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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少年 ...


  •   生在丞相家,备受瞩目,又是独生子,林博本来好转的病情就在生日前一天恶化了。他思虑过重,压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担子,思虑了一晚上,看母亲在旁等了他一夜,于是病得更重了,次日一早,几乎是说不出话,还是强逼着自己多喝了两碗水,才有些孩子气的撒娇,嗓子沙哑地询问他母亲:“儿怕丢了父亲的脸,可以不去见客么?”

      她还未答,窗棂外头,树干交错,投在墙边一片苍凉的剪影,林相说话不容拒绝,一口唾沫一个钉地否决:“不成,你休要在这里装病,一会儿客人来了,我要问你的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打你的板子。我要好好问问你的先生是怎么教的,你母亲把你宠坏了!”

      说完了,她接了一句:“你倒也进来看看他。”
      少年白着脸,咬着嘴唇便要撑着起来给他父亲行礼。然而外头重重咳嗽,冷哼几声:“看他,哪有老子看儿子的道理!不孝子,再耽延下去,日上三竿,客人全来瞧我的笑话!”

      脚步声离得远了,渐渐淡去。母子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口瞧,都知道他不会进来,却也都不明白自己在巴望着什么。那门紧闭着,侍候的丫头看见了主子往这边看,仓皇地挪开了视线,过了很久,才扭回头来。

      作母亲的也没有过多的话可以说,她一向是个冷淡的人,即便眼前是自己的儿子,她心底知道是连着血脉的最亲近的人,也说不出多少宽慰的话,只是静静望着。她也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宴会是早就定下来的,主人公不是林博,却非得他出场不可,好像他是个说书的,他不张口,事就没办法成一样。
      事情是无可挽回的,除非林博当场病死在这里,否则就是扛着抬着,也要拽到众人面前瞧一瞧的。

      因此,她不说过多无用的话,只是掖了掖被子,问过时辰:“你还能休息半个时辰。”
      少年在母亲面前也未敢有多少放松,只借着病才变得娇气了些,眼眶里噙着泪,到底没说出半个不字。

      像她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对母子,心中万千愁绪都写在脸上,嘴唇却是软的,吐不出刀子,总是柔善的,被别人拿了主意,思量再多,也都吞回去,腹中苦水自行倾倒了,也不与任何人说,就自己吞了洒了,像个傀儡木人。

      她有些想要去摸摸他的脑袋,然而孩子自从脱开她的臂弯,就几乎不再被她触碰,最多不过是抓一抓那手,也多不出什么亲昵的举动,于是只是多打量一眼他,起身离开了。

      林博还是撑了起来,灰白瘦长的脸上一双没什么神采的桃花眼,把众宾客纳入眼底,陪着他父亲走完了流程,竟还能挪出空来答了东王几个问题,虽然回答稍显稚嫩,但看林相神情,也不算很坏。
      东王只是来了一趟,太子也来了,这两位一来,众人就不大吃得好饭,还好只是来看看林博,作出慈爱叔父的模样。
      太子性情内敛,送的是镇纸,东王送的扳指,问他会不会骑射,自然是不会的,于是又叫他改日和他父亲一起去他那里挑一匹马学一学。

      孩子的事,黄子芩不能不留意,也有这些大官的夫人彼此的应酬,她分出心来。
      众目睽睽,卓灵并没有烦扰她什么,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亲近,只是远远看见林博,似乎真是久病成医似的,给林博隔了老远号脉似的下定论说:“那孩子看着不大好,不会是病了吧?”

      正好林博来给各夫人行礼见一见。有一家曾暗示,有意与林相结亲,然而一是女方这父母攀附之心昭然若揭,二是因为在她心中,这孩子还太过幼小,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猛地提起这事,倒像是立即把她催老了,惶然之下,断然回绝。

      她依照自己少女时的习惯,众夫人用过饭后就随意坐着聊闲天,林博以来,像是游街灯似的晃了一圈,给各夫人近距离地看了一眼,又展示似的引经据典对她问候了几句便可回去休息了。

      在众夫人中,卓灵坐得不远不近,拿了葡萄放在嘴里咀嚼,腮帮子鼓鼓囊囊,像个大号的松鼠,叫人想要给她再塞两枚果子进去。她看过去,猛地撞上卓灵的眼,正好林博走到她面前——卓灵是在看她的儿子,于是也顺带看见了她,目光由近及远。

      中间隔着的某夫人与某小姐正在低声说些什么,在某夫人那硕大的耳环反射的光下,卓灵的表情被挡住了,她被晃了一下,别过眼,叫林博回去了。

      才允准,少年像是被抽了骨头,猛地踉跄了一下,泄了气,扶着桌子站住了,她欠起身子,她儿子缓缓从她的盘中捏了两颗花生攥在手心,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撑起身子走了。

      少年在他父亲那里陪着东王喝了半杯酒,她嗅到了,此前他并不碰这些东西,不大受得住,林泽闻稍微要锻炼他一番,他就面红耳赤,舌头打结,今日加上高烧,她不免有些担心。还在思索,卓灵便忽然说:“那孩子或许是第一次喝酒,我有个醒酒的好方子,喏,叫你家厨子煮了送去,不然第二天要头疼呢,身量不足便饮这些,不好。”

      她叫人去了,回头看卓灵,若无其事。
      其实明白的,卓灵每个举动都别有深意,拉扯她的心绪,从出现就开始筹谋,把她算计在其中,偏偏她不愿意去算,一旦去算,就更落入陷阱。听人说西域有一片极大的沙漠,人陷入流沙之中不能挣扎,越挣扎便会被淹没,唯有一动不动,或许才会有一线生机。
      卓灵的一切,目的,举动,她都不能细想,卓灵不是用多高明的手段布局,是算好了她心中亏负,算好了她黄子芩有情未能说出口,明白不过强压着那棺材板叫自己仍旧死着——她怕那汹涌的情绪涌出,自己真就活了。等她真正活着的日子,便半刻也无法忍受。

      因着这醒酒汤,卓灵打开了话匣子,与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
      她招待客人,从来没有叫大家恭维自己的,就是把她扔在一边也无妨,她少女时期结交好友便是如此,大家在她家中,她在旁边安静,偶尔插话,大家都次次愿意来她这里,她也从不会觉得被冷落看轻。

      唯独这次是觉得被特意地孤零零地放在一边,卓灵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每当话要拨到她身上,就被卓灵轻轻拨回她自己身上,或是装作憨傻,或是快言快语,好像一朵芬芳花朵沾着一群蚂蚁,谁也不来嗅她那人造的香气。

      在人群之外,短暂的安静,她明白若是注目在卓灵身上,对方就有办法把她拖拽到什么地方去。

      就像从前她好静,不肯出游,卓灵糊了纸鸢要和她一起去城郊玩,她不肯,自顾自地看书。然而总被卓灵吸引着,一会儿去在纸鸢上描一遍,一会儿说着收拾去外面的点心吃食,一会儿又懊恼地再来缠她一会儿,她发觉自己反正也读不好书,又一直看她,不如允了。

      卓灵的手段万变不离其宗,说来也不过只是仗着她的愧疚得寸进尺,知道无论是那时还是今时,都是死了的人才盼望着靠近活人,活人总是离死人远远的——愿意靠近她这个生不如死,心如死灰的人的,只有卓灵一个。

      她决心不去多理,对众人道了声歉就回去看她儿子。
      醒酒汤气味清淡,她用勺尖抿了一口,才把林博叫起来。

      林博何曾被她一日三次地关切过,顿时觉得自己的病像是过错似的,手足无措。母子二人都硬邦邦地完成了“母慈子孝”的仪式,等她出了门,各自松了一口气。

      送别众人,自然又有不少请她来家中做客的邀请,有的当场就可婉拒,有的还要择日再定,都要与林相商议,唯有卓灵下的邀请,她当场拍板,面色平和地应了。

      卓灵显然也想不到她会应得那么平静,张了张口,笑道:“那我便在家里等你了。”
      她颔首:“好。”

      她隐约知道危险,因此隐隐头痛起来。但她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已经死了十余年,猛地盼到她的生机,知道四周野兽环伺,却也有些豁出去的决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卓灵要她如何恨,她便去恨。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对自己的丈夫也不恨。卓灵大放厥词以为叫她惊惧,却不知道她心底盼望着,瞧好戏一般冷眼看看,看那死气沉沉的自己,要怎么走向痛苦,须知在那长久的痛苦中,她早已麻木冰冷。

      火炉烧得很旺,她头一次出了热汗,叫水香将窗户支开一条缝隙,水香怕她也着凉发热,拒绝了,夹出几块热炭,闭了炉子,看看她并无异议,于是拿了一本书坐在一边,错漏百出地乱读民间话本。

      她素来不纠正水香那些从来都学不会的字,水香自己乱猜,多少都能猜出些,只是唯独今日听见水香抑扬顿挫的读音,她终于笑出声来。

      水香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夫人仍然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便想,是自己出了幻觉听错了。
      没想到并不是,夫人虽然仍是那么不与人亲近的冷淡样,竟然久违地又叫了她过去,给她依次解释她刚刚不理解就瞎读的东西。

      上一次,她还是叫她小姐,表小姐听不进书,此时便会故意给她捣乱,水香被表小姐欺负得很多,小姐替她做主,呵斥道:“你不肯读书,却还要别人也陪着你闹,须知多少人家的女子想要读一本书却不为父兄所容——你再作弄水香——”

      小姐不擅长威胁人,没有下文,只是严肃地盯着表小姐看。
      表小姐就垂着头,很是委屈,夜里又哭又闹,第二天却主动跑来向她赔罪:“我是因她总教你读书,不搭理我,我才生你的气,仔细想想,我就该生她的气,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我下次捉弄她去!”

      但水香那时也才来家中没有多久,怕主子嫌恶自己碍了眼,后面几次就故意装作不懂学不会,后来,便没有再学过这些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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