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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贰回、人独心自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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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风月场人声鼎沸,莺歌燕舞,酒肴里沾了脂粉香气,饱了肚子,更饱了心。
冯西园摇着大胯楼上楼下跑了几圈,招呼地还是那样勤勉,嗓门还是那样清亮,腰扭得还是那样袅娜,丝毫不显出疲态,反而乐在其中。
想来,他原也是个寻欢人!有得玩儿,不知倦的。
本来听风说雨的闲人们各自心里有避忌,但见他故态依旧,便也敢打趣儿几句:“妈妈好兴致,敢情没闹心呐?”
冯西园眼角带媚挑了挑,半真半假反问:“哟,平白无故地小爷闹哪门子心呐?”
“凌当主不是才走?”
“他爱来不来爱走不走,我管得着吗?”
有人听话听音,小心拿捏着追问:“真吵开啦?”
冯西园柳眉倒竖,手上帕子甩起来,嗓门儿立即往上拔了个调。
“爷可当不起人家抬举,惜字如金的主能稀得搭理我们这些受累劳碌的苦家儿们?我问十句能 ‘哼’我一鼻子就感激涕零喽!想吵架,也得人家给咱这脸呢!”
各人听着这话越发尖酸了,确知是有了嫌隙,冯西园心里头一口怨气没处撒,对着来客们装出个笑脸相迎的周到罢了,说不准哪句话不对付就炸了。可不敢再接茬往下问,免得平白送上门作了出气筒。
只是不提还能按捺住心绪,此番叫人一撩拨,冯西园心里的火恁是蹭蹭往上冒,兀自噼里啪啦叫嚷开来。
“爷算见识什么叫财大气粗头顶出角!一句话都说不得,一个字都讲不得,对了是他,错了仍旧我们的不是,里外里都要给他脸。就活该我们小门小户低声下气地伺候着,眼泪落出来面上还得乐给他看。真是后悔投胎没长眼,钻错了娘肚子!”
说小门小户,可着金陵城没有第二家,他冯西园在江湖里排个名,绝对列前三甲,江南“美人王”的帽子大得压死人,断断不能说小的。知道是气话反着说,酒桌上有人忙不迭过来奉承:“妈妈快别说气话,可把我们臊死。说您小,那我这辈子是不知道‘大’字儿该咋写了。来来来,糟心的事儿莫提!喝酒,消气儿!”
冯西园一抬胳膊,大袖子呼啦撩起阵风,直将那人扇到了一边。
“凭什么不提?就该我们闷声吃大亏,还四处放风说爷怠慢赶他出去的?去问问这坊子里上上下下,爷亏他吃喝少他服侍了?最好的姑娘紧着他挑,哪儿的客人有那么大谱?爷吆喝出去姑娘们也得愿意啊!就盯着他是凌家当主怎么了?人往高处走,达官贵人有个入籍的限制不许咱指望,他一个商人纵然富可敌国也不过江湖声名大,苦哈哈的姐妹们凭啥不能问他求个前程?妄想不妄想,那是外头人的嚼舌,他不乐意谁还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了?有话偏不好好说,牛哄哄地装什么高高在上?也不怕闪着眼珠子别着脖颈子!我呸!”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噤了声,大气儿都不敢出。也有些懊恼悔恨的,当着冯西园不好说,桌子底下使劲掐起话头那人的大腿,拿脚捻他,狠狠拿眼剜他,每处细微的神情都在啐:“叫你多嘴!叫你八卦嚼舌头!”
真是劝也不是走也不妥,都僵坐着,活活憋住了快活心。
也不知是否老天爷感召,忽听外头小厮隔着门来报:“妈妈,‘月胧华纱’有客到!”
月胧华纱——沐昀阁上最贵也最神秘的客舍。舍名都没挂在客舍清单上,门口也不悬舍牌,非熟客是不会知道有这么一间顶级屋子的。即便来了,没人领路就是将沐昀阁走个遍也保准摸不到房门。又因进去过的客人从不自表,仿佛本来不可告人,于是既无人见过客人也无人当真入内一窥,这一间客舍便在客人们中间越传越玄乎。
可也不能说它是编出来迷惑人的,因确确实实每逢有客宣到,冯西园必然亲迎,再大的官再富的贵人都得靠边站。有人猜疑,说进里头的莫非是皇亲,甚至就是御座本人。又很快被更多人否决。毕竟京城离此千里之遥,皇帝要极品的美色登峰的歌舞技艺,只管下道旨意着底下官员搜罗齐了送进宫去,何苦大老远废了政务专跑来这鱼龙混杂的江湖里冒险偷欢?
且不说众人怎样议论,这边厢冯西园听了通报便施施然出得屋去,哪间屋子都没再去,却径自回了自己房里。说是更衣重敛妆,遣了丫鬟小厮,关起门来自个儿在里头鼓捣。
外头或只听了个动静,可曾想到这间全行乐坊最大也最朴素的屋子里竟有个暗道?入口就在冯西园的浴桶底下。屋子在四层,暗室在三层,就夹在两间大宴厅当中间。因测量精细,每间屋子只匀出一张书桌的宽度,两间宴厅靠墙又都摆上了舞台子,堆起道具箱子,外头看无非一堵墙,压根料不到内外差了些距离。
冯西园如灵猫一般轻盈跃下来,落地未稳便听一人瓮声瓮气嗔他:“你说那话都是真心?”
狭长的暗室内空气稀薄,不宜点灯,就正中和四角置足了碗口大的夜明珠,一室莹亮,影影绰绰的煞是绮丽。
冯西园与来人似熟稔,不见礼更不招呼,自个儿大喇喇往唯一的小桌子上一坐,翻个白眼哧鼻道:“真心不真心的,我说了,怎样啊?有本事他当真永远别来,小爷还真怕他不与我绝交!”
来人也不客气,挥手将冯西园赶下来,还把桌上的一张羊皮图纸捋平整了。
“戏是你要唱的,也不事先招呼,大早上的孟然能配合你演下来就不错了。你还想他跟你打一架,再来个割袍断义不成?”
冯西园嘿嘿怪笑:“嗳,你个姓冉的还真是好奴才嚎!句句话向着自家主子,和着小爷白认识你了?我是那个顺便哒?”
冉掣面色一沉,冷冷睨他:“你说我是啥?”
冯西园说完便知嘴快惹祸,已自吐了吐舌头讨好地讪笑:“说错了说错了,打嘴!”他飞吻似的拿手指在唇上抹了记,接着赔笑,“别往心里去嘛,阿掣,你还不知道我?”
冉掣鼻头里哼了声,并不说话。
冯西园蓦觉无趣,抱臂在冉掣面前踱来踱去,视线往他身上来回打量,好似头回见他。
冉掣只当他玩性大,又作怪,便没理他。
不料他忽站下,把脸凑在近前纳罕地表示:“我怎么都想不到十多年前你是那个样子嗳!”
冉掣眼角跳了跳:“以前?”
“啊!”冯西园兴致高昂,“昨儿夜里听孟然说起,原来当年你可是风风火火的,嘴也够贫哒!如今怎么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怪无趣的!”
始终低头作势观察图纸的冉掣忽顿在那儿,鬓边的发丝无声垂落下来,挡住了侧颜。
冯西园有所觉:“阿掣?”
斗室内劲风骤起,冯西园武艺不差,虽无防备,反应却不可谓不快。那边极速迫过来,他下意识滑步往后掠退。不料冉掣迎面一拳临时变掌,横着扫向冯西园。
这本是不可及的一巴掌,冯西园也以为自己避得游刃有余。然而他竟没能避过去,脸上一时火辣辣疼。
“红莲鬼火!”冯西园抚着发热的脸颊,不由怒极,“姓冉的你有病啊?用红莲鬼火的掌风打我,特么小爷杀了你全家还是挖了你祖坟?讲不讲理?孟然疯,你也疯啦?”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掌劲风杀到。这回冯西园有了准备,足下一盘,腰身袅娜地转了圈,堪堪在窄室里跟冉掣擦身而过。躲带打,手肘侧撞他腰眼。
冉掣也不避,任他大力撞过来。究竟是朋友,便是不明所以,冯西园却有顾惜,急急忙忙要往回收。然而顷刻间,他感到一股莫大的吸引力直拽着自己的胳膊往前,猛地送进冉掣怀里。
“修罗海量,阿掣你来真哒?”
话音落,他人已落在冉掣手里,脖子被掐得紧紧的,气没出也没进。
“咯、咯,咳……放手!”冯西园尝试用力去掰对方的手指,话音渐弱,“阿掣,是我,你看清楚!咳,阿……掣……”
垂着的头抬起来,深瞳在莹绿色的光照下反射出狼性的恶。
冉掣将冯西园顶在墙上,声音沉得似自地底回荡而来:“别再跟我说那一年,更不许说孟然是疯子!”
冯西园已讲不出话来,只得拼尽最后的气力不住点头,终于得以被放下来,忙捂着喉咙贪婪呼吸。
缓过神来不禁怒起,哑着嗓子大骂:“操你大爷的!绝交啊!”
冉掣握住拳,垂头不语。
冯西园预备了下一次的攻击,无非鱼死网破。可这回,冉掣没有再动。他只是低着头,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肩头因用力而颤抖。
“孟然不是疯子!你不许这么说他!”
冯西园猛然领悟到自己的失言失礼和残忍残酷!那些过往种种不堪,凌觉时隔十二年后怀抱巨大的悲怆直言相告,不是想世间多一个知情者,他是交托了信任和希冀,想得到理解与尊重。
相识十年,凌觉真正的当冯西园是知己!
啪——
冯西园一巴掌将自己的面颊扇出深刻的五指痕。
啪——
又一掌,嘴角血溢!
啪——
泪滚落出来,却不是因为疼。
啪——
冉掣拦住了又将落下的巴掌,并牢牢握住。
冯西园没挣,另手巴掌扬了起来。仍旧被冉掣握下。
“够了!”
“放手!”
“够了!”
“放手!”
冉掣没有放,冯西园也没再把头抬起来。
忽而,屋内响起沉重的叹息。
“打我吧!”冉掣说,“如果这世上还有人需要为当年付出代价,那就剩我了。十多年了,我什么都没有赎清。永远赎不清!”
冯西园终于有些动容,疑惑地偏头望着冉掣。
“你问我为什么改变?因为当年我比刚才说着混账话的你还混蛋啊!我放任了最糟的结果,让孟然失去了芣苢。这血债,我必须用一生赎还!”
怀想的故事又讲述起来,从不一样的人口中,说同样的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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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掣走得很快,像在追赶什么人,又不敢发足奔起来。方才大殿上的喧闹,父亲站在阶下令阻的一瞥,他已明白殿中的人都疑他。
只是自幼相伴,推心置腹,成长的道路上一直走来,冉掣都固执以为自己此生该是凌觉的影守。七年前的变故他怕过更悔过,恨当时无力无为无足轻重,不能相救凌觉于万一,事后也不曾陪伴宽慰。他也曾将那个一如亲生的发小看做异类,停在远远的距离外踌躇不前。
几时想通了、放下了、决意不悔的?冉掣忘记了。这些年他总是想尽办法走到凌觉身边去,一心只想近一些,再近一些。
“咦?”穿过个月门,小径转出视线死角,冉掣竟瞧见前头作景的白石上坐着凌觉。双手扶住剑柄,额头抵在手背上,合目而憩。
冉掣心下担忧,面上未敢表露,就是缓了缓步子,故作轻巧地靠了过去。
“怎么在这儿坐着了?”
听他调笑,凌觉丝毫未动,也不搭腔。立在一旁的芣苢垂眉顺目,同样不发一言,显得甚为乖巧。
冉掣心绪杂乱,又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园子里明说,便还调侃下去:“哟,适才那样豪气干云,这功夫哑炮歇菜啦?这要是存个心要弄死你的,现下可是太方便了。”
凌觉肩头微颤,却坐得住,长出了口气,还阖着眼,简单地说了句:“老头子还用得着我。”过后头又垂下去几分,精神头愈发的蔫了。
冉掣强迫自己牵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下,俯身蹲在凌觉跟前,干涩地笑说:“又咽呐?你说你咽那么多血下去是不是还管饱啊?”
凌觉没说话,只抬眸,万分寒凉地盯视着冉掣。
起初以为是赌气,欲待再玩笑,可刹那间心念转过,冉掣脸上的笑立时收起,肩头一塌猛扑地跪下,大呼:“少主息怒!”
凌觉缓缓抬手按在他肩头。
“分寸!”
冉掣愈加伏低,诚惶诚恐。
“是,属下无状了!”
肩头的手用力按下,凌觉借势起身,提着剑自冉掣身边走开。
去了几步,复站下,淡淡吩咐:“叫小叶来趟卧薪斋,看看芣苢的腿伤。”
冉掣弓着背转过身来,唯唯诺诺答应:“是!”
随即扭头跑开去,一来一回不用半盏茶,便领着个十七八岁的青衫少年进了卧薪斋。
小院冷清,一贯少人听差。回来后凌觉更将打扫的杂役都撵了出去,只留下芣苢在身边。他素日这样习气,倒没叫人觉出异常。
屋门虚掩的内室,一应都是汉唐遗风。无桌无椅,正中一张矮脚长案,摆的有笔墨纸砚,倚墙一张乌木四足平台床,没挂帐子。整间屋子显得空空荡荡,倒也一览无余,十分干净。
凌觉安静地坐在床沿,见二人进来,仅是微微颔首示意。立在一旁的芣苢则躬身抬手,请他们在早就备好的蒲团上落座。
然而二人都不坐。少年径自过来瞧了眼凌觉的面色,并不表态,随后三指捏住他手腕忖了忖,放下后又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边打量便啧啧:“挺能扛啊!”
心中猜疑一朝坐实,冉掣第一反应便是看芣苢。她则显得了然,目光与凌觉撞了下,默默过去小心地替他解开衣襟。
冉掣屏息观瞧,最后禁不住倒吸口凉气——
右胸肩胛骨以下两寸烂了个窟窿,伤口周围的皮肉都黑了,青紫色以伤口为中心扩散,整个胸前都乌了,几乎蔓延到心口。
“怎么搞的这是?”
上前的脚步被凌觉示意拦下,却听身旁少年怪笑:“嘿嘿嘿,蠢货,还用问?一看就是暗器打的!镖头还在里头呢,不然不会烂。”
冉掣蓦记起荒村废屋外的对抗,漫天的暗器撞在凌觉剑上落地铺成硕大的圆。凌觉怀抱芣苢立在当中,豪气盖天。
莫非?
——一眼对视的了然,那次的误会被人乘了隙,他领去的援兵里也渗入了凌晓的爪牙。这些年,二爷的确忙得很!
少年不曾留意他二人间的意会,只是仔细端详凌觉的伤口。
“哎,我说,你别治了吧!”他竟恶意往渗血的伤口上戳了戳,“我没见过烂死的人,你这伤口再有个三五天就能脓毒入脏,烂到这儿。”他戳住凌觉心口,“哎唷,全身的血都发绿,臭的,死得可难看了,特带劲儿!你让我们开开眼呗!”
“住手,苍榆!”
冉掣扑上去制止,不料芣苢更快,踏步推掌,利落的一击拍在少年肩头,直将他推得跌撞出去十步有余。
稳住身形怒目而瞧,芣苢目光如炬瞪视回来,口中言辞谦卑,声音却是凉的。
“少主抱恙,先生高抬贵手!”
叶苍榆一指凌觉,喝斥:“要我高抬贵手,他可曾想过对别人的性命高抬贵手?!”
冉掣拦在双方中间,眉深蹙。
“你指?”
叶苍榆面覆寒霜:“江北别庄,王夙。”
那个自尽的郎中。
压抑多日的愧疚从心底翻涌出来,冉掣无力地垂下头。
“其实……”
“别说了阿掣!”凌觉打断他,缓慢地穿上衣服,“发生过的事不能挽回,用不着狡辩。”
冉掣一愣,脸上的神情有不可思议,更多的是疑惑。
然而凌觉只是低头专心系着衣带,缕缕长发落下来,挡住了侧颜。
他叹得很淡,说得也很淡。
“叶家的门徒倒也铺得广泛。”
本就气忿,又听凌觉如此轻怠,叶苍榆恨不能扑上前与他一战。被冉掣拦腰抱住,只得挥舞着拳头叫嚣。
“你眼里除了姓凌的其他都是下贱人吗?有眼无珠的蠢材!王夙可比你高贵太多,他出身世家,祖父早年间也在太医院供职,与我大伯是莫逆的同僚。王家妙手擅药,研制出抵抗时疫的金方现在还在太医院存着档呐!王老太爷不过因厌倦宫闱争夺,才急流勇退入了江湖,这叫卧龙!尚钻研尊医德怀大仁,草植为术,金针为器,把命寸关尺,杏林人虽不提剑卫国,但也有我们自己的道与义。”叶苍榆吼了一通,怒极反笑,既冷且疼,“哼哼,你以为死个无名小卒一定没人在乎吧?那可真是小看我们杏林人的消息网了。说什么风铃镇第一家,我叶家祖宅在此地传承了三百年,那时候这里叫‘十户村’,十户人家都姓叶。你爹来这里建大宅铺路修桥,推平了一切,唯独对我叶宅寸土不敢争,为什么?因为就连他都得敬着那块御赐的牌匾,进门都得跪着!”
叶苍榆气过一场,脸红脖子粗的骂着过瘾,却是挺累的。到底屋内其余三人都没吭声,显是理亏服气,喘个气歇一歇,他情绪倒也不似方才激烈了。
叉腰乱步来回走了几圈,叶苍榆隔着冉掣与凌觉放下话来:“我不知道王夙何以在凌家听用,可如今他死了,为了替你们守口如瓶。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滔天的秘密要你们不惜用死来封口,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值得牺牲人命,任何人任何立场,都不可以!今天在这儿对着你孟然,我只有一个要求,把王夙的牌位供到念舍去。而且得你亲自奉进去。答应了我给你治;不答应,我出不出得去都好,不治!你还别逼我,大不了死在这儿,老子豁得出去!”
一时间无声,几人都看着床上的凌觉。他则始终眉眼低垂,不清楚怀着怎样的心思。
冉掣很难过。他不愿意看见凌觉被冤枉,也不想看见叶苍榆这样悲愤。一切的错都因他一念间丢失的周全。他怪自己害死王夙,怪自己没有发现凌觉重伤,更怪自己总是不能及时赶到凌觉身边去。他这个影守更像是一条失职的尾巴,被远远拖行,苦苦追索。
不能这样下去了呀!中立的立场,若即若离的相处,沉默的推诿,这都是冉掣不想继续忍受、急于摆脱的枷锁。
他想做一个诚实的人。起码对自己诚实!
说出来吧!
——冉掣伸手拉住了叶苍榆衣袖,方张了张嘴,那边凌觉的叹息清晰地响了起来。
“唉——我明白了!”他偏头,显得倦极了,“你过来,小叶。”
所有人都以为他妥协了,预备向叶苍榆交出承诺。
于是少年毫无防备地走了过去,显得些许欣慰并一丝得意。
“你呀,”凌觉眸光凉薄,“很吵!”
言罢一摆手,看似那样轻描淡写,落花无意。
叶苍榆只觉胸腹间一迫,人便微微腾了起来,呼地一下飞出门去跌在外厅里。
电光火石的骤变,冉掣也来不及反应,赶忙奔出去查看叶苍榆伤情。就见他仰面躺着,木头木脑望着顶上,显然摔闷了,倒似不曾受伤。
凌觉手上力道拿捏得竟这样准,不过是将人送出来罢了。
转念间,身后屋门已紧紧关上。门那头的芣苢有话传来:“少主身子不爽,二位爷请回!不送!”
叶苍榆被扶起,犹自愣愣坐在地上。面对古朴高耸的木门,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表达。愤怒?难过?失望?或者——
“喂,阿掣,你看到了吗?”叶苍榆痴痴喃语,“孟然的眼睛,他的眼睛……”
“唔,看见了!”冉掣把他拽起来,“忘了吧,就当没见过!孟然一直不许自己哭。”
叶苍榆猛地扭过头来,看白痴一样不可思议:“他哭了?”
冉掣顿了顿:“你不是说……”
“嗨呀,我是说瞳仁的颜色,颜色!”叶苍榆急跺脚,“泛灰了,死人灰啊!妈的,还看我干什么?撞门去呀!”
冉掣猛提气冲撞,眼看着就撞到门上了,不料扑空,跟门里出来的人撞个满怀。他手快将对方捞在怀里,定睛看去,正是芣苢。
小女子神情恍惚,举着两只血手泪眼婆娑:“救,救救他!”
叶苍榆抢步奔进去。只看见大床上一人了无生气地躺着,血自身下流淌出来,顺着床沿滴落,一地腥色。
“孟然!”
冉掣跪在血里近乎奔溃,看那个气息奄奄的少主睁着如盲的双眼瞪着这世界,什么悲喜都放下,成了空。
叶苍榆还在疯了一般堵那个右胸上的伤口。一掌拍下,镖头自后贯出,将纠缠的血管都打断。凌觉不是自救,而是自裁!
“别死,别睡,跟我说话!”叶苍榆摸出一直揣在怀里的金针,挑最粗的往穴位上扎,尽一切努力阻止血液继续流失,并不时用手拍打凌觉的脸颊,“告诉你孟然,想死没那么容易的。你欠我的,凌家欠我的,我都找你算账。这事儿没完,知道吗?我不准你死!说话!孟然,醒醒!”
失神的眼角抽动了下,有泪无声滑出,伴了喉间一声极轻的呻吟。
“孟然,”冉掣挨在床边,已经在痛泣,“你要说什么?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告诉我。说吧,说呀!”
“唔——”浑噩的人又闷哼一声,惨白的唇齿间话音缥缈,“十二个,十二个……”
芣苢呜咽着哭出声来,跌坐在地上。
“只剩一个,只剩你,芣……芣……”断续的呼吸唤不全一个名字。芣苢爬行过来,无视了礼矩,将凌觉冰冷的手包在双掌中,应他:“少主,芣苢在这里!”
凌觉安心了。
“别忘了他们!我、我救不了谁……十二个人,十二条命,我相信过的人,他们都死了……告诉阿掣,我不能用他,不能……我不想他死,所以不能、不能信他。他们,他们知道我、我信他,也会杀死他的……”
胡话蓦地停了,凌觉喉间咕哝了下,崩出口血。吓得叶苍榆忙小心将他身子翻了翻侧卧着,免叫血呛了气管。
冉掣和芣苢只会哭了。
叶苍榆人虽忙碌着,手却抖,面色也青,再骂不出一句整话。
“小叶——”拖曳的尾音虚弱,凌觉更似在哭。
叶苍榆当他醒了,俯身过去,只看见一双灰白的盲目。凌觉还在梦里,看不见眼前的人与痛苦。
“小叶……我、没、有……不是的……别恨、别……掣……”
声音渐低弱,兀自断了。凌觉的眼合起来,谁叫都不再醒。
“救活他!”冉掣跪在床边死死攥住叶苍榆的衣襟,一字一句自喉咙里挤压出来,痛彻心扉,“我们已经杀了一个凌觉,不能再让孟然死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钱、地位,我把蕖妹也还给你,把命给你,行不行?救救孟然,别让他就这么死了。不可以!”
叶苍榆狠狠一掌掴在冉掣脸上,嘶喊着:“你把蕖姐当什么啦?”随即黯然,“你把我当什么了?”
少年颓然跪倒地上,抱头啜泣。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长大了你是你我是我,大家不能在一起,不再笑了?”
是谁在成长中加入生死爱恨的忧愁?叫天真远去,回不了头。
※※※※※※※※※※※※※※※※※※※※※※※※※※※※※※
冯西园又坐到桌上,吊儿郎当地晃着腿。
“这个孟然不是假的吧?”
听他问的没头没脑,冉掣不禁愣了愣,却在对方的笑容里一瞬了然。
“世上从来只有这一个孟然。”
冯西园蹦下来:“那就行!说明他没死,你们没事。我走啦!”
冉掣扶额苦笑,并不阻拦。只是他自己走到楼梯口突然又站下,回过头来神神秘秘问冉掣:“那个蕖妹,就是我现在的嫂子吧?”
冉掣冷淡地瞥他一眼,反问:“不然呢?”
“为什么你要把他让给小叶啊?”
“你情报大王会不知道?”
冯西园抚掌坏笑:“嘻嘻,传言未必当真嘛!我喜欢听当事人的原版。”
“滚!”
冯西园悻悻然甩手:“走就走嘛!”爬上去又探下头来,叮嘱一声,“让孟然看好我们家雯雯啊!出了事我不饶他的。”
冉掣白他一眼:“你以为孟然停在江宁真是为了看风景么?真服了你小子!知道她出走跟着去了也不拦住,她两条腿能赶上骑马的吗?若非‘磷蛾’报告孟然知道,他一边停下等她,一边着人暗暗护送,路上被人掳了去我看你哭不哭!”
冯西园尽是乐:“感情嘛,狠狠伤一次才能断了念想!别的不敢说,伤人心这种事儿孟然定管是一把好手。我对他有信心!”
一个空杯甩上来,冯西园偏头避过,抄手接住。
底下冉掣沉声低吼:“天亮去把人领回来!”
冯西园的脑袋慢悠悠摇回密道口,眨眨眼睛,笑得十分调皮。
“明天我把丢丢带来,你调教调教,顺便给我讲讲你与嫂子、小叶的风流韵事啊!”
趁着冉掣另一个杯子没扔上来,冯西园已经麻利爬起,移上浴桶挡住密道。抖抖衣襟拍拍手,随手拿过架子上一件华丽罩衫,边穿边往外去,嘴上哼起了没人听过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