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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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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来自现代的一缕幽魂,自从死了之后的一个月,就一直飘荡在这座宅子的周围,他想要自行离去,做个潇洒傥荡的游魂野鬼,看看这个世界与现代世界的不同,但是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束缚在此,离开半尺都不得,这年头,连做个鬼,都没有鬼生自由。
他在这宅子游荡的一个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真真是看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亲情也比不过一纸厚度。
昨天,萧家二老爷去世了,萧府上下哀声一片。
这一阵的敲敲打打过后,丧事就要到了尾声,做法事的白袍道长挥动着拂尘指挥着萧府的几个壮实的家丁把棺材抬到了山外。
萧二爷的大公子萧落凡和小女儿萧雪飞,哭哭啼啼地跟在棺材两边,手里不停向着天空撒着纸钱。
他不得离开这萧府半尺之距,也只能远远地望着送葬的队伍渐行渐远,魂幡无风而起,上面飘荡着萧二爷的魂魄,如同生前一般,顶上的阴郁之气极盛,只怕萧二爷的死也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用情太深。
他在这里当鬼一个月,素来有耳闻,萧家二爷自从夫人难产去世之后,终日郁郁寡欢,把自己关在后院,守着夫人生前的用品以泪洗脸。他也是为这一份深情所感动,在古代,男人惯于三妻四妾,萧家二爷的这一份情确实难能可贵。
直到那行队伍已经远到看不见,他才悠悠地飘回门口那棵常歇的大树上靠着,这棵树伫在这里有上百年的光景,枝繁叶茂,挡住猛烈的阳光,阴凉之地常招鬼魂,原来是这么一说。
他摊开右掌,五指伸直,无血无脉,呈半透明状,一眼就可以穿透手掌看见掌后的事物,他这般鬼样子已从刚开始的惊骇变得现在的习惯于心,轻飘飘的,无根无依。
过了一个时辰,送葬的队伍回来了。
萧二爷的大公子萧落凡为长子,领头走在前,后面牵着七岁的妹妹萧雪飞。
说来也奇怪,这个萧二爷的大公子也叫萧落凡,和他的名字一样,只不过这个萧府二少爷是个怯懦软弱的少年郎,说句话也要支吾半天,就是萧家里地位高些的下人也能把他欺负了去。
这里的下人都是一群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来捏的势利小人,在萧府里,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还对着萧落凡叫声二少爷,把萧雪飞叫声二小姐,这下萧二爷去了,指不定在萧府里零落到了个什么样的田地。
在他一个月的观察,这个萧落凡,平日里像个大闺女一样,大门不迈,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呆在房间里。
你说他在读书学识,倒也不是,你说他在倒头大睡,这也不对,这个萧落凡没什么大志,也不像自己堂兄萧永临那样,考取功名,整天窝在房里刨一些木头,雕些木偶的把戏,雕出来的人像栩栩如生,无师自通,总归手艺还不赖,只可惜他也不能行走在江湖,做个手艺人。只因大老爷看不起这些街头卖艺的下等行当,只怕是萧落凡污了萧家的名声。
萧二爷病重的时候,萧落凡也在旁边衣不解带地伺候,也算是个孝子,不过不善言谈,唯一的父亲,病在床头,也是整天木讷着不怎么说话。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但是印堂无灵动之光,看来也不是一个心胸豁达之人。
这会儿萧落凡刚刚回到萧府,穿着素白的麻衣,额头扎着一条半指宽的白布,双目无神,直直地向着灵堂走去。
萧大爷的通房大丫鬟银香迎面走来,把萧落凡叫住了,“二少爷,可随奴婢到前厅,大老爷说是有事要议。”
“知、知道了。”萧落凡怯懦地应声回道,转个身,跟着银香亦步亦趋向着前厅走去。看起来,他更像是一个下人。
大丫鬟银香扭着细腰走在前头,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们家的这个二少爷,无能无才,话也不多说一句,最爱就是刨木头,明知道他院里的下人作威作福,把他的月钱用度克扣,顿顿吃着糠菜白粥,穿着劣等衣裳,也不敢声张,她银香是真看不起这个二少爷。
萧落凡尾随着银香来到前厅,向着萧福昌作了个揖。
萧福昌见萧落凡来了,也只是揭开茶盖喝了一口茶,眼睛却朝向角落的那个一人高的青色大花瓶。
萧落凡站了半响,大伯也没让他坐下,只好直愣愣地站在前厅,听候他大伯的吩咐。
又过了半响,萧福昌才抬眼打量了萧落凡今天的这一身素白麻衣,眼底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悠悠地开口道,“落凡,我们亲人之间,就不来经商买卖的那一套,绕着弯子来说话,今天大伯只想问你一件事情。”
“大伯请问。”萧落凡恭敬道。
“如此甚好,你娘亲赵氏留下的一纸地契尚且还在?”
“回大伯的话,在的。”
“在就好,今天我就是要说说这个事儿,接下来的话,你也别想着大伯不念亲情,祖上以丝绸发家,你也是晓得的,做我们这行,近年来生意是每况渐下,同行竞争也大,上个月从苏州运回来的一批生丝,走的是水路,因为保存不当,受潮霉变,损失过千两,这家里跟庄里的古玩器物,金银细软兑现都补不上这笔大亏损……”
萧福昌故作伤心地捶胸顿足,他说的生丝受潮,确有此事,只不过这生丝很快就被转手卖出去了,这个亏损堪堪就填了回来。
“福泽自你娘亲去了之后,终日将自己锁在后院,沉沉郁郁。这绸缎庄一直都是我在打理,现下你爹也去了,作为兄长的我,也是伤心得很,不过,伤心是归伤心,人要吃饭活命,这偌大的萧府下人众多,虽然还能顶几天,也难免坐食山空,况且绸缎庄是祖上代代流传,万不能败在我的手里,若是你把地契拿出来解决萧家的燃眉之急,好让萧家上上下下也有个活路!”
萧福昌这一席话说得情深意切,萧落凡听得信以为真。
他虽不善商计,却知道这琳琅街是金华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在琳琅街有一处铺面,若租出去,每月收的租金亦尚可观。虽说铺面的位置不算好,一直无人问津,但是总归是在琳琅街,就算再不好,也是烂船有三千钉。
他的娘亲赵氏的娘家尚未没落前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只因天灾人祸,赵家从他娘亲这一代开始就如倒水之势,最后是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他的娘亲嫁进来的时候这琳琅街的铺面就是嫁妆,现他爹娘去世,徒留自己与妹妹,一来,这铺面关乎他们俩以后的生计,二来,他爹临终前千叮万嘱,千万要防着大伯打这琳琅街的铺面的主意。
没想到,他爹的话这么快就应现了,原来大伯一直都在谋着这张地契,萧家的绸缎庄每月盈亏多少他是从未有关心过,但是怎么想也理应不会因为一批生丝的变质而搞得整个萧家倾家荡产。
萧福昌见萧落凡支支吾吾大半天,也说出个结果,伸手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又道,
“落凡,大伯只管问你,这事,你是应还是不应?”
“爹在临终前千叮万嘱侄儿,这是娘亲的遗物,只许守,不许买,这事恕侄儿不能答应。”
“那好,把你的几件衣裳收拾一下罢,林伯已备好马车,你与雪飞就此离开,萧府养不起闲人,今日我们叔侄俩就把这家分了,以后也图个清净。”
其实萧福昌心里早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他昨晚就和夫人商量好,要把萧落凡手里的那张琳琅街的地契谋取到手,若是他们这个木头般的侄子愿意把地契拿出来,那就再留着他们在萧府几年,若是萧落凡不应,那就直接分家,也不要谈些什么,家业,房产,田地,他们这个侄儿他们最清楚,一个榆木脑袋,再聪明也不会想到要争些什么。
萧落凡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腰撞到了中堂的八仙桌上,碰掉了一个青色瓷碗,哗啦一声,碎片飞溅,他爹前脚才走,他的大伯就要妄顾亲情,将他与年幼的妹妹扫地出门!怎么会这样?!
他悬在前厅的主梁上,看着这一场叔侄之间的好戏,心想,这个萧落凡未免也太过死板耿直,墨守成规,这样下去,这可伶的少年郎就该被净身出户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萧落凡猛吸了一口气,却没了出的气,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如同铜铃一般大小,全然不敢置信,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把这场变故看得完整的萧福昌,被吓得抖了三抖,犹豫着要不要叫人过来。
不知怎么的,就这这时,他悬在梁上无形的身体变成了一团烟雾,倏地一下进入了萧落凡的身体,关于这个萧落凡的所有记忆犹如月汐潮水,一簇而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萧落凡活了十八年的人生在他的脑海里重演了一遍。
萧落凡适应着空气重新吸入肺部,脑部神经活跃起来,血液运行,手触实物,脚踏实地,深呼吸了一口,理顺了一下巨大的信息量。
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叫做萧落凡,与他本名一样,是个废柴少年,也是萧家的二少爷。萧家现任的当家是萧大爷萧福昌,二老爷也就是萧落凡的爹萧福泽,他爹年轻时,经商头脑好,现在萧家一半家业也是萧福泽早年走南闯北换来的,只可惜是个短命的痴情种,和着自己的妻子前后双双撒手人寰,留了一双儿女,现在还面临着被扫地出门的危机。
萧福昌是他的大伯,也和二老爷一样,同样是生意人,不过他是属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那一种,专门捡漏的,还趾高气扬他把自家弟弟的挣回来的家业占为己有,现在他弟弟一死,过河拆桥,立刻就要分家,把萧落凡赶出去,另起门户。
萧福昌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叫做萧永临,是萧落凡的堂兄,从小就比萧落凡聪明,两月前赴京赶考去了,这次葬礼也没能赶回来,女儿萧凌霜,只比萧落凡小一岁,尚且待字闺中。
萧落凡有一个妹妹,名为萧雪飞,常年养在奶娘身边,住在别院,奶娘没有孩子,因此有点过度溺爱萧雪飞。萧落凡也没怎么对他的妹子上过心,萧雪飞长到了七岁,完全向着嚣张跋扈的女汉子道路进发。
理顺了所有信息,萧落凡混沌的脑海逐渐清明,耳边最后也只剩下少年清亮但是悲伤的一句“帮我……”,还是未完的叹息。
萧落凡待四肢百骸逐渐蓄积起了力气,扶着桌脚坐了起来,盯着萧福昌颤抖着开口道,
“大伯,我爹他尸骨未寒,夫妻尚念百日恩情,何况我爹与你为同宗同祖的亲兄弟,现在分家,将幼妹与我赶出萧府,无异于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借刀杀人,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为!”
萧落凡搜肠刮肚,把以前看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里面的古人文绉绉的话句扯了出来,幸好他以前是个武侠迷,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话他还能记得一分半点。
“萧家现在当家是我,我说了什么就是什么,你这黄毛小儿是要想爬过叔父长辈头顶吗?”萧福昌脸上青白一阵,没想到平时缩头缩脑,木讷寡言的侄儿今天好像是转了性子一样,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条条是道。
“侄儿只爬过畜生头顶,敢问大伯自认否?!”
“你!”这个时候,萧福昌看着少年不同于以往的坚毅神情,脸上倒是挂不住了,气得花白的胡子两边翘,忍不住扯开喉咙大喊,“反了天了!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