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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觉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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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般是师叔真定守护营地,前几日都平安无事,不想今天横生波澜。
不请自来的客人是七名女修,身穿同样款式的湖蓝色道袍,头顶莲冠非金即玉,也不知是中州哪个门派下山游历的弟子。
觉远记得真悟师叔提过,中州的道修跟他们佛修不同,道修们动辄就爱放出威压,显示自身实力境界。而佛修们并没有这种习惯,所以寻常道修是看不出佛修实力深浅的。觉远粗粗辨认,发现不速之客之中有两个戴玉冠的或可勉强同真定几位比肩,还有两个跟自己在伯仲间,余下的就差得太多,只怕就比觉正、觉净他们几个好一些。
真俨已经领着几个年长些的弟子先赶了过来。但在觉远看来,与其说是双方对峙,倒不如说和尚们单方面听凭人家骂阵。真定师叔盘坐在地上闷不做声,觉非几个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眼,唯有真俨师叔在耐心同几位女施主解释着什么。
眼下这些娘子军正在气头上,她们显然没有看出真俨的修为,甚至几个年轻的还把真俨团团围在中间,口中呵斥不住,嚷嚷着要他把那“不守清规还伤人灵宠的花和尚”交出来。真俨头脸紫涨,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真性的出现倒是让她们稍稍安静了一些。
觉远默默叹气。不得不承认,从皮相上来说,全寺上下三千僧人中,真性师叔是生得最好、最体面的一位,又有一副温润清朗的嗓音。这不,他才念了一句佛,那些女施主中倒有三四位腮边泛红,余下几人也停了叫骂。
这同之前真定和真俨的处境差得太远。觉远心中对那两位师叔充满同情。记得真定师叔跟从明真上人修持闭口禅很久了,唉,希望他千万忍住,不要破功才好。
但他很快发现,最该被同情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真性竟是带他去给那几个女子赔礼道歉的,而且真悟招惹来的事端,还被栽到了他头上。
只见真性双手合十,言辞恳切:“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方才一场误会,起因经过贫僧已经听说了。都是小徒顽劣,冲撞了几位。实在抱歉。只是劣徒实非存心冒犯,还望几位施主念他年幼无知,原宥一二。”说完,又回头瞪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觉远,还不给几位施主赔罪!”
觉远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是被一道天雷当头劈了个正着。他本站在真性身后,但没等他醒过神,便被一种引力拖拽出去。觉远脚下踉跄,幸而又被那力量撑住身体,才没狼狈跌倒。
站稳之后,他下意识就想逃回真性身后去。但刚要转身,就听对面女子中有一人开口说话。这人声音清脆,只是语气凶横:“你家师父不是让你出来赔罪吗?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就想溜?”
觉远本能地抬头,见那声音的主人正恶狠狠盯着自己。她眼角拖着泪痕,怀里抱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像是头小兽,却被人劈掉了脑袋。觉远不禁又多瞥了一眼,致令此女勃然大怒:“你这登徒子,看什么看!”
一时间觉远只觉得众人眼光都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唬得他头皮发麻,额上全是冷汗。唉,我佛慈悲,赐条地缝让我钻进去吧!觉远心中无声哀告。他试着开口说话,本想说不是我,又想或者还是该按着真性的意图圆过去,内心挣扎的结果就是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双手在胸前合十,不住鞠躬。
又听真性痛心疾首自责道:“贫僧教导不严,在此替劣徒给诸位施主赔礼了。”
那少女不依不饶:“你们的人无礼在先,又害死我的灵兽,一句道歉就完了?”但没等她再骂下去,却被同伴拦住:“小叶,你先退下!”
说话的是觉远方才所见修为最高的那位,看外貌也更老成一些。她对真性单手一礼:“道友看着有些面善,可否请教法号?”
未等真性答话,忽有骤疾的马蹄声随风而至。旁边大道上,一路人马绝尘奔来。真定、真俨对视一眼,闪身挡在众人之前,小心戒备。而真性却摇了摇头:“无须紧张,是大周皇朝的人。”
须臾间,十八匹健马雷驰而来,人立马嘶。马上的骑手都穿着黑披风银盔甲,为首的两人各擎一面旗帜,上头果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他们之后是四头白鹿拉着的华丽玉辇。辇中有人笑问:“道旁站的可是轮台寺的高僧们?”
真性排众上前,朗声道:“大皇子别来无恙。”
“禅师好耳力,小王自愧不如。”话音刚落,玉辇中钻出一华服男子。他身材短小精干,紫袍金冠,面如美玉,唇上短髭也修剪得十分齐整。这人觉远倒也认得,是当今大周天子的长子姬伯符,之前曾到轮台寺听主持讲经。按辈分算是觉远的堂叔。
真性同姬伯符简略寒暄,三言两语便问明其来意。原来周天子听闻轮台寺欲往天关迎回明空上人的遗蜕,只恨不能亲至,故命儿孙辈代己到西荒致奠举哀。于是姬伯符领着几个皇孙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路,不想倒在这里遇到轮台寺一行人。不过同明心上人缘悭一面,让这位大周皇长子殿下甚是遗憾。
“小王先曾造访贵寺,不巧到达时诸位已经上路了。小王听说你们竟是要步行前往西荒,唉,明心上人是陆地神仙,禅师们也法力高深,何必如此自苦呢……”
交谈间,姬伯符双目炯炯,环视一周,在场的几位女修显然引起他的兴趣。“那几位仙子又是什么人?缘何在此?我看你们双方似乎有些不愉快?”
“这几位女施主方才经过此地,有些误会……”
未等真性说完,那年长女修也上前一步,口中迭声道:“的确是误会一场,是我等莽撞了。方才不知是轮台寺的道友,多有得罪!”而后她又对真性恭敬长揖,神色肃然,“在下归海宗石静初。尊驾可是真性禅师么?昔年我曾奉家师之命造访贵寺,同禅师有一面之缘,不知禅师是否还记得。”而后又命同行众女随自己与轮台寺众人见礼。
于是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归海宗女修,此时竟向他们这些齐声稽首问好。而那石静初也为方才失礼之处再次致歉。觉远越发迷糊,想不明白她们为何前倨后恭。不过归海宗这个名字他倒是有些耳熟。方才似乎听真俨念叨过,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是道庭中的一流还是二流。
但见那姬伯符礼数周全,同归海宗的人殷勤攀谈起来。可轮台寺这边,真性不冷不热,真俨表情平淡,而真定可以说是一脸麻木,其余弟子则默默还礼。觉远发现,现在摸不清状况的,似乎只有他一人,不由有些灰心。
他正发呆,突然闻到一股馥郁香气,回神定睛,竟见那个叫“小叶”的归海宗女弟子站在他面前,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端详。觉远吓得慌忙后退,口中不住念佛,心里默诵了几遍“色即是空”。
而这“小叶”一手指着觉远,转脸对石静初叫道:“师父,他们骗人,这人不是刚刚那个秃……”
她一个“秃”字没说全,便被石静初喝止:“休得无礼,还不退下!”
小叶满脸不忿,还要说什么,就被同伴拽了回去。而石静初又满怀歉意,对真性低声道:“小徒年幼无状,几位不要和她计较。都是误会。”
“不是误会!”那个小叶已经委屈得哭开了,“他们轮台寺的人害死了我的追风吼!那是老祖赐我的!”
姬伯符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石静初望着自己的徒弟,眼神中半是无奈半是怜悯。她又长叹一声,然后才对姬伯符解释道:“这是小徒叶夜心。她家中长辈曾赠她一头灵兽……半年前那位尊长不幸身故,而小徒的灵兽刚才被一名轮台寺弟子失手误杀,所以我们才起了些争执。”
姬伯符眉头一挑:“姓叶……莫不是东海叶家的人?”
“不错,那追风吼便是叶道君送给夜心的,只可惜叶道君他……”石静初又是一叹,“唉,夜心她是叶道君在世唯一血亲。”
觉远听到现在,方恍然大悟。东海叶家的老祖叶蕴林,是当日同明空上人一起守候天关并战死牺牲的大修士之一。同时他也想起,为什么会觉得归海宗名字熟悉了。他那位曾伯祖父明空上人做皇子时曾有一未婚妻,后来他出家为僧,那未婚妻也投身归海宗修行,道号钟玉。按说出家人俗缘已断,但明空自觉亏欠钟玉道君一段因果,所以才会应其请托,前往西荒驻守绝域天关,不想竟遭逢死劫。
但觉远来不及唏嘘,就被真性拎过去给那个归海宗的叶夜心赔礼。他磕磕巴巴地把“都怪贫僧不好”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四五遍,那叶夜心才渐渐止住了哭声,而后便被其他几名女修围着哄着劝到一旁去了。
觉远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此时午夜已过,他实在有些困倦了。但又不好直接去问三位师叔,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休息。问怕是也没人理他。于是觉远站在原地低头发呆,眼皮也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