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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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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清早,倪庆莲粗声大嗓的喷嚏极具破坏性地撕破黎明的时候,庞国同没有象以往那样呜噜着喉管表示他的不满。倪庆莲揉着眼睛拽亮了灯,心里忽然就着了慌。她胆怯地盯住庞国同,暗红色的了无光泽的绸被围拢着庞国同黯黄的脸,他的整个身体掩藏在棉被下,干瘪的轮廓异常模糊。倪庆莲不见庞国同的胸部有任何轻微的起伏,她颤着手探到庞国同的鼻端,心里忽地一凉。她的声音夺门而出:“明祥——明祥呀——”。庞明祥踩着倪庆莲呼唤的尾音进了屋。看见母亲倪庆莲神色彷徨趴在父亲庞国同的近前,他脸上不耐烦的愠色消失了:“妈,爸咋啦?”他一见父亲灰败的脸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叫明瑞来帮我把爸推医院吧,在家晦气。”倪庆莲愣怔了:“你说你爸这就咽气了?”庞明祥没再看庞国同一眼,丢给倪庆莲一句话:“把装老衣找出来。”就匆匆折回隔壁自己屋给大哥庞明瑞打电话。
十五分钟后,庞国同被庞家哥俩用平板车推着向医院行进。庞明瑞的眼角还挂着青黄的眼屎,他不停去探庞国同的鼻息。庞明祥就虎着脸说:“一会儿热乎气就散了,穿不上衣服,快推吧。”三个人一架车急切地冲进云市人民医院时,被一个护士撞了个正着。护士问:“急诊吗?”庞明祥支吾着说:“抢救!”,庞国同就被七手八脚地安置到第一急救室那张缺少生气的床上。值班的医生护士小跑着进了急救室,少倾,就都鱼贯地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庞明瑞和庞明祥把装着父亲寿衣的包袱抖开,一个护士在旁边望着说:“我来吧”。她熟练地把上衣和裤子分别套在一起,三下两下就把庞国同布置成了一个真正的死人——在庞家兄弟眼里,穿着寿衣的父亲正式宣布了自己的死亡,而在此之前,庞国同在尘世上最后穿着的衣裳还聚拢着一丝人气,让他们以为这个人随时还可以活转过来。庞明祥摸出二十元钱给护士:“多谢啦!”,护士接过钱把手插在兜里走出门去。庞明瑞听着护士脚步声渐远,抬起头问:“什么价?”庞明祥说:“老规矩,二十。”庞国瑞又说:“把明珠也叫回来吧。”庞明祥顿了一下说:“也好。”
这空儿,倪庆莲哭丧着脸走进来。她有些发蒙,一时间还调动不出泪水来强调丧夫的哀痛。她问庞明瑞:“你爸留了话没?”庞明瑞没吱声,庞明祥接茬说:“爸骂你睡得太死。”这句话使得倪庆莲突然像只上足了闹铃的闹钟似的哭将开来:“啊啊啊——老死头子啊,临走还埋怨我呀,叫我怎么安生呐——啊啊……”庞明瑞看不过眼,拿眼横了庞明祥一眼,扶起倪庆莲说:“妈,爸瘫炕上这么多年,你对得起他老人家了。”倪庆莲哀哀地哭着,眼泪一旦失了控,就再也收不住了。
庞明祥对庞明瑞说:“送太平房吧,明珠上午赶不回来了。”庞明瑞说:“刚才咋不直接送去?还抢救个啥?”庞明祥不屑地说:“妈老糊涂了,你也是?爸是抢救无效死在医院里的,要不,在家老的,却给送出了门,怎么封邻居的嘴?”庞明瑞讷讷地说:“就你会算计,鬼精。”庞明祥不言语了。刚才他给明瑞打电话的时候,他媳妇宋丽红一直在他背后干呕,他刚没好气地嘟囔一句:“没见过死人哪?吐个屁。”宋丽红立刻炸开了:“老早就在家干靠着,送医院躺两天都舍不得,就你们家能拯出这号熊事儿,我跟你说明了啊,要是敢把你爸停家里,我跟你离。”庞明祥无心应战,打电话到厂里请了假,心里琢磨着该叫谁后天跟着上山刨坑去。
·2·
庞明珠小巧的呼机唧唧叫响的时候,她还在沉睡中。她的早上通常都是和下午直接相连的。整个上午都被她包裹在酣睡里忽略不计了。
她熟睡的脸上,留着粉底液的残痕,那种强遮盖力的粉底在幽暗的灯光下可以把她的脸伪饰得容光焕发。她的嘴微微张着,因为漂红了全唇,即使没涂口红,那嘴唇也不会惨然无色。
庞明珠继承了她父亲庞国同清秀的面容,眉眼细巧秀丽。但是母亲倪庆莲宽大的胯骨和茁壮的胸乳也毫不犹豫地遗传给了庞明珠。好在她没有像母亲倪庆莲那么四楞四角块头悍猛。她的细腰像音符间的滑音,巧妙地承接了她的丰乳肥臀。使三十四岁的她看起来风情四溢妩媚多姿。有时候,庞明珠自己都认为她天生就不该做什么纺织女工,但如果不是下/岗的援引,她至今或许还在云市那个简陋的家里,蓬头垢面地生煤球炉子腌咸菜。一年到头都没有一件象样的衣裳。云市棉织三厂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也会像梦魇一样终年折磨着她的神经。
此刻,她的睡眠满足而又安详。她一个人住在远离云市的云县,每天出没在云县那些档次不高却生意火爆的小舞厅,她把挣来的钱坦然地存进银行,再大方地支配给吃喝穿戴。在云县,她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艳珠。没有人认识她。她本来的名字连同她的过去像一个遥远的小伤疤,蛰伏在她记忆的最底层。那隐藏了她大部分年华的记忆之门,由于庞明珠的刻意遗忘,一直麻木地幽闭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