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幕 会帆 ...
-
严氏在歙县经营的是粮油买卖,在城里算是排得上号的殷实人家;加之严老爷子恪守徽商的准则,奉行彻头彻尾的贾道儒行,故而当初严家的声望几乎可与本地的名门望族相媲美。
严府家中平稳,当家夫妇相敬如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严老爷年轻时染过恶疾,命是保下了,但此后身子一向不济,致使他年过四十膝下尚无子嗣。
不得已,他从一个远房穷亲戚的手里过继了一个刚满月的男孩,权算有点血脉缘系,如此这般,我便草草做了承继严家香火的独苗。
殊料得后事难测,在我六岁那年,严夫人一命换一命产下了一个白胖小子。
妻子的死丝毫没有给严老爷子造成任何影响。爹为他取名“祈昭”,意约是日夜祈盼终得昭。打那以后,虽然头上依旧顶着严大少爷的名号,我肚里已隐约觉察,爹的一腔心思恐怕再难放回我身上,至于称号……有名无实的嘲弄罢了。
果真不出所料,自从祈昭降生之日,向来对我吝言惜笑的爹即再没有正眼瞧过我。其实他倒从来未有刻意隐瞒过我的身世。那么多年下来,关于自个儿在家中的斤两,我早权衡得清楚明白。不过,措手不及的感觉总是有的。
起初脸皮薄,一见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气自不打一处来;日子久了便渐渐习以为常了,悠悠之口岂是我想堵就能堵得了的?后来开始学着对别人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对家里人的眼色不再上心。反正每日的饭食会由人准点送来,院子里同样会定期由人执拾,我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闷在虹园里头看书,连晚膳都极少露脸。
随着严二少爷岁数的增长,我院里变得更加人迹罕至。年少时没什么心计,不认得“未雨绸缪”四个大字怎么写,觉得这么着挺好,也因为认定自己没有精力和能力去涉足生意场,图个清净处安安稳稳地挂名做米虫不是蛮省心么。
我常常坐在院里的大桃树下边读书边思忖着如此枯燥而不求上进的日子兴许会一直延续到老死,想着想着便打起了盹,一阖眼就是一下午,醒来太阳通常几近落山,我赶紧抱臂抖抖缩缩地钻回屋里去。
岁及十四那年初春,我同往常一般在树底下酣睡。
阳光渐斜,脖子里灌满了冷风,我捧着吃冻的脑袋迷蒙地睁开眼,正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不知已经瞧了多久,都入神了。见我醒了,即刻灿烂地朝我笑开了。我楞了楞,眼前这白生生的小人不是严小少爷还能有谁?
这些年爹宠他宠得翻天,生怕他给风吹走似的总把他供在内室里,我平时亦极少踏出门,算算我们俩最多是每年除夕前后几天方才会碰见吧。奈何我从来喜爱窝坐在角落里,且惯于早早离席,更别提他长记性是近三四年里的事,杯影箸乱,故而祈昭大约应该不太认得我,怎么见着人就笑呢。
我腾地跃坐起来,心里正疑惑着,脸上却板了板以掩住尴尬,开口问道:“祈昭,乱跑什么呐?他们要到处找你的。”
祈昭并不回话,默默地伸出小手拉我的腕子,想搀我站起来。不理会他的动作,我跃起拍拍衣裳独自走进房去。听见背后悄无声息,以为他跑了,一转身,见他仍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
彼时我也不过是个虚龄十五的少年,毕竟没有太大的耐心,再者恐于这宝贝疙瘩万一在我院里磕了碰了回去哭诉,我自逃不掉一顿责骂,于是暗暗盘算着如何在家长发觉前悄悄把他甩回内院去。
手指刚触到他的后领,就听到轻软的童音问:“哥……你怎么老不来看我呢?”
指尖倏地颤了下,改摸向他的后脑勺,一边思量着该怎么回答才好。
他约是注意到了我手部僵硬的拐弯动作,及时吞了赘言,捉住我的衣袖晃了晃,“哥,你送我回去好么,我不认得路了。”
……
当我们一大一小出现在内院时,院里已经嘈杂鼎沸、哄乱一团了。常年照顾祈昭的老妈子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见到祈昭完好无恙的身影忙不迭地直直冲来把他往怀里揽,口中还是不停念叨,一颗心好像在空中晃悠半天不能钩回来。
我看到女眷们都摆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便知趣地悄悄回虹园去了。
从那一日开始,祈昭每天吃罢午饭就会拿着本小人书跑来我院里,于我很亲热地跟进跟出。
但我一来没做过哥哥,二来尚不习惯旁别多了个人,索性当他不存在般地不闻不问,不经意已冷落了他。祈昭人虽小却异常懂事,明白我不愿意搭理他,居然不吵不闹地比肩坐在我身边。偶尔开口,仅仅是问我不认识的字而已,若是得不到回答,也从未显出悻悻的表情。
过不了三两天,我们大约熟了,话也多了起来。
他不再带书,转而钻进我的书房,专从架子上挑选看起来薄本的书籍来读。往往是草草翻了几页,又自觉无趣地丢了回去。
失笑地看着他笨拙地攀在架子上努力够书的样子,我好歹忍不住走上前把他拉了下来,踮脚从架子顶上抽了本《世说新语》,敛住笑意严肃地递给了他。
祈昭一看书脊,小脸顿时染上闷涩。
他接过书,瘪瘪嘴瞄了我一眼,不甘心地说道:“这么厚……”见我眉毛挑了挑,赶紧掐了话头扭扭捏捏地走出书房。
等我走到院子里时,猛然发觉院子里早已春意盎然,特别是那棵老桃树,满冠尽是嫩白娇羞的新花朵,清风吹来,带去三五十片飞雪,落英缤纷。
他正坐在桃树下赌气地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还时不时偷偷朝我的方向瞥眼。
连自己都不曾留意为何唇边会挂着温和的微笑。
“祈昭,”我挨着他坐下,把他抱到我的腿上,摊开书轻声哄道,“你看,这本书虽然厚,却是由一个个小故事组成的。这样吧,我们一块儿念,你要是遇到不明白的就问我,可好?”
祈昭的天灵依旧倔强地顶着我的下颚。
没一会儿,下巴处的气力消失了,他抬头快活地对着我笑,饱满的双颊像春风中粉嫩的桃花瓣一样。
***********************************
谁想我和祈昭相处的平静日子并没持续多长,不知哪个小人在爹耳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他怒不可遏地冲进虹园,见祈昭依着我的膝盖睡得喷香,竟像避肺痨病人似地将祈昭抢了过去,并在离开前伴着鄙夷的目光顺手大方地赏了个一个耳刮子给我。
我捂着半边脸看着祈昭被拖走时的挣扎背影,此刻这个小大人终似同龄的被宠坏的孩子们,耍赖中带着哭腔的抗议沿路飘进我的耳内:“……你为什么打哥哥……要跟他一起……读书……”
春末夏初时,爹给祈昭寻了位先生施教启蒙,他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课,习不完的字。
祈昭非常忙碌。
所以自那天起,他便再没来过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