说,为什么我是书呆呢?”
      “呵呵……”他突然俏致一笑,烦愁已解,沉醉晚风。
      “你怎么不呆,你说的可都是陈年旧事了。”
      “怎么了嘛?”
      他突然直立了身体,玉立亭亭,头上清髻挡住天弯里的一轮月,月华不减,全泻在了他的身上,从肩膀笼罩到手臂,从腰侧滑落到脚跟。他,从小就与我和秀珠等一般孩子不一样。在这样远离家乡山河的夜晚,在这样驱离繁华的野村小店,他的轻灵韵调,显得更盛更盛,弥漫在我心间,解了我思乡的寂寞与哀愁。
      他过来一拉我手,往外走,等我再次澄澈心志,发觉已掉落在一片灯的海洋。
      他在下楼上街的途中给我说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关于前朝□□皇帝的故事。□□帝在位时,每逢元宵佳节,连宫里都没有举办灯会了。只有□□帝最喜欢的御花园,在没有任何花苞花蕾的枯枝上,挂了一盏灯,元宵那夜,宫里唯一的一盏彩灯。彩灯何德何能,□□帝守了一夜,直到灯灭天明,湖烟生翠。
      “方华,这是你在宫里侍读时听到的吧,很好听,多讲点。”
      “……”
      “方华,怎么没在听我说话,想什么呢,快多讲点?”
      “伺候在旁的宫奴只听□□帝念了一夜的句子。”
      “好奇呢!念啥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方华的声音幽柔,他这么字字感性,真像在说着他自己的故事。
      我去寻他的眼神,他却将之化开在远处的灯芒里,成一幅深邃的风景。
      他口气稍硬,似乎怪我逼他念出,“怎样?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听!”
      我叹息,摇头,“一个诗意的皇帝。”
      “不,是一个伤悲的皇帝,”他一字一字缓缓道,“念这三句话,他用尽了一世的心情。”
      “美丽的心情。”不知为何,我只想这么说。
      “玉珠!你干吗这么说?”
      “想念一个人,给出一份完完整整的爱,就是一件美丽的事。”
      “说的你好象知道他在念着何人似的……”他咕囔。
      “我不知道的,可,皇帝也只是个人。”
      “对呵,而已而已。”
      第二个故事却是关于本朝明盛皇帝的。
      年轻的皇帝,俊美的皇帝,强硬的皇帝,宽柔的皇帝。
      “宽柔?”我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就是他,下令“佳节不独赏,于民同乐之”,在他登基为王后,元宵灯会的庆祝方式由宫中绵延到民间,百姓上元赏灯,不再算僭越无礼了,而是王的体贴,王的宽怀若谷,王的诚心诚意遍撒民间。”
      “瞧你,方华,干吗把素不相识的皇帝说得那么好?”
      “我知道他的……对明灏,我还是知道的……他是一个好皇帝……”
      “明灏?”
      灏……灏……

      我拿捏不稳二红递来的汤碗,险些洒了里面的元宵汤汁,天哪,原来,我一直是知道那个他的,因为方华的原因。
      耳旁吹来二红的呼唤,不甜不腻,像她煮的元宵,“娘娘,怎么了,烫嘴吗?”
      我回神,看了看她担心的面色,笑刮她黑黑的脸,“没有,很好吃。”
      她显然眉飞色舞,喜在心头,却故意撇嘴,玩磨着我对她的亲昵,“娘娘这会子是这么说,今夜酉时皇上在松风阁摆家宴,宴请群妃和皇亲,台面上山珍海味,那时娘娘就不会记得奴婢的这碗小浮圆了。”
      “二红有二红的好,旁人不知,本宫岂会不晓?”我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撩动着桌面上的笔墨、针线和一个秀秀巧巧的小荷包。
      二红胳膊肘上的袖口照例没有撂下,此刻听了我的话,手臂上浮了一层红,显是受了感动,愣愣地没有接话,还在回味我话中的感情,她反应不敏,想来要回味好久。
      就像,蠢钝如我,在那个福临县的靡靡夜晚,也回味了方华的“谜语”好久好久。

      “这么说,”我咂咂嘴,“这个叫明灏的,看来像个明君,能与民同乐,就是明君吧,方华,对吗?”
      我一抬眼,却发现方华正怔怔盯着我,在两旁亮如白昼的灯火中,他黑漆的深眸水盈如旧,只不知是花灯的反照,还是怎么的,他瞳眸中两团深蓝中央竟点了一丛说不明道不出的,似苦涩,似不甘,似甩脱,似留恋……呀,方华呀……
      “明君不明君,玉珠你本来是有机会知道的。他,不是曾下旨召玉珠为太子妃吗?听说登基后,也在多方寻找玉珠,要你为后。”
      “别说了!”我捂耳大喊,别说了,别再说了……
      他硬生生抓下我的手,两眼被火烧着,莹莹亮,许是走久了,心里腾了热意,唇色如血,只要,只要不是他自己咬出来的就好。
      “好,不说了,难得看到这样盛大辉煌的灯会,玉珠,我们应该好好享受!”他太兴奋了,很不正常。
      他紧抓着我的手,掌心灼烫,像簇了一团火,也燎到了我。
      我抬目直视前方,福临大街尽头正烧着一座灯楼,底下民众欢聚,喊声此起彼伏,显然到了庆祝大会的高潮,可我总觉着那火再旺再大,明早被清冽寒风一吹,还不是灰飞烟灭。
      方华,是不是也在烧灼自己,燃尽自己呢……
      方华不知晓我的害怕,俏脸一斜,将两旁的花灯一盏盏指给我看,念给我听,“这是挂花灯,玉珠,你好好看,有猴,有兔,有鸡,有猪。还贴着灯谜呢,玉珠,我们来猜猜可好!嘿嘿,真有趣,听着:有个懒家伙,只吃不干活,带顶帽子帽边大,穿件褂子纽扣多。呵呵,好玩得紧,玉珠你知道是什么吗,要不要我告诉你,还是你先来猜猜看……”
      他像个痴儿般,展露天真,媚笑横生,两手拍打,上窜下跳。
      他这么兴奋,我,害怕……
      许是见我不理他,他又跳到我跟前,捏我鼻头,“好啦,看你皱眉的,不忍心让你想啦,谜底——就是你这只珠圆玉润的小猪啊!哈哈哈!”
      我蹙眉,凄凄哀哀地瞧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突然停住所有的动作,仿佛没趣得紧,“玉珠不喜欢吧,好,现在我自己来编一个。”
      他豪情一展,掏出随身小笔,“哗啦啦”在我眼花缭乱中,撕了自己的衫袖,就着圆月花灯下,奋笔疾书,然后,他念给我听。
      “清风不解意,明月不相识。”
      “玉珠,你知道这个谜语的谜底是什么吗,我,保准你猜不着!”
      我当然猜不着,他才念过一遍,就装入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荷包里,从此两忘烟水里,轻风过耳,花香依旧。
      他也送了一份心情给我,不美丽,而是碎碎纷扰的。
      我却解了五年的谜,到底没有解开。

      我敲着桌子边,问二红,“宫里的元宵灯会可有猜灯谜的?”
      二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奴婢进宫三年,不曾见得,只是听闻……”她瞄了瞄我,依她的性子,也会婆婆妈妈看人?我好气又好笑,那么她下面说出什么话,我都会当作过耳云烟的,“只是奴婢听闻,仙去的清莲皇后喜欢猜灯谜,以前年年上元节,皇上都为她举办灯谜会,皇上的孜然意气就是为前皇后的惊艳一笑而发的,想不到,娘娘您也喜欢!”
      我微抿唇,心底潺潺,依然淌着细致流动的泉水,清冽得很,听什么都不受影响,“没有,本宫不是很喜欢,只是本宫有一个五年未解的谜,想着宫中灯会,或有碰到类似的,能给本宫带来一点启发。”
      “娘娘这么聪明,也有想不通的事情?”
      “因为那是一个独特的人给出的很独特的谜,本宫进宫就是为了……算了,解开了,我幸,解不开,我命,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
      端仪殿一角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沙漏,滋滋地从那个细小的口子里流出一丝黄沙,静静悄悄,二红用唇抿着指尖,歪着头痴痴迷迷地打量我,不知沉醉何处。
      “那娘娘今晚可以问问皇上,别人怎样我不知道,二红觉着皇上是宫里最聪慧的男子。不过人家都说,二王爷还要机巧灵动。景斓苑的兰椒,浣漱堂的三美,都算是和奴婢要好的姐妹,每次聚在一起,她们夸她们的二王爷,我夸皇上。要我说,二王爷虽然玲珑珠秀,清俊高雅,可,嘻嘻,就是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年前,他才因为那事,惹得太后娘娘忍无可忍,收了他的王府,当下正被禁足在上善馆呢!自从二王爷在宫里住下后,景斓苑的兰椒,浣漱堂的三美,一刻不安,焦躁难忍,心心念念要想调到上善馆去,其他各殿各院的宫女姐妹也是。原本是我们奴婢之间不入流的小秘密,私下说好,不给主子们知晓,可二红觉着娘娘就是与其他主子不一样。娘娘,您在听吗?”
      我不在听,我被从斜门中闪进,文静悯柔地投射在宫殿墙壁上的一束夕阳余辉吸引住了,什么二爷三爷的,入了耳,却没进心。
      住在外面的时候,每天碰着这么调皮逗人的夕阳,我是不愿放过它们的,我会追着它们沿过影壁,走过庭院,踏过门槛,然后在地板上将它们扣住,咯咯笑着将它们扣住,藏是藏不牢的,它们反而轻轻一溜,出了掌心,蹲在我的手背上,鼻头尖,唇齿处,明额中,趾高气扬,志得意满地跳来跳去,然后就是方华不知从哪个角落出来,总是罩住我面前的一片光,咧着嘴,耀着白白的牙,一个劲儿地笑,“玉珠,你好笨!”
      住在宫里,我不能随心所欲,可看着端仪殿的这抹明灿,心里还是痒得慌,手尖儿不停,捻住了二红给我拿来的小荷包,捏了一角,来回搓移,内中息息诉诉,似有一物,抽出一看,浅黄衬底红格镶边的一张白纸笺。
      我又是一阵腼腆浅笑,“二红,这是什么?”
      二红突然忿忿地说,“奴婢替娘娘不值!听说……皇上已经不再召宠芳嫔了,可,也不见他往娘娘这儿来呀!”
      “哦,这么快啊?”
      “什么快,皇上已经好久没来娘娘这儿了,娘娘您理解到哪儿去了?”
      我扶扶脑后垂髻,不落痕迹地笑说,“是茜姑姑让二红在本宫耳边吹吹风的吧。”
      二红大惊,继而沉恹,嗫嚅半天,“娘娘真聪明……”
      我不是聪明,而是看清,在宫里,除了太后娘娘上心,其余人是不管我会不会得宠的。
      二红左手拎起那个荷包,右手握着毛笔,递到我跟前,细眯小眼努力睁大,闪着兴奋的光彩,“奴婢虽不济,可奴婢想,生是主的人,死是主的鬼,不为主办事,我每天吃的八两饭,还不如白吃!”
      这都哪跟哪呀!
      “奴婢的家乡在元宵时有一个习俗。我小姨用过,嫁给了我小姨夫,要知道我小姨是全村有名的大丑妹,这样我姨夫还要她。我姐姐用过,嫁给了我姐夫,要知道我姐姐是全村有名的小丑妹,可姐夫迎她的那天,嘴根儿直笑到腮角边。当然,娘娘金枝玉叶,是不能和奴婢的小姨和姐姐比的,可元宵这夜,这个方法百试百灵,比劳什子的“美人临井”传说可信多了。不过,难就难在,一边用,一边还要唱首歌,依娘娘的冰雪聪明,是一定学的会啦,奴婢这就给娘娘示范一遍……娘娘?”
      “什么?”我瞅着二红眼底的一簇光,突然心头直跳。
      “传说,上元夜,女子将心仪男子的名字写在信笺上,折叠入荷包,将它埋在出了门遇见的第一口井边,不深不浅,刚巧要埋半尺,女子的心意也会传达给那个男子,传说,女子和那个男子,就是生生世世了。娘娘,您知道皇上的名字的,快写呀!”
      二红紧跟着又将笔墨递过来,我头一阵晕,今早喝过药后,心跳一阵快一阵慢,闷闷紧紧,就是很不舒服。
      “是的,我仿佛是知晓他的……二红!”
      “怎么,娘娘?”
      “拿我的黄历来!”
      “吓!”

      逢年过节,亲友聚会,我都是不愿迟到的。
      我入宫后的第一个上元佳节,巧逢皇上兴起,于松风阁举办家宴,请来各路皇亲和群妃,正是礼治周全,互相侧目,明笑风生,暗里争斗的场合,我,却迟到了。
      其实我申时就拾掇停当,却闲闲地在院里摆了张小茶几,仰面望天,瞅着蓝幕渐暗,一汪水圆月,挤出云隙,跳出树梢,掐好时辰才动身。临近松风阁,刚要跨门,就听角落沙漏空了声,一分不多,一时不差,就是酉时,我抿嘴浅笑,打心眼儿里满意自个儿,一掀帘子,黑压压一片,堂皇目光齐刷刷射到我身,俨然成了众矢之的,要命的倒霉!
      天地良心,真的不能怪我。在家养成的臭脾气了,总记得良辰美景,家中大堂早早置备餐席,可左等右等,各路亲朋连丝风都闻不到,连抹影都见不着,热汤等成了冷炙,还要强颜欢笑,用得着吗?爷娘说,用得着,玉珠,这就叫作“礼”。自古而来的人情,就是如此绵延传递的。过了约定时辰好久,一开大门,抬轿骑马,鱼贯而入,面面相笑,堆砌得仿若很真切,虚礼躬身,作揖道福,“来早了,失礼了。”瞧这话说得!从此我不再等人,我也不算坏透,亦不让人等我,到点儿出现,不惊鸿矫情,不冷漠孤廖,淡淡而来,不落痕迹地进人群,一样两不亏欠。
      可今夜圆月当空、疏风淡淡的吉祥时刻,我再也做不到随风来,如水入,浅眉儿,识大体了。
      明灏坐在厅堂中央,流转着自在尊荣,椅子不高,就是有一种凛凛的气势。
      右旁的皇亲,左边的妃嫔,唯他马首是瞻,寂静无声,再多的碎语,也只能混搅在齿间,和着芳香美酒,一溜烟进了肚。只闹得绯染双颊,明媚于眼,畅谈和平,絮叨家事。靡靡的,热热的,外面的寒意进不来,里面的兴奋之意倒闯出去,耀得天庭亦失色,欣羡民间的奢靡迤逦。
      他抬眉,对我漾来十足的神采,丽媚宫灯下,他散拂了清沁,模样潇洒而骄傲。
      我于门边怔了怔,调整脚步,慢慢踱了过去,以为一定做到贤容淑芳,雅静恬柔,进了一段距离,不经意抬眼,才发现阁内四角,各处风景。
      芳嫔,勉强点了桃花妆,嘴角微陷,隐有淡淡纹,纹中淡淡忧,因为深切体会到了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道理。
      与我们同期进来的,有一个韦婕妤和一个段才人。
      韦婕妤穿的上红下黄,据说这个配色是最俗丽的,我也想笑,眼内却不经意地流闪过她飞扬的俏眉,薄唇细抿,文文静静的婉然,倒点缀着一种别样的味道,显得那上红下黄,也有了异样的解释。
      段才人娇娇小小,年龄尚稚,憨态未消,自也有种另类的可爱。
      我想着今晨,茜姑姑嘱托二红为我预备的锦蓝彩裙,是年头南召国的贡品,艳而丽,不见俗,清淌如水,惹人遐思,好一面裙褂,好一幅纱裾,可惜了。
      我头梳不好,衣服也挑坏了。
      我回望自身,深红的裙袍,锦黄镶边的上褂。
      庆喜吉祥的味道倒是有了,与皇上并排坐落,倒像姑妈与侄子。我老相倒是不在乎,就怕丢了皇上的这张脸,于情于理,让他面子上挂不住。我想,他该对我恰到好处的横眉冷对,怒意浅歙了。我侧头偷看他,出人意料的,他嘴角弯了一勾弧度,眼梢扬了一抹清逸,左看右看,都不像在生气,也许这样众人齐齐的场合,他,不好意思发火。
      靠着他左侧,不远也不亲,我稳稳坐定,安下了一颗心。心定了,其他感觉就特别敏锐,未耸鼻,就吸了一口冷香,感觉很好,不知是何处飘香。转头转脑,微微观望,未见香之出处,最后调头,还是随了明灏的方向,挑眉咧嘴,要命,怎么在他身上?他,何处沾香?
      不容我深想,有人同我打招呼,朗朗笑声,气势不弱,是个男人,我再一探头,看到了明灏的右面,那里有着我的“亲戚”,一个都不认识。
      耸身站起的是右手第一桌的一名年轻男子,一身长袍,淡绿色衬底,上面点了杏花飘雨的细碎花纹,体格健长,姿态不凡。再将视线调上一点,会发现他有俊美的样貌,下巴坚毅,眼神爽利,脸颊拾掇得甚是干净。仿若爱笑,和和气气的表情。
      他长身一伏,拱手作揖,“明珏见过皇嫂。”
      兰王明珏,皇帝的三弟,传闻中是个镇守北疆,英勇杀敌,见血不慌的武将。今次见了他的面后,我再次肯定我的人生第一准则,对于传闻只可听听,不可尽信。
      这么干净灿烂的男孩儿,会是已有多年征战经验的当朝第一将军吗。
      若让我来,会把他放进斯文的书斋。
      五官,与皇帝倒也不是十分相像,明灏,要丽魅过他。
      我亦起身,颔首点头,答应声不大不小,回了他的礼貌周全,“见过皇叔。”
      他又深深一笑,挥手示意,点了一旁始终端坐如松,背影坚强的一个男子。
      “这是四弟明玦。”
      我好奇,深深望过去,那个四弟始终未正脸朝上,只是浅浅对我侧一侧,虚应一声,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到底有没有唤我,我也就不好回答。
      兰王明珏,萱王明玦都是独身而坐,想来,尚未娶妻。
      皇亲中还有一位虚设,貌似有人未到。
      我不知怎生鬼迷般,脑中电光火石一闪,记起了一段仿佛久藏云雾中的史料。
      前□□帝专宠二妃。
      一为当今太后,当年的缳妃,生子名灏,是今朝明盛皇帝。
      另一个,仿若已仙游多年,生如夏花,秋逝飘零,丽冠后宫,天下无人能比,美艳只凭传闻就让平凡人寤寐思之,真人还不知如何颠倒众生呢,听说亦生得一子,与灏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晚了两个时辰,做了弟弟,取名为玥。
      二王爷,明玥……
      我沉思良久,不顾众人已对我侧目,直到明灏出声唤我,声音浅而柔,似乎气息在慢慢靠近,我惊然回头,差点碰着他低头俯来的眉,我本能一让,往后仰开,这一俯一让,也许已经勾勒了一幅旖旎暧昧的画面,只听得三王在笑,四爷哼声,周遭嫔妃倒抽冷气。
      原来,见我久未回座,明灏亦离席,声息悄悄地来到我身后,与我一同望着王爷席座中空着的那个。
      他开口,声音嗡嗡,藏了某种隐约的情绪,“朕当皇后在看什么,今晚列席的只有三弟四弟而已,五妹去了婆家,六弟抱佯,至于玥弟弟嘛,母后正生他的气,禁了他一年足,佳节聚会,都不准他出来,不过,也是他这次做得太过,平惹非议了。”
      四爷却阴冷地插入一句,“玥哥一向如此,阖宫见怪不怪,生气无用!”
      我吃惊,急急看向他,他的头仍未偏,发丝纹风未动,强硬冷然得很,看不清他的眉,看不着他的眼,只瞥到那两片薄唇,气息未辨地微微促着,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明灏却出乎意料地笑了。
      今晚的他,步步稳重,掌控全局,宽袖一挥,松了紧张,轻轻一带,换了气氛,在妻妾和兄弟面前,他,表现的很好很好。
      我亦有点痴,猜不透今日的他。
      他回到龙椅,竟然招手唤芳嫔。
      芳嫔的脸色,如久未蘸水的萝卜根儿,用再多的彩妆也掩饰不了那份土灰和黯淡,难过又难堪。明灏对她的突然注意,令她眼睛一亮,有一种虚弱的希望和期待。
      她寂寂窃窃地踱到他面前,递上怀中抱着的事物。
      一个筒,红的身,蓝的盖,花里胡哨,啥么玩意?
      我好奇,看了又看,回头瞥到,三爷明珏,笑笑的,也在对我看了又看。
      我装作没看。
      明灏说道,“上元佳节,品珍馐,赏美酒,未免单调乏味,还亏芳嫔想了个主意,让爱妃爱嫔们,抓阄得题,按题意表演,一来合宫同庆,应情应景,二来,也让爱妃们各展风华,各露本领,让朕更好地了解。”
      我第一个“叭”地张大了嘴巴,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到被我骇住的芳嫔面前,大声说道,“既要表演,那就让臣妾先来献丑吧!”
      我这会打定的主意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超生。反正今儿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与其让其他妃嫔占先,一个个挑了走了,剩下一个我无法选择的机会,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不知道芳嫔出这个馊主意时,到底抱的是何样心思,只是她必然胸有成竹,可惨了我,走江湖,吹牛皮,我还能扯扯,露闺中秘技,展秀丽风华,要命,这辈子我想都没想过!
      我伸手入内,摸了好久,拈出一个,欲展不展,左右为难,只一抬头,遇见明灏长眼微眯,浅浅缝隙下漏了一点光,那光点莹莹闪闪,兜转了千百种味道,我只分辨得一种,那是一种好玩,一种有趣,一种似管非管,任尔好戏。
      我咬了咬唇,心窝里透着一阵气愤,低头快速展纸,粗略一看,如掉冰湖,再一细看,破罐子破摔。
      我撑场面,报名还报得挺大声,“臣妾抽到的题目是——引喉清歌!”
      “好!”三爷明珏拍手鼓劲,有一种耿直的爽朗,我不落痕迹,调了目光,白了一眼,他似没觉察,掌声更脆。
      松风阁门边的角落里,二红满眼关不住兴奋,只冲我点头,要不是身份隔阂,她必会跑出来为我呐喊助威。

      ——娘娘,我们村的上元佳节流传着一个习俗,每个姑娘这么做后必会碰到心仪的男子,寻得幸福。娘娘这么善良,一定也可以得到幸福。只是用这个方法时,一定要唱一首歌……

      活了二十五年,我的心中只藏了两首歌,一首《撒帐》,不能在这儿唱给明灏听,另一首,我刚从二红那儿学会,赶鸭子上架,这会儿只得挪来用用了。
      我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清清冽冽,似花轻飞,我心明镜,满不在乎,我唱道。
      “正月里来正月正。”
      “噗——”三爷正含了口酒,酝酿在嘴里,欣赏了头一句,就忍不住喷出来了。
      我不管不顾,继续唱道,“我陪小妹逛花灯。”
      “呀”!芳嫔伸手掩嘴,眉抖个不停,要不是还有顾忌,保不准位子也坐不住了,绝倒在地。
      “花灯是假的,妹子是真情!
      妹三儿妹三儿,咿呼呀呼嘿!”
      我唱罢,扭曲着脸,不看旁人,只看上头的他。
      他笑不出了,他再好的教养再好的脾性再好的君王礼仪,此刻,也忍不住了,秀眉拢的像一座青梅山,嘴角尴尬歪斜,表情酸过我娘家快嘴娟酿的陈醋,心头一点火,烧到明目里,浇了我足足的一个灰头土脸。
      我娱乐了众人,却反被人耻笑,人生从来如此,不平又不妙。
      我突然嘴里干涩,眼有湿意,越是走到这一步,我越不会委屈哭泣,我的泪是流在嘴里,蕴藏心间的,若然有一朝,真的等到懂我知我的人,我会把它们酿成甜酒,与那人一起共享。
      我动作快得让在座的任何人都看不清楚,我顺手抄起了旁边横在桌角的一只箸,食指与中指将之夹住,高举过头顶,手起箸落,于眼前划着凌厉的招式,一忽指前,一忽绕后,一忽围腰,一忽过脚,行如流云,跳若翩蝶,舞动流畅,静雅添芳,嘴角含笑,媚眼如丝。
      我念道,“庭园满香花,花香满园庭。”
      最后动作一顿,侧转腰身,婉婉落地,颈项柔偏,手指天边一轮月,寂寂无声。
      庭门未闭,面拂疏风,身后一片呼吸促促,想来人人哑然。
      身边突然跳出一个黑影,灰色锦缎,是那四爷明玦。他亦无语,一个蹲身,手中亦执一箸,沾了酒的样子,在我前面的地上写字,低头甚紧,发丝盖面,还是瞧不见他的脸。
      他写了两个字,“香魅”!
      沾酒不多,痕迹淡淡,门外扫进的三丝风,就将之拂干了,整个灯火辉明的松风阁中,只我一人瞧见,骇异非常,烙了心底一块烫。
      他缓缓抬头,拂开了发丝,让我瞧见他的脸——左眼下深刻着一团红记,映入肌理,天然不去,形状弯弯,像盈亮不足的新月。浅浅的,要到近处,如我现在这般,才看得清楚。可是这样天生的标记,却给这样一位本来清俊静美的青年,涂上一层阴霾,圈圈苦涩,绕来绕去,最终注入双目,成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卓绝。
      玦,可佩戴的玉器,半环形,有缺口。
      我的心里紧着一阵难受,看四爷蹲在我面前,手往前伸来,伸来,仿佛想扶我起来。
      我耳朵一尖,又听到身后一阵椅子的磨擦声,也不知是谁,紧赶也着要过来。
      也许是他,也许为我,也许全都不是。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快快说了一句,“皇上,容臣妾小退更衣。”头也不回,就出了松风阁。

      往端仪殿的方向,明月之夜,魅影梢头,流连着独特的景色,再走前一点,便是畅音阁和潋滟湾,左手里却有一片树林,叶未出,枝杈疏落,横斜夜幕,无可名状的寂寥与凄清。我脚步一绊,趔趄一冲,前方一圈黑黑圆圆,原来是一口井。
      我手按胸口,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忽然想起傍晚时与二红的对话,一掏怀中,荷包依旧,只是未写字,埋了也没意义。上前一步,脚尖一颤,踢了踢井栏,踏地软软,似踩着一物,瞪目细瞧,也是一个荷包。旧了,仿佛颠簸过很长的岁月,脏了,也不知在井边屈服了多久,是无意掉落,还是,有人特意埋之……
      我捡起荷包,细细簌簌,内里有物,拉出一看,也是信笺,已然心惊,再等展开——
      “清风不解意,明月不相识。”
      我呀了一声,双脚一软,再也站不住了,心内空空,惶惶惑惑,到底不知该何去何从。
      莫不是这首歌引人,我怕是会在这个枯林凉地上,呆滞一夜了。
      有人在唱着我喜欢的《如花似玉》,唱歌的显然不是二红。
      附近能住人的地方,也只有畅音阁了。
      定了方向,我神志混沌,脚步歪歪,走了过去。
      圆月下的畅音阁,格外奇俊秀丽,檐角一串铃,闻风奏音,合着泠泠沥沥的月辉,雕琢出似清韵江南般的锦绣无双。
      畅音阁规模不大,小楼一座,被半个潋滟湾圈住,若然从高处望它,必生凌空看风景的雅致,却不知,也许小楼中亦有人在端望看风景的你。
      我从没来过,住的虽近,却没那份心情。听闻面前的潋滟湾有一道独特的浮桥,今夜的湾湾流水,之于我也有一种独特的意义。我几乎是瞠目结舌,悚心悚肺地看着——飘摇在浮桥中央的一条白影,瘦削纤弱得很,不胜晚风,摇摇欲坠,看得人的心弦也随她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命丝儿亦吓得去了几分。
      走得近点,眼前浮现出一个临风下凡的魅影仙姿,仿若黑发绾髻,不饰妆佩,贴着长长亭亭的身子,是一袭薄纱羽衣裙,在宫中,我从未见过,清奇美妙得很,只是太冷,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月夜,太冷太冷,而她,竟未觉得冷。
      走得再近点,罩在由空而来的斜辉里的这个影子,手一上一下,往嘴里送着东西,我的嘴张得再大,舌伸得再出,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吃着什么东西?
      我这人很奇怪,往往一害怕,出了冷汗,身上其他感觉器官就会特别敏锐,这会子没有耸鼻,有一抹冷香袭来,淡淡的,却沁入心脾。
      我想,一天之内,两次闻到同样味道的异香,决不是偶然。
      所以,当这个苍弱白影摇了两摇,飘了两飘,最终往湖里掉去的时候,我必然要冲过去救她。再怎样,也要顾着他的面子。
      我从不知道,我和水这么有缘,而且还是冰冷彻骨的水。所以,我不幸。
      她是整个身子落湖的,我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后,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一个带力,我也往湖中扎去。可巧,又是头先扎水,也许因为她力气不够,所以,我只被带进半个身子,下半身倒还吊在浮桥上。所以,我幸。
      一回生两回熟,冲着咱入水也入得很有经验了,我鼻头一冲的时候,就屏息凝神,积蓄体力,我知道,不久就会有人咋咋呼呼地冲过来救我们,我不会算错,就凭她的香,和他身上的香。
      所以,这次,我和她是一块儿被救上来的。
      我一抹眼上的水,看到明灏在岸上,果然,宴席没结束,他,就等不及来看这边的她。
      明灏的随侍张德公公在,冲我大叫,“天哪,娘娘。”
      我的贴身侍女二红也在,冲我大叫,“妈呀,娘娘。”
      我以为人人都会注意到我的,我的心情不被人爱,我的身份却令人畏。可是——
      我和她出水后,就看明灏快速焦急地奔过来,我一闭眼,心口抹一分甜蜜,凭空伸手,温暖的怀抱,温暖的怀抱……
      我睁眼,明灏已把我旁边的她抱入了怀。
      他紧紧搂着,彻心彻骨,要了命般地搂着,舍了谁也不能舍了她般地搂着,搂得,唉,搂得我也想学学,是否这个方法真能滋润出双方的感情。
      他一低头,蹭着她苍白不知气息的脸,柔柔唤着,我想这样的叫法,就算魂离了身,也会回来的,谁能舍得这样的一种叫唤,“菀菀,菀菀,菀菀,菀菀,菀菀……”
      她在他怀中睁开眼,断断续续说道,“你听过元宵节的传说吗?在很久以前,天地间凶禽猛兽很多,四处伤害人和牲畜,人们就组织起来去打它们。有一只神鸟困为迷路而降落人间,却意外的被不知情的猎人给射死了。天帝知道后十分震怒,立即传旨,下令让天兵于正月十五日到人间放火,把人间的人畜财产通通烧死。天帝女儿心地善良,把这个消息告诉百姓,让百姓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燃放炮竹。天帝一看,以为人间起火,人民全被烧死,心中大快,就此作罢。人间是幸福了,可好多好多年后,天帝终于知道女儿的背叛,将之囚禁寒宫,生生世世不能出来。我遇着你,是幸,也是不幸!你是君王,宏图雄略,可我一直不知道你也动着我们脂香国的主意。我以为是我的父王要害你,我舍不得你,连夜向你报信,助你躲过一劫。想不到,你率军重来,毁了我的城,杀了我的民。我父王临死前,抖抖地指着我,叫道,祸水,祸水,祸水。你说,现在,我到底该把你当成什么,是凶禽猛兽,还是我生命中久久才出现的神鸟啊……”
      明灏还是不说出其他话,只见他就着冷月清辉,一直以他的脸去擦着她的脸,“菀菀,菀菀,菀菀……”
      这一个上元佳节,我听了不只一个传说,就属现在从潋滟湾中被捞出来后,打着喷嚏,抖擞全身时听的这个,最最颤心。
      她而后闭眼,清泪涟涟。
      明灏亦是,也不知是不是擦过她的脸后沾上的。
      我到此才明白,方华说的话的意思。
      年轻的皇帝,俊美的皇帝,强大的皇帝,宽柔的皇帝。
      我不知道怎样的皇帝才算一个明君,可我总觉着,一个男子能这样流泪,是令人不断叹息,宛然怜之的。
      我坐在岸边,明灏抱着美人走过我身边。
      我听他深深一叹,却是对我,“你……傻傻的啊……”
      我不知道他有否深深看我,因为我一直低着头。
      身边的日子,如梭子般的转过,宫内宫外正认真地在慢慢淌过一个冬,总有一天会春融满园。可我这个冬天喝了太多次的冷水,涩久了,连齿缝里都用来藏这种味道,蔓延到心口,便是一份不完整的人生心情。
      最后,只有我仍留岸上。
      二红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条毯子,颤颤裹紧我,哭得很严重,声音里有丛痛。
      “娘娘,娘娘,娘娘……”
      “二红啊,你会不会唱《如花似玉》?”
      “不会的,娘娘,奴婢只懂擦锅。”
      我翻白眼,瞧这乌龙摆的,“我一直以为你会呢。”
      “奴婢会一首歌,就是《正月正》,教给娘娘了。”
      “对的,二红给我讲了元宵的美丽传说,很真诚地教了我吸引人的方法,谢谢二红。”
      “哇……娘娘!不要说了!二红错了,二红愚钝,娘娘做的很好,是那些人不会欣赏。可是皇上呢,最重要的是皇上呢,怕是因为二红的坏方法,更不理娘娘了!”
      她跪在我面前,咚咚咚,以额碰地,我无力也无法阻止她,看她重新抬起泪意丛丛的眼,眼下的水带了红,染了额上蜿蜒下来的血,触目悚然。
      我说,“每一个传说我都喜欢,不论悲伤的故事还是喜悦的故事,里面蕴满了瓣瓣心香。每一个姑娘我都喜欢,不管她们过往如何,能在这么美丽的节日,讲述一个美丽的传说,便成了世上最可爱的女子。”
      “娘娘?”
      “二红是个好女子,因着你傻傻的勇气。刚刚那个同我一起落水的姑娘,也是好女子,因着——”
      “因为什么,娘娘?”
      “因着,她给了抱她的那个男子,一份完完整整的爱。”
      “……”
      “国破家亡,爱他,背井离乡,爱他,我猜,若果终有一天他忘了她,还是爱他。二红,知道吗,我从没试过这样的感情,很羡慕啊。”
      我看了看天上愈加静柔的月色,笑说道,“我啊,一直喜欢写写随笔,一天里的乱七八糟都不放过,为什么这么做?呵呵,因为想老来看看自己曾经写过的东西里,能不能发现到一份完整优柔的爱。只要记得有一个人曾经给过我这样的东西,我的心便会一直天真,我的情便会一直美丽,我的回忆便会一直丰富,我的生活便会一直潺潺。”
      二红擦干眼泪,陪我笑,陪我坐,陪我看东方变白。
      我有一点怨,傻傻的她不该此刻沉浸在我的讲述里,应该马上抬我回殿呀!
      我的意识又迷糊了,这家伙也自来熟了,反正我一落水,它便紧赶着往我脑中跑。

      正月十五,上元节,宜祭祀,祈福,嫁娶,出行。
      忌,问名。

      我早上好不容易从方华的回忆中,记起了当今皇上的名字。
      要是早几天看黄历,我就刻意躲过了。
      唉,也就不会一天都在想他了。

      ——正月十五,潋滟湾,记“好一个媚眼如丝”。

      (《正月正》歌词引自苏文茂,马志存合说的相声《文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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