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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换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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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季
文/司南
00
我觉得是时候去改变目前的生活了。
01
雪拽住十二月的尾巴降临了这座城市,晚上我裹着被子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刚打开窗户我就被狂风和雨夹雪好好拥抱了一次。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我真是个神经病。猛地关上窗子以后我带着满脸冰冷的雨水爬上床,蜷在床上不停哆嗦,我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僵直着,就像刺猬那样。
早晨我因为睡得太死而错过了闹钟的吵闹,顺带也错过了进校时间。
走进客厅就看见母亲正在打电话,她一看见我便匆匆挂掉电话催促我快点去学校,因为班主任正在找我。
真希望自己会冬眠。我漱口的时候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多浪费了几分钟。
“镜音连,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啊,快点洗漱完去学校!”母亲在客厅里大喊着催促我。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告诉我第一堂课已经要上完了,顿时我希望自己会冬眠的想法强烈了一些,然后我做了个决定——翘课。
于是我就翘课了。这说法很无聊,不过我想不出该说什么生动的东西。和我所能感知到的所有一切都一样,它非常、非常无聊。
我需要去找点什么对于我来说有意义的事情来消磨难熬的冬天,比如去看外面被雪覆盖住的树,和在浮了一层薄冰的街道上走路。
“我出门了。”我确定当我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母亲是着急得想把我一脚踹出去的,而且她是想最好一脚就能把我踹进学校里,以便我还能听见第一堂课的下课铃。
02
不得不说在浮了冰的街道上走路是个愚蠢的想法。
我像在街道上表演糟糕透了的杂技,路面简直不能更滑了。走在上面不能很好的保持平衡,好几次我险些摔倒。
每次觉得自己快摔倒了而心惊肉跳的时候我的脑子就自动帮我想好了我摔倒的姿势,我只能尽量谨慎地迈出每一步,不一会儿我就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
“哇啊!”人惊呼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发现是个穿得很单薄的女孩子摔倒在地上了。她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根本不管被冰冷的雪水浸湿的衣服,像个没事人一般连屁股都不拍一下就接着往前走。
她有一头蜜一样金色的短发,眼睛是晴朗天空的那种漂亮的蔚蓝……把她的头发和眼睛描述成这个样子我感觉有点恶心,因为我也是这种金头发蓝眼睛的家伙。
她发现我在看她以后立刻低下了头,走路的速度也加快不少,结果她又摔倒了一次。看她重复爬起来的动作,我打着哈欠站在原地瞧着眼前这种不停重复的景象,直到她皱着眉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似乎是在责备我为什么要瞧着她,我能肯定她是被我看得太紧张了所以不停地摔,我也能肯定就算我不看她她也得不停地摔——不过是摔的次数少点儿罢了。
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对她的目光做了回应。
“喂,你没事吧?”我看着她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她呆滞地看了我几秒钟,转头四处望了望,怯怯地指着她自己对我喊:“我?”
“是啊。你没事吧?”
我这句话一说完,她立刻慌乱地摆着手,像个做坏事的小鬼头被逮到那样不停地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
她再次飞快地爬起来,刚迈出一步又飞快地摔倒,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果水花再小点,说不定能得个十分。我突然想起来电视上播放的跳水比赛,要是有冬季平地摔比赛,这个看上去笨得让人无奈的家伙一定能得夺个奖牌。
既然她说没事了那就代表我不会惹上什么麻烦,我对她点点头表示我听见她的话了,然后不再理会她,继续走我的路。
去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这个奇怪的女孩子,以至于我忘了我是准备翘课的。等我一只脚踏进教室里才想起来我的计划,但要溜走已经晚了。带着金丝边框眼镜的班主任把我叫到教职员办公室询问了一顿我为什么会迟到的理由并和我长谈了一次。我害他被扣了七分之一工资。
托班主任的福,上午我只上了最后一堂课。上那堂课的期间我还在想那奇怪的家伙,我有预感接下来好几天我都会靠回想这个早上发生的事情来消磨时间,这么有趣的家伙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见的。
雪还在下着,学校的人工池塘里的水都变成了灰黑色,绿化带里光秃的树干看上去是黑的,雪又白得扎眼。铺满雪的草地踩上去感觉很奇特,像是在踩花生壳。有很多人都在上面走来走去,相互扔着雪球,奇形怪状的雪人随处可见。
吃过午饭以后迈着被冻僵的双腿走在校园里,我看见的就是这些景象。别人被雪球打得满头是雪。我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雪球砸,毕竟我在这学校里几乎不认识什么人,这点令我很满意。
但……如果看见那个奇怪的家伙坐在低矮的教师休息室的房顶上是我的错觉的话,就真的是让我很满意了。
抬头不经意间就看见早上那个女孩子坐在房顶的边缘上,她那头金发在一片白色里很是亮眼。我以为那是幻觉而使劲揉了揉眼睛,可这明显是事实,她确实坐在那儿,我还看见她托着下巴,不知道是看着哪里发呆。
她晃着腿,望上去挺惬意的。对于这种怪人我认为我还是当做没看见比较好。我刚要转身准备走开,她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摇摇晃晃从楼上坠了下来。
心里猛地一惊,我不由自主地跑向她所坠下来的地方。她坐在地上像个傻瓜一样仰头望着自己摔下来的地方,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
长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我觉得要是我患了心脏病的话,一定是给她吓出来的。
“抱歉,我没坐稳……嘿。”她尴尬地笑着用手挠着自己的脑袋这么对我说,“下次我一定会坐稳的。”
我真想搓个雪球砸她的脑袋,就像修理电视机的人一般都会去拍电视机的顶部。
03
我的生活被打乱了,原因是那个奇怪的家伙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有时候还会跟在我后面学我走路的样子。忍了她一星期以后我忍不住去问她她到底想干嘛,结果她回答了一句:“第一次有人能看见我,感觉好高兴。”
简而言之,我撞鬼了。我平静的生活就这样没有了。
“不是鬼,是幽灵。”她深沉地双手抱臂,垂着头,仿佛在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只能按住我抽搐的眼角,压下朝她砸雪球的冲动。
“你叫什么,鬼也应该有名字吧?”
“铃,风铃的铃。”她说,“就是那种风吹过来会叮叮咚咚响的东西。那你呢?”
没什么是比被一只鬼当成智障更无奈的事情了。
“我?镜音连。”
“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名字,该怎么写?”
雪融化之前我应她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拿着树枝在雪上写我的名字,铃在旁边看着,不时发出“噢噢”的声音,像是在看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平时不怎么喜欢和别人来往的我第一次有“要是有个朋友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的想法,于是我和一只鬼,不,和幽灵做了朋友。
说实话,和她做朋友感觉还蛮不错的。虽然她总是会跟在我旁边但起码她不会总是开口烦人。
04
“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吗?”铃双手托着脸,注视着一群正兴致勃勃地堆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的校友问我,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她,她看上去对那个雪人没什么兴趣却目不转睛地望着。
“没兴趣。”我回答她,她浮在半空中,一上一下地晃悠,“比起那个来我更对幽灵的生活感兴趣。”
“这个嘛……”她把停在雪人上的目光移开,抬头想了一会儿,转头望向我,“就是每天都到处晃一下。”
“不休息?”
“我是不怎么休息啦。”铃兴奋地对我摆动着双手,“这样就有时间干很多事情!”
“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我对这个话题有点儿感兴趣,就随地盘腿坐下来,用手撑着下巴问她。
“很多,比如说试着走路。”她说。
“然后每天摔个百八十次?”我扯着嘴角僵硬地看她认真的模样,她一步一摔的场景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你很不给人面子哎。”她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转头蹲到一边嘟囔,没几秒钟又凑过来,“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
“不知道。”我很严肃地回答了她,她面无表情地干了一件我一直很想对她做的事情——扔雪球。我有时候很想砸她,反而被她先扔了我。
虽然我明白自己那个回答是让人很无语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平时都干些什么,除了日常起居再加上课以外,其余时间我似乎都在发呆或者是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
“我是说真的啊。”雪粒卡在头发里,融化成水以后顺着我的脖颈淌到我背上,被浸湿的衣紧贴着皮肤的感觉让人很难受。
“听起来好无聊。”铃撇了撇嘴,像是难以接受我的话,“浪费时间你会后悔的。”
“说得好像你很珍惜时间。”我说,“反正幽灵的时间永远也用不完的吧。”
“才没有,我打算要去转生的,所以时间也不会剩下很多。”她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如果没有遇到连我肯定已经转生很久了。”
“听上去我倒是耽误了你的时间。”
“不、不是!我是想说,因为遇到连我才愿意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的……”她慌乱地解释,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
要说铃的话让我有什么感觉的话,我觉得大概是不可思议。她对有人能看见她这件事非常在意的样子。
因为一个人能看到她而且愿意和她聊天消磨时间她就放弃了去另外一个地方的想法的话,这个人会不会感到自己是个很重要而且很了不得的家伙?别人的想法我不清楚,反正我是瞬间觉得自己变得非常重要并且很不得了了。
先不管铃是不是幽灵和她的性格如何,她看上去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让可爱的女孩子觉得自己很重要当然要值得得意一番吧,更何况她的性格也挺不错。
关于这一点要是有人说我轻浮也无所谓,我不相信正常人对大便的好感来得比对鲜花的好感多。
05
我发觉我很喜欢那家伙,发觉这件事的时候是零点整,我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办法睡着。
原因是下午我绕着教学楼顶楼的走廊往教室走的时候看见铃坐在栏杆上,她双手死死地抓住栏杆,俯视着地面瑟瑟发抖。
“喂,你在干嘛。”我问她,“你不是恐高吗?”
“……我、我在克服恐高!”她一动不动地回答我。
见她那认真的模样就知道她现在没工夫理我,我对此见怪不怪,就径直回教室了。到放学时她还坐在那里,还是死死地抓着栏杆,但抖得更加厉害。
“你克服完了吗。”我知道她根本没办法克服这一点,在我预料之中,铃扭过头来,僵硬的笑挂在脸上。她冲我竖起大拇指,牙齿上下打颤。
“完全、没问题!”
“恩。”我点点头,悠闲地把胳膊搭在栏杆上,她看见我的动作,也尽力表现出十分悠闲的模样,结果她又摔下去了——我都数不清她摔下去的次数。
据她自己说,我在学校里第一次看见她那时她就是在努力克服恐高了,可惜越克服越害怕。这点我了解,因为一开始她还能晃着腿发呆,现在要她坐在高的地方发呆完全不可能。
幽灵竟然会恐高。我还曾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现在来看,我只会对可以飞这种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技能浪费在铃身上感到惋惜。
恐高的幽灵,恐高还偏偏想克服恐高的幽灵,想克服反而越来越怕高的幽灵。可笑得很,但她努力的劲头倒挺值得钦佩。
“想在转生之前克服恐高。”她说这话时很豪迈。
“你想在转生之前干多少事?”我有种她不可能去转生了的想法。
“……没什么了,恩,大概。”
“那祝你成功。”
“我会努力的!”
我这说得没心没肺的话还得到了她一句感谢。铃眺望着远处,冬日的夕阳浅金色的光在她的眼睛里更加耀眼,我想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她那种充满希望的眼睛。
“加油。”突然觉得转生对她来说是件无比美好的事情,嘲弄她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刹那间我发觉自己很喜欢铃,也许喜欢的是那种充满着希望的眼神,也许喜欢的是那种令人发笑的努力,总之我很喜欢她。
幽灵竟会给人带来光,我闻所未闻,可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了。
06
铃克服恐高的时间用得很长。炎热的天气里她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我则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嘴里叼着冰棍,手充当没用的扇子。
在夏日的阳光之中她是真正的耀眼,我真不想描述她的金发是怎么反射阳光的。还有她的皮肤和她身上那条干净的白得发亮的连衣裙,通通都在阳光底下耀眼得快刺瞎人的眼。
因此我好好折磨了一顿自己的眼睛。后来我去买了副墨镜,浪费了一笔钱——它没派上什么用场。
我选好墨镜的第二天铃就来告诉我她准备去转生了,她轻松地说着“那我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半天才抬起手来对她挥了挥,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对她说:“再见。”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问我“你需要许个愿吗?”无不认真。
“不了,谢谢。”
我的脑子一定是出了问题才会这么回答的,说完以后没两分钟我便后悔了,尤其是铃半个身子没入一片白光之中,泄愤似的对我喊着:“连是白痴!”的一刻,我感受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的确很白痴的事情。
“喂,铃!”
想拽住她但只能拽住空气,刚才有她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一切都仿佛是在做梦。
现在我的生活终于能恢复正常了。很显然只有我自己这么想。
暑假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从早上七点一直到下午六点,直到我母亲试图破门而入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蚊子在我手背上留下来的包被我抓破以后又疼又痒,像是要告诉我我眼前所有景象的真实性。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走在路上莫名会出现有人在自己边上晃悠的幻觉,我所看到的幻象是铃双手托着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的景象。即使知道是幻觉我也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不由地发怔。
她要去转生的那天所说的话普通得就像“我回家了,明天见。”这样随处可见的告别,我虽然很喜欢她的性格但也没有对她产生多大的依恋。
明明是这样的平淡,我的心情和没有被扰了清静的湖面一样平静。
返校那天我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望见我第一次见她摔下去的那个屋顶,猛地吹起的风告诉我我根本没自己想的那么平静。
07
我尽力把这事说得乏味些——实际上它也确实很乏味。
在闲暇时间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去思考我那空洞而不切实际的愿望,以无数个“如果”为开头来假想我愿望实现后的景象。
想的最多的是如果铃如果还存在于这里的话我的生活会是怎样。
从国中开始我就不喜欢与人交朋友,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令我觉得厌烦。我认为我并不孤傲,只是会有种莫名的恐惧。
要认识别人第一步该怎么办;
要怎么和不熟悉的人打招呼;
要怎么和别人打好关系;
要……
国中之前我从来不思考这些问题,人缘也不算怎么差,等我突然思考起这些问题时,我彻底把与人交流的技能给忘记了。
我没办法好好回应对我打招呼的人,我对处理人际关系无所适从,等我发现我变成这个样子时我已经有些社交障碍。
一直到高二开始的前一个寒假快要来临,也就是遇到铃的那几天我才准备为被我放弃许久的社交重新努力一次。
然后我认识了很缠人但却不让人厌烦的幽灵。
“铃,风铃的铃。”
每当风吹起来让我听见附近邻居家里清脆的风铃声,我就想到铃那副教幼稚园小鬼认字的认真表情,她的口型让人看得很清楚。
R-i-n。
铃。
当时没有对这个名字表达一下我的看法有些可惜,现在我得说,这是个好名字。
除了对这件事感到可惜以外,我还有很多感到可惜的事情,不过那些事情不是每一样都能现在来弥补的。
如果我能热情些,和她相处时不总是摆出那副的漠然表情,说不定她现在还会待在这里——唉,又是一个“如果”。
我无法得知我到底错过了多少事情。
很多事情都被我逐渐遗忘,过了很久后在某天又猛地想起来,通过那些零零散散的回忆,我只知道我实在是错过了很多事情。
“浪费时间你会后悔的。”看她说得多准。
08
我第九次梦见铃,在那个梦里时间在静谧的午后,她坐在阳台上悠闲地晒太阳,白色绸裙上流转的光泽把她包裹起来,成了一幅晃眼的朦胧的画。
见鬼,我已经不大记得清她的面容了。
不锈钢汤匙倒映出我扭曲的模样,我盯着汤匙上奇怪的自己,把我的头发和眼睛通通想象成是她的。很可笑。
强烈的思念令我明白我不只是喜欢铃的性格或是什么其他方面,我是真的喜欢她,那种对恋人的喜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句“连是白痴”是什么意思,还有许愿这种空洞的东西。
幽灵有实现人愿望的能力吗?
也许“希望铃能留下来”还是可以实现的——也许。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第十次梦见她,她的背后出现了一对巨大的羽翼,随着羽翼的扇动洁白的羽毛漫天飘舞。
不再害怕高处的铃的身影越来越远,我怀念起她用颤抖的声音喊着“我在克服恐高!”“完全、没问题!”的样子。
总觉得这是她在炫耀努力之后的成果,梦醒过后,我感到自己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我也该试着去努力改变一些东西吧?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看见她站在我旁边握着拳认真地点了点头。
09
我一讲起这件事来,就听到别人用赞叹的语气对我说“哇你很会讲故事”这样的话。
并不带有任何谦虚意味地摇摇头,我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建筑物顶端时,看见了那家伙。
她与我四目相对,然后转过身去,展开翅膀,没入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