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越界 ...
-
卓大人还未蒙冤入狱的时候,卓灵也常来。
即便两家大人关系并不很要好,不过官场逢迎,卓灵也毫不见外地来找她玩。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京中的女孩子都喜欢来她这里聚集,分明和她也说不上几句话,却都喜欢。
或许是因为父亲开明,这里的不入流闲书太多,市井玩意也多,也或许是因为她从来都宽容她们在自己院子里闹腾,只要不打扰她的事,就是在院子中大喊大叫失礼忘形也是不要紧的,大人们都不爱管她院子里的事情。
那时,她也只觉得卓灵是其中的一个。
若是能提前想到那后面的事情,她宁愿自己从来都紧闭门扉不容任何人来。
天翻出一片寂冷的灰,鱼鳞似的一层层云泛着腥气。她进许家来,这是头一遭。
许家的宅院是过去的某位大人留下的,她才进门,却没想到许则之和卓灵一起迎着她来了。
对面夫妻两个,无论何时看着都很般配,许则之也上了年纪,但不见纵情享乐的痕迹,仍然挺拔结实,眉目端正,想想那些上了年纪便放开肚皮吃饭饮酒,最后都成了一根根梭子在官场的经纬上穿梭的官,许则之简直不能更好了。
过去,都有些情分,卓灵小她一岁,许则之就随着叫她阿姊,卓灵瞥一眼尚书大人,似乎演戏,也似乎是在作弄,把“阿姊”喊得有些别扭。
“阿姊来,我也想亲自迎接一次,往后还请多来和灵妹说说话,她在家里向来是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
“咳咳。”卓灵狠狠地咳嗽,许则之便不说了,又寒暄了几句,还说前些日子去看望老师,老师说有些挂念她。
她心中一动,又问了几句身体,许则之急着出门办事,便匆匆离开了。
屋子里剩了两人,面对面,又不是自己的家,仿佛披甲上阵,对峙起来也有些警惕。
屋子里还留着许则之的气息,先喝茶,两人便陷入沉默。
仿佛是在比赛,谁先开口便要落入被动似的对峙着,卓灵有意晾着她,却也不失礼数,眼神看向她,似乎是在问她需要什么。袖口点缀花纹歪七扭八,一看就出自卓灵自己的绣工,嘴唇抿得很紧,怕话漏出来,眼底带着笑,卓灵笃定她要先开口。
她偏不,她是来赴约的,要看卓灵的打算,先开口就落了下风。
倒也不是在乎什么上下风的,只是不想自己一照面就输得难看。
正僵持着,外头猛地传出几声孩童欢喜的笑声,又听得有女子道:“郡主好本领——啊,夫人在见客,恐——”
孩童的笑声停了,脚步声落在门口,居然生生折返了,很是正经地回答道:“是我失礼了,我不知道有客人来。我要去那边玩。”
黄子芩侧耳细听,正要开口,卓灵便抢先笑道:“上次去见太子妃,说是怕小郡主也染了病,就要送到我这里来住两天,我说我膝下没个一男半女,怕郡主来了一个人孤单,太子妃说要是我这里有孩子她才不放心,我再推辞就过了,这才接来,小郡主像太子妃,端庄知礼。”
太子比东王还小,却因在今上眼皮底下,早早地安排了婚事,膝下有两个小郡主,小的那个染了病,三岁时没了。东王虽有许多妾室,却没有子嗣,市井传言东王要娶了嫡妻后生下嫡长子才容许妾室怀孕,也不知真假。
她听了卓灵先开口,自己的说辞就咽了回去,附和着说:“先前去宫中见到小郡主,对待下人都很和善,却也有威仪,得了人的尊重,倒像是她父亲幼年的样子。”
“我们说这些皇家的事情做什么,”卓灵抑扬顿挫,生硬地转了个话题,“兰英,问问我今天要的那只炖鸭子好了没有,下碗细面,不要韭葱。”
黄子芩道:“我——”
“在这里用饭吧,丞相也不在。”卓灵很自然地定睛向她,她自进门以来就和她对峙,眼神交锋了几个来回,一进一退,无声地纠缠在一起,她落入下风,别过眼,想到个好由头:“我儿大病未愈,我这作母亲的,总是放心不下。”
卓灵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猛地笑了起来,还要把水香拉上:“水香,你来评评理,她要真是担心儿子,怎么又踏进我的门,踏进来,什么也不肯说就要回去,这心呐,叵测得很。”
水香自然是向着黄子芩的,并未贸然答话,黄子芩却开口道:“我来,是看你一眼,看过了,自然就挂念我儿。看你身体还好,我就放心,转去挂念那个身体不好的……”
“我可不是你的好儿子,背着山似的苦瓜相,你自受苦吧,还拖累儿子。我不像你,我受苦只伤我自己,外人看我,都是没事人,你看我呢?我身体还好么?真这样么?”
当着水香的面,黄子芩不好发作,瞥一眼:“兰英去了好久,你也去接一下,别叫人觉得我们来作客不知道礼数。”
水香自然知道话里没有半句是对自己说的,只是要她暂且出去,她便出去在门口守着。
屋子里,卓灵探头看一眼,伸手关窗,屋子里猛地暗了半分,她起身点灯,边点边笑:“说实在的,我的确没大好,吹不得风,平日里都是关着窗,是你来了才打开,吹得头痛烦躁,乱说了几句,别放在心上。”
黄子芩怎么会把这些话当真,就连上面的话也并不理会,只借着她自己的上一句说:“先前在宫门口与你分别,你说的话,我细细地想过了。”
卓灵眉毛一挑,并没有理会,眼前火光一晃,灯罩盖上,屋子里暖融融一团蒲公英似的光,婀娜的女子身影在墙上一晃,光就挪了过来,把影子淹没了,卓灵将灯放在二人中间,隔开了视线。
“什么?”
卓灵知道她还有下文,这才轻轻一问,用极弱的风乱吹着灯,隔着灯罩也吹不灭,只是百无聊赖地乱玩。
“从前朝到今朝,倒也是有女子厮守一生的故事,但——”她先把这话挑明了,才要倾吐自己当初为何作出决定把她托付给许则之,卓灵便笑着问她:“还有这种事?天底下从来都是男女伦常,什么断袖分桃,楚服阿娇的事情,听着腌臜,仔细想想就觉恶心,竟还有人效仿的,阿芩也不读正经书了,净看些稀奇古怪的。”
被卓灵故意一呛,她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吐出一口浊气,才重重道:“既如此,我便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想通了便好。我这就告辞了,往后,你要做什么要我恨的事,也都随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没什么要恨的,我也——无话可说。”
豁然起身,灯影猛地一晃,她出去半步,就被拽了回去,卓灵把着她的手腕,手腕间玉镯叮咚如泉作响,厚重的冬装衣袖窄小,却还露出了半截手臂。
她瘦得叫卓灵诧异,眼底仍带着揶揄嘲讽的笑,一手牵着她的腕子,中指无意间戳进她的玉镯内,死死卡着,勒出一道红印,另一手扣下她后背,肩膀一收,笼了她在怀中。
二人身量相似,从前卓灵便是穿她的衣服,如今紧挨着,更像是照镜子。她抬起头,眉眼相对,半分也错不开,徒然闭眼,鼻尖沁出热汗,额头相抵。呼吸如雾,她顿觉面颊湿润,以为卓灵要做什么。
对方只是吐出话来,含着笑:“你怕什么,你当我要做什么?如今我们都嫁为人妇,是有家室的女子,我能做什么?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容颜老去,等你儿子娶妻,一转眼就是要做祖母的人了,我怎会想要做什么?”
对方的话实实在在是一顿羞辱了,劈头盖脸地吹散了雾气,变成巴掌在脸上拍了好几下,她仓皇挣脱,被卓灵一挡,跌在桌边,撞到了腰,站不稳,徒劳地抓了几下,只来得及抓住几张散落的废纸,揉皱在汗湿的手心。
“既如此,那你现在是做什么?”她还来得及质问一句,才站直,却又没有立场,她自觉亏欠,怕这话说得太伤人,忧愁地看向卓灵。
卓灵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忽然扶着额头苦笑:“是,我是在做什么?不过痴心妄想,又不甘心,我做事从来没有计划,就是恨你,复仇,也总没有章法。你总这样,你总冷静,清醒,不做糊涂事,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早分清楚了。”
这人自言自语,黄子芩垂眸不语,半晌,艰难道:“我只愿你健康平安,一生安宁,再没有别的念想了。我来,劝你放下,看你恨我太累。若我死,你能——”
“你凭什么死?”卓灵反而冷静下来,声音平和,上前两步,握住她瘦削的肩膀,“你若不给我那个念想,我绝不恨你。被恩人推给别人与被爱人推出去不同——我只恨你骗我,你骗我应我,你作弄——”
话是被那个仓皇的吻截断的。
少女时冷淡寡言,成婚后端庄严肃的一品诰命夫人满面凄楚地欠起身子,在她唇上印了个颤抖的吻。
卓灵认识黄子芩,十九年,十个月,又六天。
算过她千百种行事为人的模样,没有想过今日,这冷心人嫁为人妇,育有一子,朝廷诰命,比那时多出三重桎梏,竟明明白白地,又骗她一次。
回过神时,黄子芩已经逃开,拉开了门,迅速道:“水香,走吧。”
“夫人,我听见里头有动静,怎么了吗?”
“无妨,走。”
卓灵膝头一软,跌在地上跪坐,冷冷地拨弄因一番动作散下来的发丝,瞥一眼被黄子芩撞到而散落下来的纸页,随意揉皱了扔在角落。
回到车内,黄子芩心有余悸,水香急忙帮她擦擦后颈冒出的汗,细声道:“夫人,您手里攥着什么……”
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抓着的那两团纸,默默地拿出来,水香接过去才要扔,又见有汗模糊的字,打开看:“是安神静气的药方,去年夫人也吃了很久呢。”
她接过看了看,却疑惑起来。
是宫中的纸张。
叠了三折,放在袖中,玉镯上竟有一条长长的裂纹,她轻轻一拽,砰,一声轻响,镯子断成两截。
水香连忙说着“玉碎平安”之类的话,摸出手帕包好,黄子芩皱眉不语,半晌道:“改日,把这碎镯子给许夫人送来吧。”
“这,这……”水香呆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礼可送。
“罢了。”她收回玉镯,闭目养神,水香以为她头疼,给她按了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