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沐萩

20、第十九章

　　“大人倒是好耳力，属下才来片刻便已知晓。”那个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人却还未至。
　　“直觉而已，夜影明知我的‘无能’，何须谄媚？”我自嘲的说道。
　　隐约看到树下一人从黑暗中走来，一身的黑衣在黑夜里好似融入四周，鬼魅而迷离。
　　他径自走来坐下，无一点拘泥，也无一点尊卑之意。我看在眼里却也只做未见。
　　沉默片刻，只听他低沉的笑声传来，“大人是不是在猜测圣上的用意——为何要您担这职责掌驭我等部下？”
　　我凝视着他，不让心事随声音起伏，平静的说，“不错。”
　　“大人或许不愿相信，但事实便是如此。当年夫人与圣上的玩笑之语，却是我等一生的承诺。”他说的荒唐，却是认真。
　　我轻笑，不信，“难道你想说多年过去，只有我一人敢开口说出这个的事实吗？你们虽然隐秘，却不是无人不知，朝中知道的人、民间知道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你敢说他们都未曾提过这个！”
　　夜影玩味的看着我，说，“不错，曾经是不止一人光明正大的说过，但他们都已与黄土作伴，没有机会做我的上司了。”
　　我心中一凛，苦笑着说，“那该说是我的荣幸吗？”
　　夜影没再答话，静默了会儿，我看着已过中天的月亮，问，“我这个被你们侥幸认可的上司有权利了解你们的事情吗？”
　　“当然可以，若有不能答的，我自会告知。”
　　我听到他的答复，低头平视他的眼睛，说，“我也不知该了解些什么，你先介绍一下暗部这个组织和成员吧，若有不明白的，我再一一询问。”
　　夜影点了点头，沉静的开始叙述，“暗部，顾名思义，做的都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讲的事情。主要分情报、暗杀两块。就情报而言，多为帝都之内的，比如……，至于暗杀，并非专职于杀人，还有……”他列举了一大堆，最后一个总结，“大人若记不下那么多，只需记得我，情报主司红，暗杀主司冷严，便可。”
　　我明白的点点头，问，“那宫中是如何安排的？圣上四周护卫着的又是属于哪一块？”
　　夜影略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说，“那是我的直属部下，一共八人，护卫圣上安全。现在——还需拨出两人与我留在你身边处理事情。”
　　“不必了，原来的八人还是让他们留在圣上身边，不可减少。”我想了想，突然问道，“你可有调查过我的侍女香兰，她……”
　　“有。她是当年战乱时逃往江南的贵族后裔，父母早逝，作为孤女，家教良好被送进宫来。在宫中曾是东宫侍女，因为犯错被打发到这里。后被云岩内侍长除去宫女名籍，送到你这儿来的。”
　　果真是早有调查，这样详尽，能说不是早就关注了吗？真有点像是下了套等我钻的感觉，即便我没说那句话，他们还是有办法让我揽下这个职务的吧，只是这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既然她没有什么问题，让她帮我吧！”我建议，却也希望得到肯定。因为我不敢想象若是香兰不参与进来，她会受到怎样的待遇，被转移还是直接消失……
　　夜影看了看还为我留着一盏灯的屋里，爽快的应道，“大人的第一个命令，夜影岂敢不从。只是——香兰不识多少字，如何帮忙？”
　　见他答应，我松了口气，“无妨，她聪慧过人，我教她便可。”
　　标志着寅时的钟声敲了一下，我看着依旧深沉的天空，说，“夜影，你也不必一直留在我这儿，你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尊我为首的，何必为难自己。我也自有分寸，不会让你为此失职的。”
　　夜影冷冷的笑了下，斜睨着我说，“你又知道些什么？你……也太过自以为是了！若不是圣上……”他顿了顿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我似乎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皇帝一人的想法。
　　※※※
　　想着夜影负气而走，我也无可奈何。一夜未睡，却分外清醒。酒已喝尽，未品尝出什么琼酿来，倒是知晓了我这个脸虽会红却喝不醉的体质，至少这点酒是绝不会醉的了。
　　我移步树下，仰头看那淡白粉小的一簇簇长于叶中的花苞来，待到太阳升起时，它们就会绽放，而如今，正在沉睡着。我，是不是也正在苏醒呢？
　　然这仅仅是猜测，而有些事不必猜也不敢猜。
　　“圣上改元重德，赐酺于臣民。今令礼部操办，京兆尹协从，各司听从调遣。于五月十五举，三日而终。”我默念着手中的字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给予消息的来源者——夜影。
　　“这是规矩，今后所有正式或非正式的命令，这里都会送来一份作为备份。”夜影开口解释。
　　这是那晚过去的第二天，我也算是象征性的作为了他们的主子。香兰见着夜影黑衣装扮，既不怎么惊讶，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识趣的在我与夜影说话时离得远远的去做事。这女子就是这么明事理儿，我心中微微赞许。
　　我看着字条，沉吟了会儿开口，“这事儿过去怎么处理现在也怎么处理，我这外行就不多加干涉了，夜影想必心里有数。”看着他略有点轻蔑的眼光，我不露声色，只继续说道，“只是不论是怎么处理的，都须留下字迹来，作为依据。我这小屋虽是简陋狭小，但放些资料应该不成问题。而有你在，资料也不该会丢！”
　　看他脸色微变，却仍是镇定自若的应下，我有些佩服和感慨。这样的人物，屈就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只能说是宫中卧虎藏龙，厉害者比比皆是啊。
　　见这事算是结束了，我刚想回屋去歇一会儿补补昨晚的觉，他倒是又从衣襟的暗袋中拿出一叠资料，边递给我边说，“这是近年战事资料，你先了解一下。地方上的事情就数这件最为重要。”
　　我点头接下，粗略扫了一眼。……最近战事不多，而且都为三五十人的小战，一沾便走，没有去硬碰硬，只是辗转在几座城的中间徘徊，似乎是一个新派遣过去的将领的方针，倒是不错。
　　“其余的一些存在的资料，我会在今天都送过来，你近几日好好研究一下，了解现下真正的局势。”夜影见我没什么事吩咐，最后说了句便轻轻一跃从树上掠过而走。
　　我轻笑一声，拿着资料的手有些颤抖。
　　“公子？”香兰的声音有些疑惑，我寻声望去，复又笑了笑，问，“香兰，我教你读书写字，你做我的帮手，可好？”
　　“香兰当然乐意，也希望能为公子解忧。”
　　“如此甚好。”我看着娴静的她，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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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进展的还算顺利，只在春苗播种之际围歼了敌方来袭的一路偏军，其余之时便是迂回展转，避其主力，将那敌军的骑兵一口口小小吞噬，而自己则稳守大营，靠身后数座城池的补给慢慢消磨，照这样的速度，今年秋应该就能结束这长达五年的战争。看来新调任过去的将领的军略应该不错。我看了看那位主将的资料，还是位驸马都尉。此将复姓司徒，单名贽，其父乃是镇南侯司徒冉，其伯父是中书令司徒文，至今不过而立之年，正是建功立业之际，早年先帝招其为婿，配以长公主，在异昊元年完婚。看来是位少年英才，从小随父平乱，耳濡目染，对战事颇为精通。我放下心来，有这样的将领，战事也该停歇了。
　　香兰正在我身边临摹字帖，我有些欣慰，她非常聪慧，不过半月有余，一些常用的字词就都熟记下来，书法虽还青涩，却也隐隐有秀丽笔锋。我不敢说这是我的功劳，毕竟我只是给了她一些孩童初学文字的启蒙读物，另外便是平时在看的一些前朝的诗词歌赋了。我也只是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教她读写，其余皆是她自己努力的成果。看来当时我的感觉并没有错，香兰并非一般。
　　静静的看着她临摹完一张字帖，我打断道，“香兰，休息一下。练字贵精不贵多，你每日练个三五张足够，其余时间还是看看书，领略一下文辞风采。”见她放下笔，脸上有着淡淡的倦容，我笑道，“今日是天子赐酺的最后一日，我们出宫走走，也去凑凑热闹。”
　　自从泊宜外迁那日我动用过令牌后，便索性放开了自我的约束。偶尔出宫走走，时而独自一人，时而寻香兰作伴。虽然明知夜影他们也在附近，但既然他们不多阻拦，我便也权当不知了。
　　换上一身玄色长衫，和穿着淡紫罗裙，不施粉黛，梳着挽云髻，头戴帷帽的香兰坐在城中西市最热闹的酒楼上，我品尝着万福楼最出名的青酒，眺望窗下繁华盛景。
　　这里是西市南北走向的华林街和东西走向的清水河的交通要道，一座石桥连着清水碧波，桥下楼船画舫无数，士子才俊笑语不断，留连忘返，倒是西市一处不得不见之处——烟花胜地。
　　也许是近日朝政的安逸，又有赐酺一事，都城也是一派轻松气氛。未及黄昏，这里便是人声鼎沸。我偶尔回头瞧见香兰淡然却暗藏落寞的神色，心中一动，她也与我一样，已经融不入这热闹的景致了吗？我们皆是可怜之人。我垂下眼睑，轻叹。眼角却瞥到香兰身躯一颤，触及抬头，却是香兰略有歉意的眼神传来。我摇摇头，示意无妨。
　　突然，桥下声音顿收，寂静无声。接着，一声铁骨铮铮的琵琶声骤然响起，响彻天际。那声音似金戈铁马，气势恢宏，如万马奔腾之势，迫人心弦，转调处又如闺房愁怨，絮絮不止。两种不同的风格似突兀又似理当如此，犹如寂寞女子思念从军的丈夫而心绪不宁般，起起伏伏。曲子技艺精湛，手法熟稔，绝非一般人能奏，即便是当红花魁，能淋漓尽致的表现出这样的气氛者，十之一二也是多估了。我不由多注意了几分，帝都何时来了这样出色的女子，而我最近接手的情报里却只字未提。认为她是女子，也不是十分肯定，但既然弹奏者是在画舫之内，想来所猜是一定的。
　　回神看向香兰，她也流露出几分惊讶和好奇，神情也是如这附近众人般眺望画舫。
　　一曲袅袅而终，沉默只是片刻，掌声便如雷动般席卷而至，纷纷扰扰之下，画舫中挑帘而出的是一个绿罗裙摆的少女，她轻蹙娥眉，待得众人安静下来，朗声说道，“我家姑娘自蜀中而来，颠沛流离，为寻一方栖身之地，辗转而至帝都。幸得栖凤楼楼主相助，感其恩德，愿暂留于此。姑娘略通才艺，愿与相知者共赏良辰美景，把酒诗话，但也须遵循栖凤楼之规，望诸位明了。”
　　底下众人哗然，议论纷纷。接着便有人吟诗唱词，欲博得那位姑娘的认可，修得同船渡。
　　而我有些明了了。
　　栖凤楼，算是帝都烟花之地中最具盛名的青楼楚馆之一，楼主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面貌平凡随和，慷慨多金，与其他风月场所都是相处甚好。楼中女子，记名在册者有数十人，皆是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而作为客居的女子，更是独有其让人倾倒的绝活。这次的这位姑娘，应该就是新来的客居者了。不管是记名在册者还是客居者，栖凤楼都有一条规矩，卖艺不卖身，当然若是当中的女子愿意则无碍这点，而客居者，更能随时离开，不受栖凤楼必须相约五年的契约。栖凤楼主楼在南市，但沿着清水河一带，皆有楼船画舫为栖凤楼所有，并有独具特色的宫灯悬于船头作为标志。看那少女正在挂灯便是最明显的表示。而为了维持这个规矩不被破坏，栖凤楼更是和王孙贵族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他们既是这些女子的裙下之臣，又是这栖凤楼的庇佑者，让其他宵小也不敢生出无妄之念。
　　我思索着那位情报主司红，不知她何时会把这个女子的身份查清。毕竟歌舞场所，最是探听消息的所在，每一个人，都必须细细查询，以防谍探。
　　这时，已有两人被邀上画舫，那少女嫣然一笑，随侍了进去。船便也悄悄离岸而去。
　　好戏已经结束，人们或失望或兴奋的议论着未曾露面只弹奏一曲便博得心动的女子。我看着香兰若有所思之态，出言打断，“香兰？”
　　她回过神来，告罪一声道，“听此琴音，似有杀伐之气，香兰觉得此女煞气过重，有些奇怪。”
　　我一愣，迅速回想了一遍曲子，似乎隐隐有不平之气。心中苦笑，看来论琴意来，还是不懂琴技的香兰更胜一筹。当下便也留意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帝都的女子。
　　而事后想来，幸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