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3·
倪庆莲和庞国同结婚四十四个年头了,他们一直住在云镇的庞家老宅里。
云镇这个地名只有云市六十岁以上的人仍在沿用。事实上云镇早已和云市融为一体。早些年,这个镇子坠在云市的最北角。作为从邻市进入云市的北门,云镇一直像一个无足轻重的路标一样被云市冷落着。直到八十年代末,随着云市道路改造工程一路叫嚣着拓宽了云镇的马路,云镇成片低矮灰暗的民房才节节拔高为高矮参差的楼群。可是云镇也有始终无法旧貌换新颜的死角,那便是位于云镇东南方的猫耳山。
其实猫耳山至多算是个丘陵。云镇的居民却充分利用猫耳山坡度和缓的特点,依山建起了挤挤挨挨的房子。猫耳山被各式房子肢解着,像一堆垛得七扭八歪的积木。肆意蔓延的生活垃圾常常像小瀑布一般挂在房子之间裸露的山脊上。庞国同家就住在猫耳山的脚下,说是老宅,除了破败的砖瓦和龟裂的墙体外,看不出一丝古香古色。
庞国同好人一个的时候,是云市棉织三厂子弟小学的音乐老师。他在二十三岁那年,到棉三厂给合唱队当手风琴伴奏员的时候,认识了二十岁的倪庆莲。倪庆莲年轻时生得朴实健康,红彤彤的圆脸像个多汁的苹果。她嗓门粗大,人也有点笨拙腼腆。常常在大家唱完:“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的空隙,单独蹦出一个“呀”来。而梳着小分头,面容清秀骨骼清奇的庞国同就是在对这个频繁“呀呀”的姑娘投去惊诧的一瞥时,记住倪庆莲那张憨态可鞠的红脸蛋的。二十三岁的庞国同全盘接受了他母亲庞七奶奶的言论:“女人生得壮实,好生养。”倪庆莲健硕的四肢和紧绷绷的胸口让庞国同预见到了她的生育能力。所以棉三厂的工会主席柳大英出马为他们提亲的时候,庞国同没有多少犹豫就应承了下来。倪庆莲在庞国同面前相当局促。她自己只勉强念了三年高小,在初中毕业的庞国同面前总觉矮了一头。虽然瘦骨伶仃的庞国同和块头魁实的倪庆莲站在一块象数字“10”,但庞国同向来说一不二,倪庆莲骨子里男尊女卑的观念无穷无尽地释放了四十四年。直到庞国同六十岁那年中风瘫痪,一改斯文绵软的脾性,动辄骂得倪庆莲泪水涟涟,倪庆莲还是没有一丝怨言地侍侯了庞国同八年。在六十五岁的倪庆莲看来,六十八岁业已升天的庞国同依旧是她的天,是她身子里唯一粗大的主心骨。
·4·
庞明珠被呼机再三的鸣叫吵醒时,庞国同的魂魄已经在上天入地的冥路上游荡了两个钟头。庞明珠一听电话里二哥明祥的声音就傻了:“明珠,爸今早老了。你赶紧回来。”庞明珠说:“咋就老了?上回回家不还好好的?”庞明祥来了火气:“你上次回来那是多咱了?有俩月了。不回拉倒。”明祥摔下电话时骂了一个很难听的字眼。明珠正在做哪一行,他当哥的心里明镜似的。庞明珠一边穿戴一边哭了起来,她揣上一沓钱,也没顾得上涂脂抹粉,黄着一张脸就哭哭唧唧走出了门。
庞明珠在阴暗的太平间看见蒙着红布的庞国同,不由得浑身发软。云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可以同时存放六人次。除了庞国同,还有两个人并排躺在庞国同的身侧。庞明珠一向胆小,这会儿看到另外两个陌生人描金画银的铺盖,只觉得阴风四起,四壁都朝她身上挤压过来。她没敢看掀开红布后庞国同露出的那张脸,哭嚎着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就连惊带吓地瘫倒在地上。
庞明珠平息了哭声,首先想到的问题是,父亲庞国同装殓得太过简陋,她把这层意思和母亲倪庆莲说起的时候,倪庆莲苦着脸说:“妈也不懂呦。”庞明珠撇嘴说:“就给蒙了块红布,和旁边那俩铺金盖银的比,我爸多寒碜哪。”说罢就拎着小挎包蹬蹬走了出去。
庞明珠从没进过寿衣店。这一次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一排寿衣店前留心观望。她选了一家铺面最大,门脸最体面的走了进去。刚一进门,一只高大的黑狼狗就“哗啦”一声抖动着铁链站了起来。庞明珠“妈呀——”锐叫了一声,心突突狂跳地退出店门。她刚要扭头进另一家,手就被抓住了,庞明珠来不及再次惊叫,就被眼前这张脸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一张干瘦的女人的脸,从太阳穴到耳根,生着一片蓝墨水样的痣斑。女人说:“狗拴着,别怕。”庞明珠心里说:这回我可不是怕狗,是怕了你。脸上却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我最…最怕狗。”女人阴恻恻地一笑:“你爸走得苦,你可没尽到孝心。”庞明珠像被钉子钉到地上动弹不得。她忘了她一进家门就被倪庆莲拽过去往她左臂套了块黑纱。她还以为这女老板摆弄冥物久了通了仙气,敬畏之下不知不觉跟进了门。
庞明珠被店里缭绕的香火气熏得几乎闭住了呼吸。她定了定神,才看清香火来源于柜台上供着的一尊纯白的骨质太白金星像。女人说:“你爸还缺啥?”庞明珠说:“家里人不讲究这些。我也不懂啊。”庞明珠说话间才发现女人顶着一坨乌黑的假发,她的胃酸不由得一阵翻涌,直酸得她眼眶发红。女人说:“做闺女的,得买旌。口铃、握钱儿、手帕都少不得的。”说完就把这几件物事摆了上来。庞明珠见光是那旌就分十几种档次。想也没想就要了最贵的古香缎丝绣的那一种。女人见庞明珠出手大方,就接着把供碗香炉冥币元宝七星钱之类的物件一一摆到她眼前。庞明珠为父亲重新选了铺盖,专挑大黄大红的排场颜色,然后包了一大包小零碎,准备付钱。女人又说:“纸活扎了没有?”庞明珠说:“民政局城管处不是天天登报取缔吗?”女人吐了一个脏字说:‘听他们的还不吃饭了呢。”庞明珠就问:“那都得扎什么?”女人说:“要什么有什么,洋房汽车、花轿牛马、童男童女、连麻将都有哩。”庞明珠叹道:“还有麻将?可真全乎。”女人说:“还有要小姐的呢。”庞明珠大奇:“纸扎的小姐什么样儿?”女人打量了一眼庞明珠穿的黑短皮裙和豹纹网洞上衣说:“不穿衣服的就是小姐呗。”庞明珠在女人眼神的提示下方联系到自己的身份,不禁十分尴尬。于是她忙说:“那就要洋房汽车和童男童女罢。”女人用枯瘦的手点了点计算器,报出一个价目后随口说:“你算过命没有?”庞明珠说:“没”。女人的眼里有一道慑人的光一闪说:“你们家命中有煞,不是太平人家。”庞明珠有点害怕:“有什么煞?”女人说“你去算算好了,我可不愿泄露天机。”庞明珠还真怕她说出什么凶兆,付清了钱,赶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