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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觉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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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至。队伍停下来,准备露宿。
觉远昨夜没睡,今日又赶了一天路,但现在倒还算精神。他跟几个师兄弟围坐在火堆前,兴奋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师叔真悟巡视归来。
昨天师叔讲的是夜魔君横行中州近千载,几无敌手,直到三百年前被昆仑玄玑门的微尘道君一剑重创,负伤逃进青莽山。也不知道今晚上师叔又会讲些什么。
现在该是寺里做晚课的时间,不过出门在外,规矩自然不比寺中。即使带队的明心上人素以严厉著称,也没有拘着他们这些小辈遵守往日作息,反而有意默许真悟师叔给他们讲解中洲道门的掌故,甚至对真悟偶尔津津乐道些轶闻怪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觉远早注意到,明心上人这几日夜里都会把真性师叔支开一会儿。真性师叔曾师从明空上人,明空上人半年前遇害,凶手正是夜魔君。所以若是有真性师叔在场,有好些话真悟师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拿来说的。
其实轮台寺僧众之中,数觉远同明空上人血缘最近。他们二人都出身大周皇室,按辈分,觉远还该唤其一声曾伯祖父,也是因为明空上人的关系,觉远才会在轮台寺出家。只不过对于这位曾伯祖父的牺牲,觉远虽然也感到哀痛,但并不见得比其他同门来得更加深刻沉重。比起一位没见过面的长辈身故,他倒是对每晚真悟讲的故事更上心。
但今晚真悟师叔被明心上人安排去前面巡山,迟迟未归。另一位师叔真俨代替了他的位置。真俨出身证道院,为人严肃,说的内容也无趣。他不会像真悟一样绘声绘色讲故事,只是一本正经地大谈什么中州道庭下辖三百六十道门,其中顶尖仙门五家,一流道门十三家,二流七十八家,余下是三流和不入流。而后又把那些门派的名字逐一报诵个遍。
于是这个门那个派,流水一样打从觉远耳旁过,他瞅着面前那团跳跃的火焰,不知不知视线朦胧起来。瞌睡间忽然被人猛捅了下腰,觉远吓了一跳,才要发作,却听同门觉非低声道:“八。”
什么八?觉远还在迷糊,头上已经重重挨了八下棒槌。
又听真俨呵斥道:“觉远!在寺里你就不认真听经,现在出门在外越发惫懒!我说的都是正经要紧的东西,你既然不爱听,那就不必听了!陪觉正、觉净他们入定去罢!”
这次前往天关的觉字辈弟子中,有六个小沙弥,其中最大的觉正才满十五,觉圆最小,只有九岁,他们的入定其实就是盘着腿睡觉。
觉远惭红了脸,唯唯而退,连头上的肿包都不敢揉。
小沙弥都待在宿营地另一头,他们那里没有生火,而是笼着一圈法罩,这是明心上人特意为他们加持的,不但能避寒暑隔风尘,还能聚拢天地间的灵气,提升几人修行速度。离老远便能瞥见罩上流动闪烁的金光,觉远心生羡慕,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有那样的法力。
但他旋即想起,觉正现在离开悟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这几日都是明心上人亲自照护,而余下的五个年纪小,道行浅,露宿野外时也需要专人保护看顾,而今日这任务恰好落到真性头上。一想到明心上人和真性师叔,觉远又有些挪不开步子。明心上人生性严肃,习惯了倒也还好些,而真性虽然待其他弟子还算温和,但对觉远却比常人不同。或许因为明空上人的缘故,他对觉远寄望更多,要求也更严格。偏偏觉远性情懒散,于是真性那里颇有几分爱之深责之切的味道,如果不是觉远的师父真如拦着,只怕觉远早被这位真性师叔拎到般若堂好好修理一番了。
觉远慢吞吞踱到法罩前,却没见到明心上人,只有真性守着六个小和尚。觉远刚走近,他已经分掌开启法罩放觉远进去。
几个小沙弥并未睡着,见觉远走进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嬉笑着跟他打招呼。
“师兄,你怎么老是挨真俨师叔罚?”
说话的是十二岁的觉净。觉净同觉远一样都分在药王殿修行,六个小沙弥中数他同觉远最熟,说话也随便。
觉远板着脸孔低声道:“我才没有挨罚,师叔让我来陪你们入定修行。”
觉净扮了个鬼脸,笑道:“师兄,我们出家人是不能打诳语的。觉正刚刚听得一清二楚,真俨师叔问你中洲道庭一流以上的宗门里共有多少剑修门派,你打瞌睡答不出来,不但挨了骂还被撵出来了!”
觉远闻言将视线投到觉净身侧那个沉默的少年身上。觉正生来耳目灵敏异于常人,几乎能和真性相媲美,而修行进度也是几个小沙弥中最快的。据说觉正很可能是某位佛修大能转世重修,所以今生修行顺畅远胜他人,待重证初果,便能破开胎中迷障,找回前世记忆,说不定今生还能更进一步。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这些小鬼都知道了,觉远不由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又见真性正在瞪他,忙唱个喏,躬身问道:“师叔,明心师祖怎么不在?”
这几个小沙弥们悟性天赋都不差,但毕竟年龄小,修为浅薄,露宿野外离不开人照顾保护。出门这几日,一直都是明心上人亲自照料他们入定,但今晚明心上人居然不在,这实在是咄咄怪事。
“师伯接到消息,天关那里有些变故,于是先赶过去了。”
觉远吃了一惊,什么变故?难道夜魔君没死,又从地狱里爬出来了?他差点就要叫出声。幸好真性又接着说了下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道庭的人找到玄玑门的崔微尘了。听说那位伤得不轻,师伯便先赶过去,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
一语未完,只听身后有人接口笑道:“顺便也看看有什么好处可以捡!”
被人截断话尾,真性脸上倒也不看不出恼,只淡淡道:“回来的晚了些。”
来人边走边笑:“探路时遇上些麻烦,耽搁了点儿时间,劳师兄挂心。”
说话间他人已经靠近,站在法罩外,等真性放他进来。
晚凉天净,月明星稀,这人长身玉立,深灰色的僧袍无风自动,倒像从夜空飘下来的一朵乌云。
真悟年纪其实比真性大,看长相也是真性长得更年轻些,但不知为什么,真悟总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真性,说话语气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不过在觉远印象中,似乎从没有听真性叫过真悟一声师兄,当然也没喊过师弟,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论的关系……
但他再一想,真悟早已经修得圆觉,他口中的麻烦,那肯定不算小。连忙关切道:“师叔您没事吧?”
“哟,原来觉远也在这儿。”真悟挑了挑眉头,又夸张地退后一步,好像是才发现觉远的存在,“是来找这帮小鬼玩的?”
因为打瞌睡而惹恼真俨,这件事虽然已被几个小鬼撞破,但当着真悟的面,觉远还是不想亲口承认,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师叔遇到了什么麻烦,没事吧?”
“我正巡山,忽然听到林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我心说这是谁家走丢了孩子不成?就循声摸去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是一只蛊雕。” 真悟就算闲聊都像在说故事,觉净几个小沙弥也凑过来听他娓娓讲述自己那一番遭遇。
蛊雕这种妖兽嗜食人肉,它们叫起来就像婴儿在哭,常用叫声诱人靠近,然后扑食。据真悟说,他遇上的那头灵智已开,离化形不远了,也不知道在此地吃了多少人,偏今夜命差遇上真悟,不过几合便送了性命。
听到这里,觉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叔你犯杀戒了。”
他刚说完就被觉净推开:“去去去,这叫斩妖除魔,雷霆手段。你怜惜那妖兽性命,那被它害了的人命又怎么算呢?况且万事自有因果,如果那蛊雕不是心存不良,想要吃人,又怎么会遇上师叔呢?”
一旁的觉空也接口道:“阿弥陀佛,师叔送那蛊雕下地狱,让它得以偿还今生因果,而后重入轮回,这是功德一件。善哉善哉。”
觉远却有些不解:蛊雕吃人是造恶果,必将受报应;那真悟杀掉蛊雕会不会也有果报呢?他又想到经书上以身饲虎的故事,遇上要吃人的妖兽是不是该学佛祖呢?佛祖是主动舍身的,但那只老虎会不会要受报应呢?吃了佛祖应该是大恶,如果那只老虎因此堕入地狱,那佛祖是不是反而坑了老虎呢?
他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觉明问真悟:“师叔,师叔,你同那妖兽才斗了几个回合,怎么会出去这么久?还发生了什么事?”
“那蛊雕毙命我掌下,我自然得超度它一番。这当然是要花点儿时间。哦,我还顺便取出它的妖丹,收拾那扁毛畜牲并没怎么费力,可为了这妖丹倒溅了我半身血。”说着,真悟亮出右手,他掌上托着一颗红光灼灼的丹丸,直径不盈一寸,表面遍布花纹褶皱,看着倒像个核桃。
他把这妖丹给几个小沙弥传看一番,然后便抛给在一边跏趺打坐的真性:“师兄,这个给你拿着玩。”
真性表情平淡,只侧过眼扫了他一眼,真悟连忙改口:“是帮我拿着,是我自己要玩。”
真性冷冷哼了一声,把那妖丹收了起来。
真悟长叹了一口气,但眼睛里却有几分笑意:“咱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师叔你溅了半身血……”觉远小声嘟囔,“可是师叔,我看你身上挺干净的,连个血点都没有。”
“所以说实在是麻烦,”真悟也压低了声音,他右手食指朝真性那里虚点一下,说,“有洁癖就算了,鼻子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闻不得血腥味偏又一闻一个准,眼睛还毒……我若是不找个地方清理下,换身衣服,哪儿能回来……”
他嘴上说着抱怨的话,但眼睛里笑意不减。
觉远离他最近,看的分明,真悟应该是刚刚沐浴过,里衣贴颈子那里还有些潮气。他正想提醒说世上有好几种洁身除味的法术,却见真性猛地直起身子,警觉地盯着远处。几乎是在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觉正也站了起来。
“有人御剑朝这里飞来,还不止一个。”
觉远今晚第一次听到觉正开口说话,只见这年少的沙弥眉头微皱,歪着脑袋似在喃喃自语,“好像是几位女施主要闯进来,已经被真定师叔拦下了。”
真悟以手扶额,低头叹气:“不好,我说的麻烦来了。”
真性走到真悟面前,低声喝问:“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真悟抬起头,面上似笑非笑:“师兄以为我干了什么?我当时满头满手都是血,又弄脏了衣裳,不敢污了师兄的眼目,一般的净身法术又应付不来你的鼻子,你说我还能干什么。自然是要去找找附近哪里有河流湖泊。”
听了他的话,真性一张脸沉得能滴下水来,咬牙切齿又问:“然后?”
“找了几里地,终于让我见到一条山泉,我又不像师兄你有顺风耳,只当是四野无人,就脱了衣服下水。不想突然来了几位女施主……” 说倒这里,真悟不禁摸着鼻子苦笑起来,“我那时赤身露体,她们大概也是吓得不轻,有人放灵兽攻击我,我下手没注意轻重……唉,还以为已经甩脱了的……她们怎么追上来的,难道她们也有人鼻子跟你一样……”
“够了!”真性额角青筋已跳了几跳,终于出言打断,觉远之前从没见过他如此不耐烦。
这时,那些女施主的说话声就连觉远都能听到了,她们嚷嚷的并不怎么好听,有个细高的女声甚至骂了一句“淫僧”,与之相比,余下那些谴责和尚“无耻”、“流氓”、“不要脸”的字眼就显得温柔多了。
来势汹汹,觉远脑子里莫名蹦出来这四个字。他看着真性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好像这样做就能让他克制住不在晚辈面前失态一样。不过这法子倒的确有效,真性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如初。他先嘱咐六个小沙弥好生在这打坐修持,不许出去。觉正等人一起稽首,果然重新坐下跏趺入定。接着,真性又扔下一句“觉远跟我走”,而后扭头迈出法罩。
莫名其妙被点了名,觉远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脚已经赶在意识之前动了起来,走两步才反应过来还有礼节这码子事,于是他又回身对真悟匆匆唱个喏,这才追在真性后头,朝那几位不速之客迎了过去。他听到真悟在身后叫了一声:“师兄,那我要做什么?”
真性却连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