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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紫禁之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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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轻轻一笑,在他耳边窃语:“我家大少爷说,虽然妾身易容得和他方才一模一样,别人万万看不出,但只要一接近花公子,就会立刻被识破。妾身本还不信……”
花满楼的头又疼了起来,知道那小恶魔又要捣蛋了!叹道:“他今天偏要扮成女子,又把我扮成胜滢被人团团围住,原来就为从我身边溜走。现在,他可是去了京城?”
那女子笑道:“花公子果然一猜就中。大少爷临行前,吩咐妾身转告一事。”她欲语还休,似在等待着什么。
此刻,竹棚中已变得极安静。
花满楼也已发觉情况不对──这些人虽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但却太安静了,安静得简直可怕。
千百人坐在竹棚里,竟毫无声息。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喝醉的。
并不是每一个喝醉酒的人都会如此安静的。
异样的安静中,已呈现种诡谲的氛围!
女子的眼波在四处流转,看到四面竹棚中的千百豪杰已都变成死人一般,不言不动。桌上的菜,还未吃到一半,但酒杯、酒坛,却零乱的撒了一地。
这些,花满楼本该早有察觉的。可他毕竟疏忽了——
丐帮之事,从单弓、欧阳轮之死,王怜花便都主动相告,所有的部署,包括胜家兄弟、周王、钱公泰,亦无一隐瞒,使他提防之心日益减弱,以为王怜花的目的不过是要掌控丐帮。同时,王怜花关于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斗布下的种种迷局,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再想不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王怜花竟会动手脚。
竹棚中,钱公泰、胜泫外,必还有不少王怜花的人,这些人不会中毒,方才故意吵闹,俨然是为掩饰,吸引他以及其他药量尚未足的人,不去留意其他人已先后被毒倒。而此刻,他们伏在中毒的人中,真伪莫辨。
女子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继续在花满楼耳畔轻语:“这毒虽无色无臭防不胜防,但大少爷知道,花公子必能察觉,所以没敢让人在您这桌酒中下毒。只是,还请花公子委屈一下,与妾身一同装作中毒。否则,那些人虽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眼睛却仍能看,耳朵也仍能听,若发现有人喝了酒却无事,必会认定那是下毒之人,使之日后百口难辩。”
花满楼哭笑不得,却果真依言靠在椅子上不再动了,只低声问那女子道:“他想把我困到何时?”
那女子抿嘴一乐,道:“花公子且先稍待,一会儿就会有场好戏。”
她说稍待,花满楼的耳力却远非她能想象,已然察觉到远处有人在向竹棚接近。
好快的轻功!瞬息间便已掠到竹棚外围。
竹棚外围仍有不少丐帮一二袋弟子在巡逻,但接连的闷响和倒地声音传来,显然是先后被点中穴道,摔倒在地。
随即,那人跃进竹棚之间。
他全身都被黑衣紧紧裹住,就连头上也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只精光闪烁的眼睛。
花满楼身边的女子这才看到,轻笑:“来了。”
那人先在其他几座棚中翻找,每一个中毒的宾客都被他在怀中摸来摸去,摸到想要的东西,马上便取走。
那人像是刻意回避花满楼所在的北面竹棚,又像是搜罗来的东西太多已不方便携带,突然掠到空场上把那些东西一股脑扔在地上,举起火把便烧。边烧边狠狠骂着:“叫你们赌!你们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看成了两只变把戏的猴子?看成了两条在路上抢肉骨头的野狗?”
这番话,顿时让花满楼脸上变了颜色:陆小凤!
只有作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共同朋友的陆小凤,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花满楼听得出,那不是真正的陆小凤的声音。
但那声音又实在惟妙惟肖,恐怕世上除了花满楼外,再没有人分别得出真假。
他依稀猜到那人烧的是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一烧,陆小凤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战前后必定会麻烦不断。
花满楼顾不上是否会被误认为下毒之人,顿时便要飞身跃出,先将那人擒住再说。
但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动不了了!
不仅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如电转:难道自己也中了酒里的毒?不可能,那样他必不会没有感觉。
他忽然想起王怜花帮助他易容,那贴合在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里也没有毒。
但面具里和酒里却各有种特殊药物,相遇后就会凝成毒药。
这毒药分量极小,否则他会发觉,发觉后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运功将毒驱除。
王怜花的时间算得太好了,毒偏就在这个最要紧的关头发作。
他纵然运功驱毒,也已来不及阻止那人烧东西。
事到如今,花满楼虽生气,却也不由不佩服王怜花,用计实在是环环相扣,无一闲笔。
花满楼心里暗叹:自己明明知道小恶魔就是小恶魔,也曾因他这几天的“老实”而觉反常,却为什么还是会上他的当呢?
他能够想象到王怜花得逞后,一定正得意的不得了。
竹棚外,熊熊火焰已将黑衣人从群豪身上搜出的东西全部点燃。
火光将黑衣人的眼睛映照得格外精芒四射,他喃喃:“这些人虽然可笑,可你们像条狗一样,为了抢‘虚名’,这么根看不见的肉骨头而跟人拼命,岂不是更可笑?”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说的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黑衣人浑身一震,以他的武功,有人悄悄来到他背后,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霍然回身,只见来的人矮矮胖胖,背着六只麻袋。
黑衣人目光一寒,冷冷道:“高小虫!你没有喝酒?”
高小虫笑道:“这样的盛会,总要留个不喝酒的人,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应付。”
黑衣人道:“你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高小虫慢吞吞地笑道:“因为我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
黑衣人道:“现在你看到了?”
高小虫仍旧笑嘻嘻的,看了看那将东西烧成灰烬后,已在渐渐熄灭的火焰,说道:“你烧了他们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战打赌,而立下的契约。”
黑衣人重重一哼:“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
高小虫却大摇其头:“不知道。所以,要试一试。”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短刀霍霍,他已欺身而上缠住黑衣人。
花满楼微微一笑,心道:“这孩子的武功长进得倒快。他是要试一试,对方用不用得出‘灵犀一指’。”
黑衣人没有用“灵犀一指”。
即使是真的陆小凤,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用“灵犀一指”——蒙面而来本为隐藏身份,若施展独门绝技,岂非自行暴露?
转眼间,两人已斗了数十招,黑衣人处境越来越不利。
黑衣人未料到一个丐帮弟子能有这么厉害的武功,不禁开始焦躁。他知道花满楼中的毒很快就会被其运功化解掉,自己必须赶紧脱身了。
如果他是真的陆小凤,这会儿最好的办法就是伸指夹住高小虫的刀。
黑衣人的手指已扬起。
就在高小虫全神贯注,准备应付他的手指时,竹棚中突有风声响起,五枚银针“嗖”地射向高小虫腰间。
高小虫惨呼一声,翻身倒地。
王怜花潜伏此间的其他手下终于忍不住出手相助了。
只是竹棚中人山人海,要在这许多人中寻出发暗器的人,那当真比大海捞针还难。高小虫本在与人缠斗,更分不出这暗器是自何方向发出的。
依偎着花满楼的女子本来绷紧的身躯顿时放松了下来。偷眼去看花满楼,却发现花满楼面色仍然镇定,甚至浮出笑意。她也是冰雪聪明,立刻意识到什么,赶忙再望向棚外。
黑衣人已返身逃离竹棚。
却见高小虫指间银光闪过,四枚银针分别射中黑衣人四肢。
他的武功本来未必高于黑衣人,但黑衣人一心急于离开,又以为他已被暗算,疏于提防,难免中招。
黑衣人一个趔趄,眼看再难奔逃,他却把嘴一张,吐出一枚弹丸。弹丸“砰”地炸开,浓烟弥漫。烟散后,人已无影无踪。
高小虫失声呼道:“东瀛遁术!”
花满楼忽然轻笑着说道:“暗器手法虽难得,更难得的倒是他无论何时,都不起杀心。”
如果高小虫刚才射的是黑衣人后心要害,东瀛遁术再神奇也是枉然。
依偎着花满楼的女子知道他既已能开口,所中毒药便已被他运功化解,于是在他耳边道:“还请花公子忍耐,切莫曝露自己身份。来此逞恶的,摆明是陆小凤,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他的朋友,若见你易容了先已埋伏在此,必然把你视作他的同犯。”
花满楼一叹:“为我易容,果然是一举数得。”
高小虫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刚才他接住了五枚银针,用了四枚,手里还剩下一枚。
他的脸上又充满笑容,像是对自己被偷袭一点也不在意,走进竹棚,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针上的毒药虽不致命,却也厉害得很,被射中后就算有解药保住性命,伤口在七天内也愈合不了。”
忽然,他闻到了一阵奇特的香气,瞬间充盈四周,根本分辨不清是从何处发出,浑和而苍朴,教人为之忘俗。
他双眼顿时瞪大了,想起王怜花日间那一席话,当即疑惑地向胜家人这一桌望来。
如果现在扮作胜泫大嫂的仍然是王怜花,他身上花满楼所赠香牌被内力激发后就是这个气息。
但王怜花已经带着香牌逃走了,接替他的女子对那香气极陌生,眼中神色也极疑惑。她离花满楼最近,感觉得到那香气竟是自花满楼的毫毛孔窍间发散的。
事实上,不是花满楼可以运功发出近似那香牌的味道。
而是,那香牌本是为了模仿蝙蝠门主在施展一种特别功法时,身上发出的香气而制成的。
不仅高小虫,在场千百群豪中,好些人的眼睛也同时亮了起来。
显然,他们与高小虫一样,也属蝙蝠门。
闻得此香,如见门主亲临。
但只有高小虫耳中,传进一阵细细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
传音入密。
高小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片刻后开口扬声说道:“我进来前已检查过剩下的酒,毒药下得不重,药性很快就会散的,大伙儿不要惊慌。”
中毒的群豪闻言纷纷舒了口气。
他又道:“但刚才既然有暗器射出,助那个来这里又抢又烧的家伙逃走,可见他必有内应混在各位之中。”
他的目光在钱公泰、胜泫等人面上游动,几人竟不敢与他目光相交。
他继续说道:“在水落石出前,只能委屈大伙儿这几天先留在这里,丐帮弟子一定竭力照顾周全。大伙儿去京城看决战被耽误虽然可惜,但总好过背个下毒放火的嫌疑,是不是?”
不少人的面上涌出焦躁之色,但大多数人倒也能勉强接受。尤其是闻到香气的蝙蝠门下,神色格外平静。他们俱是在江湖上大有身份之人,他们没有异议,便足带动在座不少同侪。
奇怪的是,钱公泰、胜泫及那女子,竟也露出正中下怀的满意神色。
高小虫顿了顿,又说道:“至于嫌犯陆小凤,大伙儿必正恨不得马上去寻他晦气。我这就传令从开封到京城分布的丐帮眼线,一发现他的行踪,马上传消息回来。尤其会格外注意查验,他身上是不是有针伤。”
五日后,京城的丐帮弟子飞鸽传书——
陆小凤在紫禁之巅决战现场出现,四肢并无负伤迹象,可见并非到丐帮大会捣乱之人。
决战前,叶孤城派人作他替身,自己则趁大内侍卫被前来观战的武林高手吸引之机,勾结太监总管王安,潜入皇帝寝宫行刺,意图助东南王世子篡位。
幸亏唐门高手为寻仇,袭击叶孤城替身,暴露了其本人行迹,陆小凤及时赶到寝宫,救了圣驾。
叶孤城事败后自忖必死,仍依约与西门吹雪比剑。其间故意失手,死于西门吹雪剑下。
群豪闻讯之后,不胜唏嘘。
赌约被烧毁的人里,赌叶孤城赢的大嘘口气,只觉死里逃生;赌西门吹雪赢的则捶胸扼腕,大呼可惜。
只是连日来丐帮并未查出究竟是什么人冒充陆小凤搅扰丐帮大会,也只能息事宁人,恭送众人离去。
巍峨的紫禁城,在秋夜里更显威严庄肃。
因为前几天的宫闱之变,戒备比以往更加严密。
皇帝虽未广设刑狱株连太多东南王党羽,但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愈发害怕接近君侧,犯颜得咎。
年轻的天子,愈发成了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入夜时分,乾清宫里。
御炉中燃的宣宗御制甜香,已是数十年的老香陈韵,清远味幽,但却并不能给皇帝带来好心情。
御前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已被打发走,皇帝独自一人在灯下临画。
临的是宋徽宗的《溪山秋色图》。
烟云叠嶂,野水秋光。
江山如画,原来恁地寂寥!
尤其那押字“天下一人”,至高无上,何等威风?可也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真的就是一人而已。任他惊才绝艳,任他无所不通,没有人能接近他欣赏。
他永远只能自得其乐。
他曾经觉得,自得其乐也是乐,没什么不好。
他能忍受寂寞,因为习以为常。
“天下一人”,就是天下最把寂寞习以为常的一个人吧。
可他现在却已越来越忍受不了寂寞。
独坐灯下,怔怔望着案上的画,他忽然想起前人所言,低喃:“戛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余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忽听一个声音轻轻回应:“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是以《前赤壁赋》对《后赤壁赋》了。
皇帝猛然抬头。
什么人胆敢夜闯乾清宫惊扰圣驾!
偏偏,皇帝脸上连一丝被惊扰的怒色都没有。竟然欢呼一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蹿出,瞬间便到了来人的面前。
这身法实在快得不可思议!
便是在江湖上,有此轻功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
来人受他感染,本欲沉下的脸,不由得重复温和,洋溢出亲切的笑容:“我还以为突然出现,会让你受到惊吓。万没想到,你却高兴成这样!”
“皇帝”咯咯笑道:“我虽惊,却是惊喜,不是惊吓。你说过的,因为我见到你时的欢喜,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你都能原谅!”
来人无奈道:“果然是天大的错——囚禁皇帝,取而代之!我何尝想到……”
“你既能找到这里,自然是想到了。”
“皇帝”边拉他坐到龙案前,边笑着:“而且,必已早就打算原谅我了!”
——这样的对话,只有在花满楼和王怜花之间才会出现。
除了花满楼的武功,谁能在禁宫无数侍卫的值守间,任意来去?
除了王怜花的易容术,谁能冒充九五至尊,而不被满朝文武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