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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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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住的是老式的房子,一条走廊,房间分布在两侧,公用一个卫生间和厨房。
一扇大门里住了许多人:大伯一家三口、爷爷奶奶两个老人和年过30尚未成婚的小叔。现在又加上了我妈和我。
我们住的房间是爸妈结婚时的新房,衣橱里甚至还挂着我妈在婚礼上穿过的那件红色的喜服,十年之后,这件喜服连同房间里过时的家具,都被遗落在岁月的旮旯角里,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时间的灰。
十年啊,浩荡流光比任何一匹绸缎都更为光滑,我们甚至抓不住一片衣角。
大多数行李被运回了在农村的外婆家,带到这儿的只有一些衣服和日常物品,但不大的房间也被塞得满满当当。
我妈指给我两个抽屉,算作我的私人空间。
我从一个抽屉里掏出大伯的儿子唐鹏阳撕烂的漫画书和玩坏的赛车,另一个抽屉一拉开,入眼竟然是一团团蠕动的白色。
“啊——”我立刻尖叫起来:“妈妈——妈妈——”
我妈探过头来,发现抽屉里是几十只白白胖胖的蚕,在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桑叶上缓慢蠕动。她训斥我道:“瞎喊什么,一会儿你奶奶又要啰嗦。”
对于令自己感到恶心的东西,我向来没有什么同情心,本来打算喊我的堂弟唐鹏阳来处理,但转念一想,哪天打开某个抽屉,可能又会看见刚才噩梦般的一幕,为永绝后患,我干脆把整个抽屉搬到楼下的花圃边,倒过来“砰砰”敲了几下,确认每一点白色都软绵绵地掉落到了深褐色的泥土里,才舒了口气。
当唐鹏阳赶来拯救时,费尽心机饲养的蚕宝宝已经一命呜呼。
他立刻“哇”一声哭了。
我把房门一关,面无表情站在边上看他哭。没有围观群众,他很快就哭得没劲了,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质问我:“你凭什么扔掉我的蚕宝宝?”
“我不喜欢。”
“那我也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明明比我小一岁,个子也比我矮,他却以一种主人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是你奶奶家,也是我奶奶家。”被这样赤裸裸地嫌弃,我觉得脸上发烫,气势也弱了下去,但依然嘴硬:“再说,你爸不是不让你养蚕吗?”我一针见血地问道。
“不关你的事!”他气得满脸通红:“奶奶也不喜欢你!”
我得承认,他的话更一针见血。
唐鹏阳很快就实施了报复计划。他大概觉得,反正蚕宝宝都死了,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于是,晚饭时趁着最宠自己的奶奶在场,他尽情放纵酝酿许久的泪水一泻千里。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哟,谁又惹你啦?”奶奶心疼地搂着他亲。
唐鹏阳用颤抖的手指着我:“她……她……她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的东西扔了,呜呜……奶奶,我讨厌她,我不要她住我们家,呜呜……”
我没有做声。
“你怎么乱动弟弟东西呢?动别人东西前要先问,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人教你吗?”奶奶嘴里是在埋怨我,眼睛却盯着我妈。
“小诗,是不是这么回事啊?”大伯望着我问。
“他在抽屉里养蚕。”我立刻抓住机会应道,声音干巴巴的。
“什么?又养蚕?”大伯立刻对儿子怒目而视:“我不是警告过你,不准在家里养蚕吗?我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皮痒是吧,看来不揍你一顿,你是记不住了!”作势就要动手。
唐鹏阳哀嚎一声,往奶奶怀里钻得更深了,奶奶护着他,冲大伯吼道:“好了!有完没完!小孩子喜欢玩又不是什么大错,是不是你亲儿子啊?怎么动不动就打他?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就不能让他好好吃饭吗?”说着,捞出鸡汤里的蛋,放到一脸可怜样的唐鹏阳的碗里:“乖乖,不怕,奶奶在这儿呢。”
鸡汤里总共就两个蛋,另一个被放到了小叔的碗里。
“鸡蛋给爸吃,我不吃。”他又捞出来放到爷爷的碗里。
爷爷又用筷子颤颤巍巍地把鸡蛋夹给我,努着嘴说:“小朋友吃。”
我最恨这种整个儿的鸡蛋,尤其是干涩的蛋黄部分,于是扔给我妈。我妈转头瞪我,眼色凌厉,我非常自觉地又夹了回来。
这个矫情的鸡蛋上沾了好几个人的口水,最后还是进了我的肚子。
接下来的时间,奶奶开始数落小叔,有意无意地提起成家的事,小叔却跟没听到似的,好整以暇继续吃饭。大伯被奶奶烦得半死,插嘴道:“别一直念他了!念了有用吗?他要是想成家就会成的,你不要瞎操心了。”
奶奶把筷子一摔,怒吼道:“干什么?弟弟的事情,你自己不操心,还不让我操心啊?”
大伯也不干了:“我操心有用吗?他听我的吗?”
“他不听,你就不管啊?”
“三十好几的人了,有什么好管的?”
大伯和奶奶谁也不觉得自己理亏,最后爷爷发话了:“都不要吵!吃饭!”
吃完饭,大伯母张罗着给唐鹏阳洗澡,小叔躲回自己的屋子里,爷爷坐在厅里看报。我去洗手,经过厨房时,听见奶奶和妈妈在里面低声说话。
“柴米油盐都是美兰(大伯母的名字)在管,洪其(小叔的名字)每个月给美兰300块钱,你和唐诗两个人,给多少就自己看着办,我也不好插手。”这是奶奶的声音。
妈妈冷淡地应了一声,接着又传来洗碗的水声。
8点钟,电视里开始放《还珠格格》,暑假快结束了,小燕子和五阿哥也快成亲了。我和大伯母、奶奶一起看到了9点,奶奶困了说要睡觉,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
我妈正在灯光下看爷爷订的报纸,确切地说是看报纸中缝的招聘广告,我躺在床上,拽着她的衣角,在这烦躁的一天里,只有此时才获得一丝心安。
“妈妈,你在找工作吗?”我问。
“是啊,要不然用什么钱养你啊?”她漫不经心地反问。
“我长大了就可以养你了。我会赚很多很多钱。”我开始做发财梦。
“少吹牛了,你以后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我妈毫不顾忌地泼凉水:“快点睡觉!都快十点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类似于第一天的情景,几乎每天晚饭时都会上演。
奶奶总共生了五个孩子,小姑早夭,大姑远嫁。三个儿子只剩两个,都没什么出息,小叔在工厂里挂着个没多少钱的闲职,女朋友也不找,整体关在房间里搞什么文学创作,稿纸写了一摞又一摞,印成铅字的一篇也没看见;大伯开了个小店,平日里还好,一喝酒就坏事,吼完亲娘吼亲儿子。
我觉得大伯为人还是不错的,至少对我还不错,就是不能沾酒,一沾酒就吹胡子瞪眼,奶奶骂他:“钱又不会赚,就知道在家里欺负你妈,有本事去外面欺负别人啊!”
唐鹏阳比他爸更糟糕,不仅脾气坏,而且骨子里也坏,干的事已经超越了调皮捣蛋的范畴。他比我小一岁,也是唐家这一代唯一的血脉,仗着有奶奶宠,更是无法无天。大伯一揍他,他就像杀猪一样嚎叫:“你再打我,你老了我不养你!”奶奶在一旁护着孙子,瞪着酒精上头双眼通红的大伯说:“报应啊!”
每当这时,爷爷和小叔就淡然自若地置身事外,该看报的看报,该搞创作的搞创作。
以前,家里的碗都是大伯母洗,奶奶偶尔也搭把手,自从我们来了以后,家里的碗都是我妈洗。一吃完饭,大伯母不是拉着唐鹏阳去洗澡,就是逼着他写暑假作业。
在这样吵吵闹闹的夜晚,我有时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依靠在纱门边,但目之所及,全是钢筋水泥的森林。天空被楼宇分割成一片片单调的蓝色,一朵朵云无精打采地飘着。
我想念乡下广阔的田野和连绵的山丘,我想念在秸秆堆里悠悠睡醒的傍晚,青蛙在浅滩里不厌其烦地“呱呱”叫着,我想念天空中泛着的金色的霞光,铺满了前程岁月,我想念从火堆里挖出的烤地瓜,深深地吸一口气,能闻到一股狠狠的香。
但那股香味正在渐渐散去,就如同一扇门缓缓关闭。我站在这座矮*小*逼*仄的房子里,听着电风扇的热风孜孜不倦地搅动本就无处可逃的情绪,把日子都搅成了一锅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