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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小学四年级以前,我都在乡下的中心小学读书,和妈妈一起住在派出所的家属宿舍里。我爸叫唐洪煜,生前是镇派出所所长,在一次出警中,被打架斗殴的一方无意捅了一刀,正中肾脏,因抢救不及时,流血过多而牺牲。肇事的混混家里只有一个80多岁的老外婆,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最后被判了无期。公家赔了8万块钱,奶奶拿走了3万,这件事我妈提起来就气。
      我爸牺牲的时候,我才4岁,他给我留下的东西,除了墙上那张照片之外,就只有一个“烈士子女”的称号。
      我妈是个漂亮的女人,读过大专,在乡镇的化肥厂做会计工作,年轻的时候人称厂内一枝花,当初被一个当民警的毛头小子追走,公司里的众多单身男性都颇为惋惜。奶奶家在城里,我爸被市局下放到乡镇来锻炼,他能力过硬,也很得赏识,一路爬到了所长的位置,眼看着调回市局指日可待,没想到却在这时出事了。当初没有娶到我妈的人又反过来纷纷庆幸,说这女人命硬克夫。
      我妈伤心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穿裙子、涂口红、打麻将,生活总要继续,活着的人就得学会粉饰太平。我妈是如此骄傲,以至于在她面前,所有人都自觉地收敛起那份优越感强烈的怜悯,转而将其一股脑儿全泼洒在我身上。我长到8岁的时候,还会有邻居摸摸我的头,问:“小诗,你想不想爸爸?”就好像他不是死了,而是出差去了。如果我说想,他们就会一脸哀伤地感叹我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如果我说不想,他们就会更哀伤地感叹,我爸死得太早,导致我对他没什么感情,我这唯一的独苗以后万一喊了别人“爸爸”,我爸在天之灵如何安息。后来我干脆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他们又开始感叹,没爹的孩子性格脾气就是怪,小小年纪就这么深沉,大人问话也不知道要回答。
      但是,我比我妈更擅长粉饰太平。我在学校里是班长兼学习委员,还负责记录上课偷偷讲话的同学的名字,每周三早上要站在校门口当值日生,把没戴红领巾的同学全都拦在门外——总而言之,我基本可以算得上是手握重权。我努力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老师选我作为代表在国旗下讲话,是因为我连续考了三年第一名,而不是因为我是烈士子女。
      化肥厂效益还好的时候,我妈独自抚养我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由于她在服装搭配上的独到眼光,我一度是引领乡中心小学穿衣潮流的领军人物。但是,在我升入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全国各部门改革,化肥厂的工作人员纷纷下岗,我妈领完为期12个月,每月300块的失业金,彻底没有收入了。我还在上小学,正是要花钱的时候,大伯劝她先带着我搬到城里的奶奶家去,自己再找个工作。
      自从我爸过世后,我们和奶奶家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大大小小的节日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只是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妈一定会带着我去奶奶家拜年,就好像专程去讨红包的一样。我不想搬到奶奶家去住,但是没有人询问过我的意见,甚至连我即将转学去城里的消息,都是我的班主任通知我的。班主任看上去十分难过,因为她觉得很难再培养一个得力助手兼眼线了。
      搬家那天早上,我妈扔给我一个塑料袋,让我把抽屉里那堆我称之为宝贝、她称之为垃圾的东西装进去。我挑挑拣拣了半天,最终把一套“月亮床”系列儿童读物、几颗鹅卵石和一盒36色彩笔放进了袋子里,然后偷偷溜出门去,和我最好的朋友江欢欢告别。我们爬上江家后院的大树,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交换礼物。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已经看了不少电视剧,深得某些狗血情节的精髓。江欢欢送给我一个玻璃罐,里头是她亲手叠的99颗星星,我向她发誓一定会永远珍藏。我送给她一条在劳技课上织的围巾,用的毛线是我妈给我打毛衣剩下的,她说她要戴着结婚。
      “你以后要常常回来找我玩。”她泪眼汪汪地说。
      “还要给我写信打电话。”
      “交了新的朋友也不能忘记我。”
      “好好好!”我一口气全答应下来。
      我们小的时候,世界也没有长大,回家的路一眼就能看见尽头,认识的人永远都会留在号码本上,许下的誓言似乎就是为了战胜时间。
      然而,成长,就藏在每一个不起眼的路口后,汹涌而来。

      一踏进家门,迎接我的就是我妈的吼声:“唐诗!车马上就要到了,你还跑出去野!”她一边教训我一边用目光巡视,然后不出所料眼尖地注意到我穿的白色裤子被蹭脏了:“唐诗!你又去爬树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过几次了,要是再让我发现你爬树,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她不会真的打断我的腿,只是吓吓我而已。我妈在外面是个气质高雅的女人,在家里却专*制*独*裁。因为我们家只有两个人,所以她专*制*独*裁的对象主要是我。如果我不听话,她会用细细的竹条抽我的屁股,而且每次下手前,都命令我自己脱掉裤子,趴在床边摆好姿势,等着被“伺候”。我妈揍我不为别的,就为让我道个歉,她跟我谈判:“你只要说一句‘妈妈我下次不敢了’,我就不打你。”
      我是倔脾气,对我而言,承认错误简直是难于上青天。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怎么也说不出来,总是一边颤抖着流泪,一边死咬着嘴唇不肯开口。我妈性子急,是经不得激的那种人,我越是倔强,她就越是生气。她用来打我的道具五花八门,除了细竹条外,还有鞋底板、苍蝇拍的柄、打毛线的针,以及手边的随便什么东西。
      但每次打完我,她又会心疼不已,把我拉到怀里仔细检查伤势,然后细声细语地嘱咐道:“以后要听妈妈的话,知道了吗?”哭得筋疲力尽的我,此时也会顺着台阶下,无比乖顺地点头保证,之后继续坚持着“虚心接受,死也不改”的八字方针,所以用不了多久,又会迎来下一顿揍。我和我妈之间的关系,就像火山一般,依靠定期的喷发来维持内部的平衡和稳定。
      不过,这一次,我妈还没来得及爆发,大伯和他请的搬家工人就来了。
      “明丽,小诗,上车!”
      我被塞进窄窄的卡车前座,手里还抱着江欢欢送我的那罐折纸星星。颠簸的道路让我想吐,但我拼命忍住了,直到抵达奶奶家后,小叔给我吃了一个大橙子,我才缓过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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