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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父亲同毋寡的谈判,我都不太好意思说,我还以为人老奸马老滑,家父一定比我更有定力。谁知我父亲听完我的陈述,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也不理我关于他鼻涕眼泪该如何处置的建议,就那样迎出去,在等在帐外的毋寡面前跪倒。
      我父亲说:“陛下,臣岂敢为一已之私,成为大宛千载罪人,臣只想保得幼主一生平安,若陛下肯为毋英正名,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毋寡扶我爹起来:“老将军,当年的事,是我做错了。你准备起兵的事,我不怪你,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毋寡又感叹:“为什么我不早认识你?为什么我手下没有老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
      看他同我爹一副相逢恨晚,惺惺相惜的样子,我的牙齿都觉得不好受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子:“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我大哥的身份呢?”
      毋寡道:“我立刻回宫诏喻天下。”
      又不象是假的,我总觉得不妥,却又找不出破绽,我除了恨自己不能预言未来,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接受毋寡给我们的条件。

      可能是我比较不重要,或者家父终于觉得我够机灵,我陪着毋寡回宫处理一些小事,这些小事其中包括:
      毋寡一回宫就见宫中警卫森严,他那神秘的近身侍卫过来附耳细语,并交与毋寡一张纸,毋寡冷笑一声:“将那逆子带上来!”
      二皇子在一群人中走上来,虽未捆绑,显然失去了人身自由。
      毋寡还是冷笑:“你以为我不在宫中,就是你的天下了?”
      毋良一脸绝望:“爹,原来你从未信任过我!你设套圈试我!难道你真要把皇位传给老三?那不等于将大宛送给胡家吗?”
      毋寡笑,口里却恶狠狠地:“爹真养的你这样的好儿子,一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要置你父亲于死地,你还怪我不信你?送给胡家也比送给你强。人家来夺我的大宛不过是强盗贼子,你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毋良想必自知不能活命,竟大声道:“我可不是狼崽子嘛!我不过是跟爹爹你学会的,要先发制人。”
      毋寡冷笑道:“你既然愿意赌,赌输了,夫复何言。带下去吧。”

      大宛皇宫真是个烂透了的地方。
      毋寡沉默着,良久终于抬头向我道:“我象一颗老树,虽然还好好站在那,也发了芽出了叶,其实心里已经烂透。”
      我沉默着,这个精明的老头,现在也就象个老头,白发,皱纹,死灰色皮肤,原来令他威武英姿的那股高贵自信被他儿子击碎成一片片,人老了,一口气松下来,也就象个老人了。
      毋寡俯下身去,拿起案上的公文本子:“二十多年了,我习惯同这些公文奏章过夜,我没好好教他们,又给他们做了个坏榜样。菲儿,我这个皇帝当得,不是没有代价的。”
      想得到的太昂贵,必得放弃所有,才能得到,放弃所有,得到以后,又觉得不值。当初被当做卒子抛弃掉的,包括爱、亲情、良心、安宁、爱好,一切阻障他得到皇位的东西,值不值得?
      毋寡并没有仁慈地饶过他的儿子,处死,连同五岁的幼子都处死,我提醒他:“那是你的孙子。”
      毋寡苦笑一声:“我知道。不过,我通共只节庆见过几次,没有感情,也好。”
      毋家人如狼似虎,比虎狼还不如。
      毋寡道:“你以为我狠毒吗?要是有人对我好,我还是懂得感恩并会回报的。但是我并没有亲人,亲人不是天生的,亲人,你应该是知道什么叫亲人的,我没有。我不杀他,若干年后,就会有人以他的名义起兵,来同你大哥讨论他皇位的合法性,一如今日你大哥站在我面前,你明白吗?”
      我说:“我他妈明白!”我他妈明白,我真他妈的明白,所以我扯开扣得紧紧的,让我窒息的领扣。我他妈明白,要是想做天下第一唯我独尊,就千万不能回头看,哪怕那个人是你心爱的,哪怕那个人正在死去,要第一,就得舍弃一切,稍有牵系,步子就会慢下来,一下子被人赶过去。
      要第一,就得眼看着脚下,什么也不想,只是跑跑跑,遇到什么踏过什么,哪怕那是自己的一颗心,不能停下来拾起来,要踩过去,毫不留情地。
      毋寡苦笑:“你看,不做这个皇上,对我,可能是一种解脱。”
      我问:“这么说,你还知道心痛?”
      毋寡轻轻拍拍自己的心脏,眼睛看着我,晃动他的头,是没有,还是不能说?或者,无法表达?
      看了毋寡的表演,我为我大哥的美好未来打了个冷战。
      毋寡还是一代明君呢,国家比他前十代后十代都更国富民强。
      谁都不能信,冷箭从他儿子手里射出来,又射死他儿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我爹惮精竭智、呕心沥血地,就是为了把慕容长英送到这个地方来?

      毋寡真是步步为营,这些凶险的局势,不忘试试他二儿子的忠心。
      毋寡同我说:“长子昏庸,二子狠毒,三子懦弱,不如交给毋英,我还放心些。”
      毋寡在回宫后第二日,声称找到大哥的遗孤,并当即宣布立毋英为太子。

      毋寡因为毋良谋反的事在京城耽搁,固派三皇子毋志同我回反军营。
      好容易毋志回帐休息了。
      我同父亲说:“毋寡要真的想让位于毋英,又何必伤他二儿子的性命?”
      我父亲沉思片刻:“事到如今,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毋寡岂是那种肯轻言失败的人,不过大敌当前,我们与毋寡都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合作。不一至对外,不管谁赢了,最后都会死在外人手里。”
      我爹说的是,姜还是老的辣,我的不信不过是半信半疑,我爹,是说什么也不会信。两位老人签了个暂时性停火协议,却非要表现得信誓旦旦,一脸真诚:骗到你更好,骗不到你拉倒。
      我大哥要同这些人斗,只怕立刻尸骨无存。
      我同大哥干脆去搞个暗杀责任有限公司,专为这些政客们服务,替他们干掉政敌,比较安全,又一定生意兴隆。
      我忽然想起来:“毋成这些天跑到哪去了?”
      我爹说:“在胡家,有一点事。”
      真娓婉。
      虽然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其实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应该可以信任我。

      好大一场雪,我被慕容长英从被窝里拖出来,不情愿地去看什么狗屁公文,我正打呵欠时,一个雪团正打在我嘴上,雪扑地塞进我嘴里,冲到喉咙里,我闭上嘴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冰凉冰凉的雪团顺着我的喉咙一直滑下去滑下去,滑到胃里,那种感觉,真让恼火!冰凉刺骨地夺走我仅余的一点暖融融的睡意。
      我抬起脸来,看见毋志在帐外冲我坏笑。
      混蛋,我是很有幽默感,但那只是在我捉弄别人时,受捉弄时,我的幽默感会爆炸,很危险的。
      我跳起来,直扑过去,以为那毋志怎么也得有两下子,才敢太岁头上动土,谁知他竟是个书生般的人,一转身就滑倒在地,被我一把按到雪堆里,嘴啃雪不说,连脖子里都被我塞上两把雪,看他汁水淋漓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笑死了。
      毋志毫无脾气,也笑,冻得直哆嗦,还笑呢。
      我笑骂:“蠢蛋,快去换衣服,这点身手也敢同大将军过招。”
      忽然一声冷冷地:“大将军,请看完这些公文。”咦,慕容长英的脸,变成一种奇怪的铁青色,什么原因呢?

      毋志问:“我得罪他?为什么?因为胡蝶吗?”
      已经另娶了美女,还要我终身随侍吗?

      家父派我全天候照顾毋志,我自然更离不开他了,同时我也疑惑,谁,是毋寡的间谍?没见谁同毋志接触。这倒罢了,一边数日,慕容长英竟不再来找我,虽然平时被他揪着去看公文是很烦的,但是没有他来烦我,这一天竟过得这么长,连毋志的笑话都不能让我笑,想来,还是慕容长英的一本正经更可笑。明知人家在逗你笑,有什么可笑的呢?
      毋志在说了若干个笑话后,开始打量我:“喂,我发现,你在敷衍我啊。”
      我笑笑:“我?”
      毋志道:“你以为我分不清真笑假笑?”
      我苦笑:“老大,有假笑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你爹是皇帝老儿的份上,我连嘴角都不想动呢。”
      毋志问:“你也这样对待慕容长英吗?”
      我想了大半天:“我不记得了。”对慕容长英,是笑是骂,随心而为,怎么会记得呢?我通常只记得自己某日假笑到下巴僵掉,或某日,明明心中酸苦,却不住微笑,那微笑,象有毒的硫酸,能烧灼到我的胃至胃穿孔。
      毋志道:“那小子有什么好?”
      我说:“他有什么好!”
      毋志道:“那倒底是什么令你念念不忘呢?”
      我?我念念不忘?
      毋志问:“你在同他闹别扭?他娶胡兰,你不高兴?”
      我?我?我笑道:“是我送他去结婚的呢!”
      毋志道:“那并不等于你不生他的气啊。”
      毋志学我的样子,哀怨地:“虽然知道他决定正确,可为了爱,错一回又何妨?他连句错话都没说。”
      我哈哈笑,不久,笑声转为苍凉,一点错都没有,他连句错话都没说。
      我说:“咱们逃走吧。”
      他说:“逃走?”
      不是没有怨愤的,原来,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方。有点脸红,又一想,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女人嘛。孔子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嘛,我是女人,天生有权利小心眼,何况有些男人还没我大方呢。
      毋志说:“你是女人嘛,同男人闹别扭,天经地义,可是,同自己闹别扭,就不必了。”
      毋志这小子真有意思。
      毋志又说:“想着他,却忍着,想见他,却不去见,想爱,却不能爱,想嫁却不能嫁,可怜啊,慕容菲。”
      被毋志一说,我也觉得我的人生千疮百孔,应该立刻自杀以谢世人。
      不过,我仍然活着,且有说有笑,可见人言和他人的见识之不可信。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慕容长英,既然我想见他,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慕容长英正在批公文,该交我父亲商议的放在一边,该我批上同意二字的,盖上我的大印。慕容长英就是这点好,再闹脾气,他还是容让我,什么叫君子可欺之以方。
      我说:“嗨。”
      慕容长英抬头看我,又低头看公文,没理我。
      我说:“在跟你说话啊。”
      慕容长英放下公文,看着我,等着。意思是,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吧。
      我说:“我想见你,就来了,你呢?”
      慕容长英微微有点动容,他低下头,半晌:“我想娶你,却不能够。你是对的,你有选择的权利。那天,是我错了。我一时冲动,后来,已经想清楚。是我错。”
      我不想听这种话。
      认真,诚恳地,却仿佛将我推出一米以外,不容我近身。
      呆下去没意思,我还是走吧。
      可是走了,就能解决问题吗?转身走开,我就可以放下了吗?还不是要面对我们的问题,还不是要被没解决的问题折磨,所以我坐下来:“你准备娶一妃一嫔吗?”
      慕容长英交叉手指,摇摇头:“那不公平。”
      我说:“可不是吗,我也不会同意。”
      我问:“又或者,你打算背信弃义,当上太子,就休掉胡兰吗?”
      慕容长英站起身,负手而立,良久没有给我回答。我不得不说,善良的人较难做成一件事,他们不喜欢冒天下之大不讳,而爱情,是尤其需要力排众议的一件事。
      我问:“又或者,我们各自嫁娶,私下来往?”
      慕容长英干脆皱起眉来。
      我只得苦笑:“那么,忘了我吧,哥哥。”
      慕容长英再次将公文扫下地,他可能内心深处极端厌恶批阅公文,是以每次发火,都将公文扫落在地。
      我帮他拣起来,伸手拿起一叠纸,只见上写:他们赶着10万头牛,3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军需物资。同时增派18万甲兵戍守酒泉、张掖以北,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护卫酒泉。为保证粮食供给,汉武帝调发全国7种犯罪者远载干粮。运输物资的人接连不断,一直延伸到敦煌。
      我往前翻:汉武帝派大军六万人,前往大宛。
      我呆了。

      :“慕,慕容,长英!”我吓得叫起来:“这,这是什么?“
      慕容长英伸过头来看:“是汉军来袭的那个吧?“
      我的手都抖了:“六万人啊!!六万人都是士兵吗?不可能吧?十八万甲兵?不可能吧?!!“
      慕容长英冷静地:“我命人再去打探,我不信。“
      我出了一口气,既然沉着稳重的慕容长英都说不信,我还说什么呢?
      是真的吗?不可能吧?十八万人!天文数字啊!(据说,汉武时,全国共五千万人口,18/5000,约是千分之四,放到今日相当于派了四百万大军,什么叫穷兵黩武!)
      我问:“告诉父亲了吗?“
      慕容长英道:“正要送去。“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好象还有话要说,但是,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是那种千回百转不开口的人,所以,只得起来告辞:“我走了。“
      慕容长英沉默不语。

      我想去再看看老李。
      问一问老李,是真的吗?六万士兵。我真要疯了,那个汉武,大约真的疯了。(汉武是谥号,对不对?)
      我要去找老李,毋志却缠住我:“你去哪玩?带我一个。“
      我回答:“去厕所!“
      毋志不识相地:“去完厕所呢?“
      我回答:“洗澡!“
      毋志问:“洗完澡呢?
      气疯我了:“打人!”
      毋志还问:“打谁啊?”
      :“我要狠揍一个不知好歹死缠着我的人!”
      毋志吓了一跳,然后问:“揍毋英吧?好哦,带我去看。”
      我不得不用最简单的办法打发他,把他扔上一匹烈马,用刀尖刺一下马屁股。毋志的惨叫从营南响到营北。
      过份,想玩我!

      营中忽然响起号角,即是大将军我在召集众将议事,因为是我在召集,所以我不得不去。
      我回到自己营帐时,人已经到齐,我进去坐下,我父亲看也没看我,接着说:“召各位来,是为了汉人来犯的事,慕容菲,给大家念念你桌上的公文。”
      我拿起来一看,正是那纸公文。
      我呆了一会儿,问:“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父亲说:“已被证实。”
      我的手抖起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六万人!我们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上次不过一万多人,我们已经赢得十分狼狈了,六万人,我们拿什么来打这场仗?
      我父亲说:“菲儿,念给大家听听。”
      我说:“汉军有六万人,押运粮草的有十八万人。这,这怎么可能?”
      我父亲说:“我也不相信,但是,他们来了。”
      一场真正的大灾难降到我们头上。
      我问:“他们带的粮草,够吃多久?”
      我父亲说:“一个六千人的军队也许需要带足粮草,一个六万人的军队,还用带粮草吗?”
      没有哪个国家,敢拒绝为他们提供道路与粮草。
      我说:“我们的友好国家……”
      慕容长英道:“轮台拒绝开城迎接,被李广利屠城而过。”
      众将皆默然,我说不出话来,也没人能说出话来。
      别觉得李广利这个人怎么样,在我们那个年代,并没有优待俘虏,占领军应维持当地治安之类的说话,攻打下来一个城池,烧杀掠夺是正常现象,遇到顽强抵抗,屠城属常规处理。
      在那个年代,汉人记录着,匈奴人如何残暴,将幼儿贯在枪尖上,其实汉人对待匈奴人也是一样。不说别的,看看天龙八部里众大侠如何对待萧峰的。萧峰可是我心爱的人呢。
      不过,老李做事会如此犀利,真出我意外。

      怎么办?怎么办?巨轮滚滚而来,我们这些螳螂蚂蚁能怎么办?
      甘心与不甘心,挣扎与放弃,满腔热血或一脸冷漠,似乎都无济于事。
      一只蚂蚁扑上去,抛头颅洒热血,对于滚滚向前的车轮来说,只是好笑吧?
      我还是打算去看看老李,不过,我还是同慕容长英一起去的比较好。
      我说:“慕容长英,陪我去看看老李的队伍。”
      长英说:“我正想去看看六万人的汉军是什么样子。”

      毋志远远见我们上马,似乎有话要说,但是他看看慕容长英,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大宛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我们很快就到了轮台。
      轮台让我想起一首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若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或是那首: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轮台已没有任何人,断壁残垣还冒着滚滚的黑烟。到处弥漫着尸体的臭味,四处飞着黑鸦鸦的虫子与秃鹫,昔日繁华的街道成了野狼与野兔的家园。
      轮台的人,全死了。
      这是李广利干的吗?他不象是这样的人,毫无目地,毫无理性地,就这样杀杀杀。这不是李广利的风格。

      我们从后面赶上汉军的尾巴,汉军同以前完全不一样。
      队伍井然,人马抖擞,装备齐全,无人掉队。
      我向慕容长英道:“没有机会。”
      慕容长英同意:“没机会,即使最成功的偷袭,也很难全歼敌人,顶多是重创敌人,可是汉军即使死伤过半,仍比我们全国兵力多很多。我们已经征召了十五岁到四十岁的男人,总不能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也拿着刀来杀人!“
      我皱着眉,绞我的脑汁。会不会象伍子胥一夜白发?巧妇怎么做无米的炊?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同人家对抗。全国皆兵也许刚够人数,可那也得有兵器啊,不要说让女人也去打仗,他们站着让我们去砍,也得有刀啊,难道用牙咬死他们?
      我感到毛骨悚然。
      轮台的情形,让我毛骨悚然。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部被杀死,一场屠杀!土地都被血染成褐色。

      我说:“我们回去吧。“
      慕容英安慰我:“我们想想办法。“
      办法?

      慕容长英负责向我父亲说明情况。
      家父听了慕容长英的描述,良久没有开口。
      我说:“爹,我们会亡国的。“
      我父亲说:“胡说。“
      我说:“那您说,怎么才能打赢这一仗?“
      沉默沉默沉默。

      明知渺茫,却不能不挣扎。
      我同慕容长英带兵阻击汉军。
      当然不能正面出击,我们这几千人就象一口小菜,送到人家嘴边岂有不被人吃掉的道理?
      慕容长英负责夜间偷袭,专等汉军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之后,一躺下睡觉,立刻扑过去杀啊杀啊!等汉人们爬起来又不真同他们拼命,转身就跑。每次都小有斩获,杀个一千五百的,我们的人员伤亡小到几乎可以不计。更有意思的是,汉人夜里不敢睡实,白天行起军来,就没那么雄纠纠气昂昂了,落到一边整理盔甲的人越来越多,以至有个副将气急败坏地出来砍了一个不住摆弄帽子的士兵的脑袋。
      我呢,专门白天带人拣麦穗,跟在汉军后面,有掉队的,落单的,小股小股走迷了路的,我负责送他们回返极乐世界。想一想,不是不悲哀的,这些被刘彻从家里强征来的人,风餐露宿,离家万里,来到我们这飞沙走石的蛮荒之地,不知道为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头,一时走迷了路,还立刻掉了脑袋。
      那天,我遇到了王明。
      王明当日送信给郁城守将,本是设计害我们大宛,却想不到正帮了我们的忙,乱军之中,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带人冲下沙丘,冲到汉军的队伍里,杀了几十人后,开始撤退,汉军紧追不舍,但一来他们的马没有我们的快,二来,他们不熟习地形,他们追过来,我们已经消失在沙丘或高地的后面,等他们绕晕了,我们又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一千余人的队伍,绕了几个圈子之后,已经只余百人,他们的将领苦苦支撑,我过去,准备擒贼先擒王,两刀相架,我发现是王明,他一脸汗泥,疲惫不堪,眼睛都红了,他看见我,愣了愣,然后大喊一声,举刀向我砍来,我格开,回招,王明全不管自身安危,只是举刀向我乱砍。
      我下手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留情,他却向我拼命。
      因为他每一招都砍向我,根本没有防守,我又不想杀他,所以砍下他的马头。
      王明倒在地上,我的刀指住他:“王明!“
      王明怒道:“杀啊!杀我啊!你不是杀了田达吗!!!“
      我的手软了。
      王明道:“我们当初一起喝酒,一起吃饭,象亲兄弟一样,你竟杀了他!?“
      我只得说:“王明,你们踩了我们的土地!“
      王明道:“不用多说了!我们既然是敌人,什么都不必说!杀我吧!“
      我两次运力,却没能下手,他用眼睛瞪着我,让我觉得杀人很难。
      我说:“王明,你们这六万人,是来灭我的国家的。“
      王明道:“是!“
      我说:“轮台不过是拒绝提供粮草,你们就屠城?老李竟下令屠城吗?“
      王明沉默了。
      我说:“王明,你让我怎么办?“
      王明叹口气:“杀了我吧。“
      我终于不能下手:“你走吧。“
      王明站起来,四顾,都是他手下的尸体,王明有一点迷茫:“你杀光了我的手下!这是为什么?“
      我竟笑出来:“你们要灭我的国家,你忘了!“
      王明道:“我正是不明白,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几万里外去灭掉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国家?“
      我笑:“缘份吧?“

      王明临走时,告诉我:“新来的副将,治军很有一套,你们要小心了。“
      我说这种军容不是李广利的风格。

      汉军受我们一路骚扰,倒底还是到达了郁城。
      六万人,已伤亡数千人,我们的战术是成功,但,这场战争我们仍是输家。
      郁城再次被围。
      这一次,汉军没有只围不攻,他们架上云梯,拼了命地往城上爬,他们身后是一排弓箭手,不仅向城墙上的守军射去,凡有退后者,一盖射杀。城上守军滚木雷石不住向下扔,汉军死伤惨重,城墙下全是汉军的尸体,但他们有六万人,想必不在乎死几千上万人,战鼓仍在咚咚地擂着,畏缩不前的士兵立刻会被后面射来的铁箭穿透。这位副将果然与老李风格不同。
      我同慕容长英在不远处,带着千把人,愣愣地看着,即将城陷,如何是好?
      我脸色惨白地问慕容长英:“怎么办?“
      慕容长英道:“若真亡国,只得以身殉国。“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可我还想活下去!“
      慕容长英道:“你是女人!“
      我说:“男人死光了,女人还活什么?“
      慕容长英沉默。
      我说:“你死了,我怎么办?不如我们逃走吧。“
      慕容长英说:“放屁!“
      我也知道不过是放个屁罢了,我父亲在城里,城破,难道我们能袖手看着家父战死吗?
      救又救不得,只得陪他死了吧。

      一旦城破,我同慕容长英一定要杀进去,救我父亲。
      现在,我们如何能解郁城之围呢?
      慕容长英回头看我一眼:“菲儿,战争,是男人的事,你回去报信吧,就说城陷了。”
      我笑了:“大哥,何必让我一个人活着忍受痛苦呢?”
      慕容长英看着我,仰头望天,不知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不得别人伤你,菲儿,听我一次,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嫁人,也可以自杀,你觉得怎么样好,便怎么样,我活着,别让我看见你被人用刀砍。男人死了没办法,活着怎么能眼看着女人受伤。”
      我忽然想起来:“大哥,何必这么早言死,你记不记得擒贼先擒王?我们去杀了李广利!”不管有没有用,先杀他们主帅,或许可趁乱救人。或许……
      慕容长英看着我,半晌道:“倒也是个主意,不过,依我看,只怕李广利此时并没有控制军队,菲儿,这种强行攻城不象李广利的风格。”
      对,当年郁城被困数十日,老李日日在城外叫骂,可从没逼过手下强行攻城。
      攻城的士兵被墙上的弓箭手,一箭射穿两个,滚下去,又砸伤一个,城墙上的士兵手拿长枪,一枪一串一枪一串,汉军死伤无数,可是他们也有无数的士兵在冲上来。
      护城河!护城河!我有办法了。这回我真的有办法了。
      我回头向士兵道:“跟我来!”
      我们这个地方,出产一种黑色液体,遇火就着。
      郁城外的护城河只是小河沟,汉军只在上面铺了点板子就过去了。
      我打算将护城河点着。
      几千桶黑色液体倒在护城河上游,汉军忙于攻城,根本没发现这点异常,等石油流过整个护城河时,我下令点火,一时间,护城河上窜起老高的火焰,汉军从未见过如此妖异的景象,河水竟着起火,一时慌了手脚。河岸两边的人顿时向后闪去,他们瞪大眼睛,盯着河面上的雄雄烈火,以为是幻觉。城墙上的我的同胞立刻弓箭石块齐下,城下汉军死伤无数,剩下的汉军,意图后退,但烈火挡住他们的退路,河这边的士兵又不敢过去,我的同胞见此情景,干脆打开城门,将护城河内的汉军赶尽杀绝。
      我同慕容长英带着千余士兵,虚张声势地冲过去。汉军以为被包围,大惊失色,纷纷后退,我们象一把刀插进敌人的包围圈,城内人见有人支援,也派出一队人马迎了出来。
      护城河内火势渐小,那队人马当头一人,正是我爹慕容越,我喜极:“爹爹!”
      我父亲慕容越,武功盖世,当然不会被一个小河沟难住,只见他下马,纵身一跃。
      我们的耳边同时响起一声惨叫:“妈呀!”
      原来,我爹手里还拎着一个双目紧闭,张大嘴惨叫的小子,不是别人,正是毋志。
      我爹将毋志交给我大哥:“带你兄弟去京都。告诉皇上,我已尽力。”
      我大哥愕然接过毋志,放到马上,听完我爹的话,立刻明白我爹的意思,他双目盈泪,无法开口。
      我尖叫:“爹,你说什么?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我爹沉下脸:“走?你要我放下这一城的将士百姓逃走?”
      对,我爹不会那么做,他是大丈夫,忠义仁勇,可是,可是:“爹,你留下,不过多一具尸体罢了!”
      我爹已经转身往回走,听了我的话,又回过头来,他说:“这是我的城,我要与它共存亡!”
      我爹如一只苍鹰般扑向大火中,火焰因他带起的风而闪向两边,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有如鹰的骄傲与寂寞。

      汉军重又合拢过来,他们的指挥官果然治军有方,这样大的变故也不过慌乱一刻钟。
      但我们已经足够时间撤出。
      汉军派出一队人马追我们。他们的腿力当然比不上我们有名的大宛马,但我命令我的人慢一点,不要让他们跟丢了。

      我从一个沙丘后探出头,正在沙漠中迷茫的汉军,大喜,叫道:“他们在这里!追啊!”
      几千人冲过来,他们开始只觉得马跑得慢了,以为在沙漠里马跑累,所以还不住地用马刺踢马,等他们发现马匹陷在沙里时,大半人都已经走到流沙里,想退是不可能了,后面的人还不断往前冲,以至没等马陷到沙里,人先被撞下马,在流沙里越陷越深。
      余下的一千来人,被我们一鼓作气,消灭了。
      不过,这一仗下来,我们本来只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下十几人了。
      不错,我们是以一千人,消灭了几千人,但是,敌人还有几万人,而我们,只剩下十几人了。
      我还是带他们回到郁城。

      城陷了。
      在我们同追兵撕杀的时候,我父亲的城陷落了。
      汉军象潮水一样从城墙头流淌到城里,流过的地方,留下鲜红的血迹。
      我同慕容长英身边还有十几个人,身上都有伤,如果静下来,说不定能听到血流下来的声音“嘀嗒嘀嗒”,人人都筋疲力尽,他们用尽他们的力气,站在我身边,我不能,我无法对他们说:“来,跟着我,我们去送死吧。”我们过去,汉军会象剁肉馅一样把我们变成肉糜。
      我左右看看说:“兄弟们,我们撤吧。”
      慕容长英的手还握在刀上,我劝他:“大哥,我们尽人事,安天命吧。”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能助我们打赢这一仗,决定存亡的,最终是实力。
      我们的挣扎……
      象一首悲歌。

      我们在路上找到水,包扎伤口,有几个伤员,需要治疗,慕容长英说:“你留下照顾他们,我带毋志去给毋寡报信。”
      毋志,象是变了哑巴,他的幽默,同我的幽默,一起变做了无尽悲怆!
      三天后,我们这些伤兵又上路了。
      路上有拖家带口,哭哭啼啼逃难的人。
      有一个二十几岁的人看见我们,过来问:“你们是大宛军吧?”
      我说:“是。”
      他问:“你们干什么去?”
      我说:“回大宛。”
      他说:“大宛被围了。”
      我说:“我知道。”
      这个人,将行李交给妻儿,跟上我们:“如果一个女人都会回去保卫大宛,我怎么能逃走呢?我要同大宛共存亡。”
      我对他说:“我们是军人,我有亲人在大宛城里,你不用跟我们去,不用去。”不用去,不过是送死罢了,不用去。
      那个人说:“我有亲人死在汉人手里,我要去杀他们!”
      过一会儿,他告诉我:“听说,他们把我们在郁城的守将,慕容将军,剁成肉泥,煎了吃。”
      我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看见众人的脸,我慢慢爬起来,说:“我没事。”我爬上战马,我要回大宛,我要去杀人!
      父亲啊!!!

      密密麻麻的汉军,象蚂蚁一样,万头攒动,我想象我有一只巨足,向他们踩过去,踩死他们,碾死他们!我恨他们!恨,恨这些,我曾与之在一起喝酒唱歌的伙伴,我恨他们,我要杀死他们!

      我又一次来到京都,我前时所见的繁华哪里去了?街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连说话声都是细细的:“听说汉军已攻下郁城!”:“惨啊!他们竟把慕容将军做成肉饼吃了。”我没有眼泪,我只想杀人。我的双手发痒,我的肌肉自己跳动着,我的血澎湃着叫嚣:“杀人杀人杀人!”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知道,我这样爱我的父亲。我一直以为,我恨他。
      那细细的声音又说:“虽然败了,也是我们的英雄。”:“可是英雄的儿子,为什么说要投降呢?”:“吓破了胆吧?”:“吓破了胆也不是死罪啊,干什么下到死牢里去呢?”
      两个长舌男,对面前忽然站了个黑脸,且尘满面,一身血的女人大吃一惊,我问:“谁被关进死牢?”
      他们说:“干什么吓人!”
      我说:“快说!”
      那人道:“还有谁?就是那个慕容长英嘛。”
      我抓住那人问:“谁?为什么?”
      那人说:“妈呀,我的手腕断了!”
      我松开他,怎么办?我去找谁?

      其实毋成也在城中,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人,所以,我竟决定去找毋志,他是毋寡的儿子,我实在不该信他,但是,我信了他。
      毋志也不太好见,我穿得太破烂,他们不信我是慕容大将军。门口的小子被我差点捏断脖子才带我进去。
      毋志见了我好象也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怎么样了?我去照镜子,脸上有点脏不假,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毋志问:“你的眼神怎么变成这样?”
      我的眼神?
      我的眼睛,这确实不是我的眼睛,原来那双虽不算美,但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清清澈澈且喜欢转来转去,更重要的是里面好象盈满了笑意,现在这双眼,被一层戾气所蒙,直愣愣地盯着人,连带整个神情,变得凶狠尖锐。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问:“我大哥怎么了?”
      毋志道:“我父亲可能是疯了,你大哥不过说我们可能赢不了这一仗,我父亲问他怎么办?难道投降不成?你大哥说不得已也只得投降了。我父亲就要杀他。”
      我气个倒仰,第一气毋寡这样轻易杀人,第二气慕容长英竟要投降吃人恶魔。

      我去死牢见我大哥,狱卒根本不给大将军面子,幸而他给银子先生面子。
      我进去,慕容长英带着镣铐。我那英俊的大哥,披着一身镣铐依然如玉树临风,可惜,我没心情欣赏,看见他,我先哭了:“大哥,父亲死了!”
      我大哥说:“我知道了。”
      我哭:“他们他们竟然把父亲……。”
      我大哥说:“别哭,我知道了。”
      我拔剑,一剑砍断门锁,怒道:“你都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跟我去杀了李广利那王八蛋!”
      我大哥温柔地说:“我不能走!”
      我拿着剑向他的镣铐砍过去:“你跟我走!!!”
      我大哥躲开:“听我说,菲儿!”
      我停下来,拄着剑,泪水不断地落下来。
      慕容长英说:“我想过了,菲儿,要让大宛躲过这一劫,只有投降了。”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投不投降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得毋寡那老狗同意才行。
      慕容长英道:“我同毋寡说,如果汉军定要他死才接受我们投降,我答应替他出一颗人头。”
      我呆了,什么?
      慕容长英道:“一旦汉军定要毋寡死,我替他死。”
      什么?
      我在摇晃,要不是拄着剑,我已经倒在地上了,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免得我一次又一次听到这种消息,让我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
      慕容长英道:“我母亲和你母亲还需要照顾!”
      我要疯了,所以我笑:“太好了,原来我还得活下去。”
      慕容长英道:“我见过毋成,他本来要把我们的母亲送到临国去,被毋寡拦下了,现在,我们的母亲都在城中毋成家里。”
      原来,我还不能疯不能病不能倒下来!我疲倦地:“好。我去想办法。”
      慕容长英道:“答应我,你会好好地活着。”
      我笑:“是,你放心,活着的人,早晚会忘记死人,并且会学会笑的,放心。”
      慕容长英道:“毋志人很好。”
      我回答:“不,我不喜欢再同胡家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我或者夜夜换新人呢。”
      慕容长英说:“我爱你。”
      我回转身:“活下去再说爱我吧。”
      天地之大,无我与慕容长英的容身之地。
      宁做太平犬毋做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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