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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叁回、最忆是重头 ...

  •   再热闹的夜终要将息,一切的欢娱放肆酒醉灯迷,也总被黎明的黑暗吞没进无边的静谧中,等待阳光让所有的伪装原形毕露。
      最后一线橙色熄灭,红烛的轻烟飘渺,坐在床沿的女子起身,提起薄被轻柔地盖在床上人的背上。
      素手拨帷帐,袖摆却被扽住。
      女子低头,笑了。
      “公子醒着呀!”
      形容莫辨的阴影中男声含混:“别走!”
      女子顺从地又坐下来,抚着那只手还笑:“公子见谅,丢丢不卖身的!”
      “我知道!”那人翻了个身,侧卧着靠过来,显得依赖,“你就坐着,等我睡着了再走。”
      “嗯!”
      相互交握的手,沉默的时间,除了呼吸,空间里其余的存在都是静止的。
      过了会儿,男声又起,依旧如孩童般娇赖:“方才你哼的曲子,叫什么?”
      “公子喜欢?”
      “嗯!让我想起小时候。”布帛悉索,被下的人蠕动着,将头搁在了丢丢腿上,“娘哼过的童谣,调子很像。”
      丢丢抚弄男子鬓发,温柔如姊如母:“那曲子奴也不知道叫啥,只前几日听妈妈哼得高兴,无意间记下了,随口哼出来的。听说妈妈祖籍也在边塞,或者与公子还是乡邻罢!”
      “是嘛!倒瞧不出来。”
      丢丢无声笑起来。
      “江湖里讨生活,谁又能把谁看得透彻分明?”
      男子默了默,更爬上来些,双手环住丢丢纤腰。
      “我对你是真的,真的真的!”
      丢丢极轻地叹了声:“丢丢相信的。可公子喜欢的是眼前的丢丢,究竟奴是什么样人,您未必清楚呀!”
      男子用力把脸埋进她怀里:“你就是你,怎样我都要!”
      丢丢在黑暗中仰起头来,望着顶上的纱帐,手上无意识地抚摸着男子颅顶的发丝。
      “人人都爱丢丢这双手,却不知道它们原来也不会松筋捏穴。公子猜,丢丢从前以何为生?”
      男子摇摇头。
      丢丢自答:“第一次见妈妈,奴正在酱园里捏咸菜呢!一天三百斤菜,都得擦上盐在缸子里码好。做不完监工姆妈会打,不给饭吃。我们是学徒的,没有工钱,只管吃住,比长短工们待遇还要差些,其实与贱奴也没差了。没办法,家里穷啊!养不起。”
      丢丢停了停,想探一下男子是否熟睡。奈何环在腰上的双臂仍是搂得那样紧,显然他也睡意全无。丢丢无奈摇头,便还顾自说下去。
      “其实那亦是不错了。村子里有手巧的给挑去了绣坊,没日没夜地练针法,不等技艺熟练,眼睛倒先熬坏的姐妹不在少数。爹娘觉得还不如力气活,苦虽苦的,好歹能多干几年,做得长久。奴也觉得不错。就是盐水伤手,裂了口子真疼啊!裂了口子也得干活,盐水钻进去,疼得心都打颤。要是遇上冷天里,水也是冻的,手便麻了。起初是不疼的,等夜里钻进被窝里捂热了,哎呀呀,嘶——”
      丢丢不自觉抽了下手,仿佛此刻它们依旧能感觉那样子的痛楚。
      男子一跃而起,一把揽住丢丢肩头,另一手将她一双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
      “我赎你!一定!”
      怔然过后,丢丢还笑,柔柔的释然。
      “公子困糊涂了,您是官宦之家,太原知府邱康的嫡子。堂堂衙内,是不能娶入了籍的教坊司女子的。”
      “我们走,大不了我不做这个衙内!”
      丢丢有些诧异:“公子舍得这身富贵?没了地位,您就什么都不是了。您会什么?能做什么?这些公子都想过了?”
      邱衙内被问住,一时语塞,继而将丢丢搂得更紧些。
      “我可以把你藏起来,没有人会找到你的。我保证!”
      丢丢失笑:“公子这是要效仿古人,金屋藏娇么?呵呵呵,那怎么行?”
      邱衙内松开怀抱,一脸不服气地盯着丢丢的笑颜:“怎么不行?我爹也这么干!”
      “嗳?”
      直到丢丢这一声惊奇落出口,邱衙内才知失言,立时窘迫起来。
      丢丢是识分寸知进退的,又起身落帐帘,一边安慰床内的人。
      “公子太累了,快歇息吧!丢丢告退!”
      这一回,邱衙内没有再强行挽留。脚步声轻盈,渐渐消失在开启又合上的门扉外。

      冯西园陪着冉掣下象棋玩儿,输多胜少。这一局,自己的兵、马、车也都被吃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又要被将。他索性一丢棋子推了棋盘,弃局认输。
      “没点儿耐性!”冉掣边埋怨边收拾,话音里无奈更多些。
      冯西园蛮不在乎,起身抻抻腰蹬蹬腿儿,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啊——小爷陪你下了大半夜,还要怎么耐得住?腿都麻了,来,”他将腿一抬,搁在案上,“给爷揉揉!”
      冉掣狠狠瞪他一眼,一巴掌把腿拍下去。
      “放肆!”
      冯西园咋呼起来:“哟哟哟,德性!冉总管好威风咧,高人三级,眼睛都不长脸上了,在头顶!”
      冉掣作势扬手:“揍你!”
      冯西园一下蹿到屋子另一头,抱拳嬉笑:“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不贫了,闭嘴!”
      冉掣当然没想真揍他,是以只赏了他一个目白,还低头往棋盒里码棋子。
      不说话太闷,冯西园闲不住,终于又凑上来没话找话。
      “丢丢今晚能套出来么?”
      冉掣很镇定:“未必得是今晚,慢慢来。”
      冯西园皱了皱鼻子:“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说,丢丢,行吗?”
      冉掣抬眼睨他:“你的人,你心里没数?”
      “有数啊!可再聪明的丫头也不见得就是好细作,我担心她有事。”
      “放心吧!”冉掣显得沉着,“我调教了‘千人面’几百人,敢断言,丢丢很出色。如若她会武功,我一定毫不犹豫从你这儿抢人。”
      冯西园吹眉瞪眼:“敢!”
      冉掣冷笑:“哼,我若有心,凭你奈何?”
      “哎哟喂,可欺负死人了!”冯西园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柔弱样,“小爷文比不过,武又打不过,活活要被你们凌家压榨一辈子。我看这坊子快别开了!遣散了人,总管爷你尽管拣去,随便收。我呢,就还回嘉峪关,找个火头营烧炭去!从此告别风月,只看黄沙。”
      冉掣不吃他的激将,盘腿吐纳,慢悠悠道:“你若豁得出去那张嫩脸,尽管折腾!”
      那哪儿豁得出去?冯西园向来爱美,更胜女儿家。没有好酒好饭好风景尚能忍,叫他穿布衣懒梳洗成天脏兮兮由得风吹日晒糙了肌肤,譬如去骨剜肉,简直痛不欲生啊!
      要说素日里论嘴皮子,可着金陵城恐怕找不出一个能接住冯西园三句刻薄的。凌觉性子犟不会低头,但也就是做出来的,回敬的话能够他事后琢磨半宿。偏世上事相生相克,人有别,生瑜亮,造了个脑筋跟嘴皮子转速同步的冉掣,处处压冯西园一头。好不郁闷!
      此番又遭揶揄,冯西园终究还是输,心里老大不乐意,嘴都嘟起来了,孩子似的。
      冉掣兀自打坐,不去理睬。
      不知是鬼心肠转过一圈,抑或纯粹闲聊,冯西园坐在案上晃着腿,忽问道:“那回孟然怎么活过来的?”
      冉掣双睑颤了颤,还合着眼。
      “哪回?”
      “就你说要把嫂子让给小叶,求他救命的那回嘛!流了那么多血,还有内伤,这都能救活,小叶本事够大呀!我想听听。”
      冉掣睁眼漠然看他:“你是闷了闲打发,还是真想听?”
      冯西园坦白:“若说全没点儿八卦闲心定管是骗你的,不过因缘至此,今番我又冒这么大个险,朋友一场,好些事儿我并不想日后从别人嘴里七拐八弯地听回来。十年了,我还记得抱着婴儿走江湖的孟然是个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那么冷又那么暖,人人叫他‘凌当主’,可这个当主位子他怎么坐上去的?那之前两年里的事,整个江湖都被封口了。从前我一直好奇孟然肯与我相交究竟是因为什么,直到我建了这坊子,见到了凌觉。我想大约是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女人,我的是我娘,孟然,就是芣苢了。他帮我是相惜,这次我放下自己的‘颜色’去帮他,便希望以后自证起来,至少我可以理直气壮说是因为相知。”
      冉掣沉吟片刻,放下腿来,捋了捋衣袖,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孟然怎么当上当主的,还是以后叫他自己说吧!至于那回受伤,倒让我们确定了三件事。第一,苍榆的医术太好了,因为太好,所以要隐。留在风铃镇上不出世,他才不会死;第二,孟然并非遭逢祸难后性情大变,他和凌觉是两个人,都是真实的;第三,”说到此处冉掣顿了下,目光黯然地落在杯中的茶水里,“第三件,为了孟然,芣苢随时敢去死。”
      信任是件很微妙的事,平日里再亲近,生死关头却能生疑,仿佛除了自己,世上无信可言。
      叶苍榆太醉心于医术,便对自己的能力更自负。所以他知道凌觉能活,也更担心失去抵抗能力的时间里会有无数人要杀死这个少当主,好让这条性命随着自己的医术一道被打入万劫不复。
      “三天!”叶苍榆身心俱疲瘫坐在床前地上,手边放着两个一掌长、颜色式样都相同的的小木匣子,“三天后孟然若醒过来,就能平安。所以这三天,他身边必须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冉掣立即明白他话里所指:“卫队的人都不可信,我去调娃娃营的童军,今年新教的,只听我调令。”
      叶苍榆抬起头来:“不,我要能进到这屋子里来的人,要你,还有芣苢。”
      “废话,那是当然哒!”
      “可是我不信你们!”
      冉掣愣住。
      昔日的发小今朝的同志,叶苍榆说不信,冉掣心上真好似被打了一闷棍,疼得喊不出声来。
      这时候,芣苢缓缓走上前来,矮身跪坐在叶苍榆手边,专注地看着那两个匣子。
      她说:“先生思虑周全!哪个该是芣苢的?”
      叶苍榆愕然,旋即扶额大笑:“哈哈哈哈,好奴才!孟然真养了条听话的狗。”
      芣苢低眉顺目:“能救少主,作畜生何妨?纵然恶鬼也做得!”
      “于是你们吃了?”冯西园忍不住插嘴,炯炯的眼神在夜明珠的幽光中衬得格外八卦。
      思忆往事,冉掣难得笑起来,转着茶杯不无感慨。
      “吃了!苍榆自己先吃的。他这个人嘴太坏,舍不得让人陪死又不愿意直说,故意说难听的话堵芣苢,其实是想我们能争辩几句好叫他打消那些不安的念头。没想到芣苢当真狠得下心。一半为了赌气吧!苍榆索性自己先把毒药吃了。然后我们各自保管对方的解药。哧,幼稚!”
      “就是,太幼稚了!”冯西园半真半假地附和,“拿假的毒药吓唬人,居然还有人信!”
      见冯西园捂嘴嗤笑,冉掣并未羞恼,反而支颐含笑,莫测高深地望着他。
      “的确幼稚!为了唬住所有人,居然真的服毒,苍榆想得出,也亏芣苢肯奉陪。这两个人,真是幼稚得叫人心惊肉跳。”
      冯西园猛跳下桌子,一张脸满是不可思议,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骗人!毒药是真哒?”
      冉掣点了下头:“真的。”
      “你们都吃啦?”
      “吃了。”
      “你们有病啊?”
      “也许是有点儿。”
      “我,你,”冯西园气恼极了,开始在窄小的斗室里叉着腰来回踱步,“不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呀?兄弟一场何必呢?”
      “是啊,兄弟一场!”冉掣的笑收敛起来,眸光里染上了过往的晦涩,“一母同胞的亲手足,相煎何急?我爹终生未娶,膝下只有我一个养子。小时候我觉得血缘至亲真叫人羡慕!可看看凌家,看看孟然,这一生伤他害他最深的,无不是所谓的至亲。你以为那宅子里只是凌晓一个心狠手辣么?哼,”冉掣瞬间将茶杯用力攥紧,其怨其恨,都借着骨节的咯吱作响传达,“老当主风流,外头情债欠了无数,有些干脆拿钱打发,老死不相认。有些是情人们自有打算,只把养下的私生儿丢下,自个儿卷着钱跑了。前前后后接回来安置的,除了凌晓,孟然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依着冉掣的叙述,其实按生辰年月,凌晓行三。只是二公子自小体弱,宅子里又人情凉薄,原本也就凌觉宅心仁厚时常过去探望,那年雪原遇袭,消息传回总宅,二公子因担心凌觉安危惊惧过度而病倒,没等到凌觉回府却先一步归了天。只有十岁的娃娃,死时瘦得就剩一把骨柴。凌觉回家来看见是有多伤心,如今想来仍难免唏嘘!
      “那恐怕是他最后的一点盼望了吧!”冉掣苍凉长叹,“唉——死里逃生后没有得到拥抱安慰,每个人竟当他是瘟神般避忌。父母嫌弃,兄弟相阋,凌觉回家这一路,应该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个会对自己笑的异母弟弟。”
      可没有了!没有笑容与呼唤,屋子里头只有一副单薄的棺木,一方简陋的灵堂,甚至听不到一声哭泣。
      生命逝去,贱若草芥!
      守灵一夜,扶门而出的便不再是凌觉,而是孟然。
      “大宅子里的人情世故,一如缩小了十丈红尘搁到了围墙里,见风转舵趋炎附势,早没了兄弟和父子。二公子死后,凌晓霸道非要重定长幼顺位,主母撑腰,老当主便只随他要了二公子的名分去,其余子女照旧。后来四公子依附了凌晓,六公子生性维诺,孟然保他躲去了外省的分号别庄,此生誓不回总宅。还剩两个女儿,五小姐一念堪破,出家当了姑子。七小姐精怪得很,在父母哥哥间周旋甚是圆滑,难说她最终向着谁。没想到苍榆一番多心,倒把她给钓了出来。”
      冯西园拧眉:“她能害孟然?”
      冉掣冷哼:“岂止孟然,她要的,是整个凌家。”
      女儿野心重,无毒不丈夫。那三天里,七小姐凌慧可谓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却奈何,就是敲不开三人守住的院门。“卧薪斋”好像独立在凌家大宅之外的一处禁地,神佛莫入。
      诚然冉掣始终一口咬定凌觉是在闭关,参悟剑法的至高奥义,老当主虽有疑,倒也不太放在心上。横竖他放任凌觉已经有七年了。至于凌晓,江南策谋的暗杀不成,回来又被凌觉狠煞了威风,见老头子不帮腔,他颇感受挫,颓丧了不少。表面上尽是练功看书,并不太关心这一厢的动静。
      本以为相安无事,偏冒出来个左右逢源的七小姐,非嚷嚷着多日未见心中挂念,定要与大哥兄妹叙话。今天端个羹汤,明天炖锅补药,在院儿门口哭哭笑笑演得十分动情。
      前两天都叫芣苢一张温吞水的脸给挡回去。东西收下,转头经叶苍榆验过都无可疑,全让冉掣拿去喂了队士。
      第三天里,还被谢绝,便怎么说都不听了。凌慧也不演了,横眉竖目挽袖叉腰,手指几乎戳到芣苢鼻子尖儿上,厉声喝问:“你到底让不让开?”
      芣苢眼皮都没眨,福了福声还恭敬回话:“七小姐恕罪!小的不能做这个主。”
      “大胆的奴才,蹬鼻子上脸了还!看清楚,姑奶奶才是这个家的小姐。即便是庶出,也是你们的主子!让开!”
      人还没灯架子高的少女,一胳膊打过来气势是盛,可在习武人眼中真是不痛不痒。芣苢没躲避,随它落在自己臂上,都不曾打个晃,依旧弓着背垂着头拦在凌慧身前。
      “七小姐请回!”
      凌慧抬掌就掴,芣苢仍然不避。
      不料芣苢没吃着打,凌慧反被人一脚揣在腚上,径直摔趴地上滑进了院子,模样滑稽得简直够格当个弄臣。
      小女子挺吃疼,也不哭,爬起来先骂:“哪个狗娘养的奴才没长眼敢撞我?”
      定睛一瞧,院门外走进来个叶苍榆,手里端着个药钵子,眼底黑得鬼似的。
      听她骂,原就怨气冲天的一张脸立即变得杀气腾腾,径直就过来了。弯腰眯眼瞧了下凌慧的脸,转头瓮声瓮气问芣苢:“什么玩意儿?”
      凌慧气结:“姓叶哒,你瞎啊?你七姑奶奶都不认识了?”
      叶苍榆比凌慧高俩头,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毫无预兆地脱下鞋来,鞋底子对着凌慧一顿好抽。
      “啊——啊——叶苍榆你反啦!”凌慧边跑边骂。叶苍榆光着一只脚穿着白袜,压根不去追赶,瞄准了一个投掷,鞋子打着转直直打在凌慧后脑勺上。她足下趔趄,又趴到了地上。
      这回摔不轻,小丫头没绷住终于哭了出来。
      听到此处,冯西园不禁捧腹,咯咯笑着问:“小叶打她作甚?”
      冉掣有些回避,抬头望了望顶上。
      “他说自己姑奶奶早死了,大白天僵尸还魂,是死人找替身,得用鞋底子抽。”
      “啊?”冯西园张了张嘴,旋即爆笑。
      趁着冯西园笑得眼泪横飞,冉掣还将往事讲述下去。
      闹过一场,又有了叶苍榆帮衬,这门显然是更难进去,凌慧索性明人不说暗话。
      “你们瞒不了我,大哥受了伤,你们不想叫人知道才编排说是闭关。我要见大哥!”
      叶苍榆竟承认了:“是啊,孟然是受伤了,失血太多要死了呢!”
      凌慧立即哭天抹泪地演起来:“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们还不许我见,安的什么心呐?让开!”
      叶苍榆勾脚绊了她一下,足下滑步还挡在她前头。
      “安的什么心?救他命呗!闲人勿扰!”
      “我不是闲人!”
      “噢,我说的闲人,是除我以外,都是闲人。”
      凌慧被这歪理打蒙了,缓了缓,一指芣苢:“那她呐?还有冉掣,他们不是闲人?”
      叶苍榆半垂睑凉凉道:“他们是闲人啊!所以我给他们都吃药了。”
      “嗳?吃药?”
      “唔!”叶苍榆摸出一个木匣子,拇指推开滑盖递到凌慧鼻下,“你吃吗?吃了我也让你进去看孟然。”
      凌慧怀疑地嗅了嗅红色药丸的味道,问他:“这什么药?”
      “逍遥丸,吃下去五天里必死。”
      凌慧惊叫一声,连退数步:“毒药?!”
      叶苍榆咧嘴笑得恶意:“是啊?你吃不吃啊?吃完就可以去见我的姑奶奶了。不痛哒,发着疯就死啦!”
      凌慧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往后退,避之唯恐不及。瞥眼瞧见芣苢,不依不饶叫嚷:“她真吃了?我不信!”
      不等叶苍榆示意,芣苢自己抬头撩起了额发,眉心一条线,赤如朱砂,直直爬向发际。
      “等到了颅顶,纵有解药也是晚矣。”叶苍榆笑嘻嘻解释,同时还伸着手,“七小姐来一颗吧!”
      凌慧更往后退出去几步,浑身发抖,冲着芣苢喊:“你是不是疯了?给你毒药也吃。你就不怕死?”
      芣苢面上平静无波:“不怕!少主平安,先生自会给小的解药。”
      “他说你就信啊?谁知道解药是不是假的?”
      “信!”芣苢坚定不移,“对少主有益,小的都信。”
      凌慧哑然。叶苍榆则开心笑起来。
      “哈哈哈,你挑拨没用哒!她是第一个拿毒药吃的,犹豫都没有,也不问是啥毒,拿起来就咽,阿掣都没她利索。她这种人不是你这样的货色能够理解并且战胜的。因为你们永远不会有,”叶苍榆转身前斜眉冷对,“像她这样的胸怀坦荡。”
      凌慧不死心,叫住他:“她坦荡,那么你呢?你就足够磊落,足可信吗?”
      叶苍榆停下来,回头笑得眉眼月牙弯。
      “我也吃啦!”
      凌慧悚然地瞪着叶苍榆的笑,那双看不见的眼瞳里仿佛释放出刺人的利剑,每一支都穿透心脏。
      “不,不会的!”凌慧极快否定这个事实,“你有解药的,服不服毒根本无所谓。”
      叶苍榆咯咯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小人之心。哼,老子吃的毒药跟他们不一样!老子的解药在阿掣手里,他们的解药在老子手里,谁都没跑。”
      “毒药是你配的,岂非不会解?”
      “切,白痴!老子的解药即便材料凑齐配成也得十天,而毒发是在服药的三天后。今日孟然不活,我便陪他死。”
      其时,芣苢忽出言淡淡纠正:“先生说错了,是我们。”
      叶苍榆深深望了她一眼,勾起嘴角,莫测一笑:“的确,我死了,你们的毒也无解,都得跟着见阎王。哈哈哈,好啊!好极了!”
      “唉——”冯西园叹得好长好深,“幸亏孟然醒过来了,不然我就没机会遇见你们所有人了。”
      冉掣眸光一黯:“是醒过来了,只不过不是孟然。”
      冯西园一时不解,想了下便恍然:“是凌觉!他出现了?”
      “不能说出现吧!其实他一直都在,每件事每个人,他都看到。”冉掣话音渐低沉,“是孟然躲起来了。他太累了!”
      斗室里静默下来,似一场无言的凭吊。无人死去,只是一片心一份情感,死在了等待与失望中。
      “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孟然都放不下芣苢么?”
      突如其来的提问,冯西园毫无头绪。
      “不是因为她死了吗?”
      冉掣惨笑:“呵,是,死人最大!不过呀,”他又将茶杯斟满,茶已凉,“有些人对另一些人来说,当真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你说芣苢对孟然,还是孟然对芣苢。”
      “都是。因为家里每个人都显得很高兴,为凌觉回来,除了芣苢。”冉掣又专注地看着杯中的茶汤,“她对着不会笑的人笑,却对着会笑的凌觉不再笑了。她跟苍榆说永远不会背叛少主,但那个能叫她甘愿赴死的,只是孟然。她要等那个冷冰冰的人回来。”

      “你说要等我回来,”远离金陵城的山村小馆,薄壁圈起的陋室里梦醒痴人,面对空空的双手、冰冷的怀抱,呓语呢喃,“我却等不到你活着回到我身边。”
      手掌握成了拳,将悔恨捏碎。
      “永远等不到了!”
      耳畔有声,自过去而来。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样的话,芣苢死也不会说的。因为比这一切更重要的,让我甘愿这样孤独死去的,一切的理由,都只是想少主活着。活下去!即使只余下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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