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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山中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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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星还未落,多多已经打着哈欠在遛狗了,自打前几日小海和蔷薇打了架,小海便躲到后院水池子中,再也不上来,蔷薇每日叼了肉到池塘边,汪汪叫着赔礼道歉,奈何小海铁了心不理它,穷极无聊,又找不到平日最是疼它的叶江宁,心里又是怀念朱由崧,又是牵挂着小海,生生将平日心宽体胖的狗儿,弄的失眠多动,于是缠着朵朵,早早晚晚的在禅院里溜达。
金朵朵正自耷拉着脑袋,睡眼迷离由着蔷薇领着晃荡,突然听见有个惊喜的声音自暗处传来,“朵朵,是你吗?!”脑袋还迷糊着,她缓缓抬眼没有没有焦距的只是盯着不远处,曲曲折折的山门外,有个淡淡的人影快步朝她奔来。
随着蔷薇的两声汪汪大叫,朵朵这才彻底醒了,盯着面前一身灰衣的少年,睁大眼睛问,“角哥,我阿爹说,你不是回北边去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面前的角哥,由于过度奔跑喘着粗气,面上却带了无尽的欣喜,奋力攥住了她的手,“朵朵,真是你呀!”
朵朵忙挣开了他手,她跟着叶江宁读书习字,夫子的道理读多了,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嘟着嘴很不高兴的说,“是我了,就是我,拉拉扯扯的要干嘛?”
旁边的蔷薇听出朵朵语气中的不情愿,摇了摇毛绒绒的脑袋,硕大的身躯挡在朵朵前面,龇着牙,低吼着警告他。
角哥一时瞧见朵朵,心里喜悦,此时方才看见蔷薇,这么大一条狗,他也是生平罕见,不由吓了一大跳,身子朝后便退,他方一动,肩头却被人撑住,于是便在原地定住了。
“这就是你时常说的云水客栈那个小丫头吧!”语气中带几份慵懒几份意兴阑珊。
朵朵仰着头,顺着搭在角哥肩上的一只大手,一直看到那只手的主人。
晨雾缭缭中,头戴斗笠的男子,高出角哥将近一头多,狭长的一张脸,肤色偏暗,却并太黑也不粗糙,配着同样狭长的眼睛,薄薄的唇,完美的下巴,透出几分傲慢,盯着朵朵的细长眼睛,明锐狠厉的眼神变柔了些许,嘴角扯出一抹不屑的讥笑,“一个还没长开的小孩子,也值得你成日挂在嘴边。”
朵朵耳听的这话不好,面上不由一寒,眉头微拧,一双大眼睛登时满布怒火,安抚蔷薇的手骤然抬起,腕间金镯叮当,一指角哥身后的男子,怒道:“你说什么?”
男子躬身垂头看着她,语气突然柔和的道:“我说你是朵朵,我也是多多,你是金朵朵,我却不是银多多,我是爱多多 。”
朵朵被他绕的头晕,等想明白了,突然哑然失笑,叮铃铃清脆的笑声弥漫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白嫩好似刚摘下来的水果般的面上现出两个可爱的梨涡,说道:“幸好我家大小姐解除了禅院附近的迷障,好叫百姓上山躲避战乱,否则别说你是爱多多,就算是运多多,也到不了这里。”
爱多多放下按在角哥肩上的手,叹口气道:“你家大小姐呢?”
朵朵心生警惕,疑惑的眼神盯了一眼角哥,冷着声音毫不客气的道:“我家小姐的事,是你能问的么,在这珞珈别院做客可以,想要图谋不轨,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爱多多哈哈大笑,“这丫头性子蛮,爷喜欢。”
角哥怔了怔,一时忘了怕狗,身子不由自主的挪过去,挡在朵朵蔷薇前面道:“她年幼不知轻重,爷你不要生气,江南大家闺秀云集,她一个乡野间的野丫头,有什么好?”
朵朵心里奇怪角哥在这斗笠汉子跟前的怯懦卑微,鼻中不由哼了一声,心内对此二人的到来已微感不快,淡淡的说,“院中做完早课会供应斋菜,你们赶了一夜的路,到第二重院中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吧,”
角哥听她语气不善,登时失望莫名,侧目瞧着朵朵粉嫩的面颊,毫不沾尘乌溜溜的眼珠,不觉心里怜惜,他在云水,每日同朵朵玩在一处,阴霾的心因为她的单纯天真,渐渐开朗,那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美的时光。
“朵朵,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想你了,你不要误会我。”
爱多多接过他的话,冷冷道:“是了,他一见着你,连亲爹娘都能忘,是我要找你家小姐,有人要我带封信给她。”
朵朵虽然隐隐觉得他们来的诡异,言行不善,但还是压下心里的厌恶,道:“我家小姐在斋戒,七日不能见人,你们可以先见见公孙姑姑,”垂头沉吟了半晌,突然伸手在角哥手上狠命掐了一把,角哥疼的直咧嘴,却不敢叫出声来,眼里柔光点点,居然是快活的神情。
“算了,你们还是等等吧,公孙姑姑脾气不好,她要是一个不高兴,你们都得去见阎王。”
有个清脆的声音笑着说:“朵朵,你怎么又在背后讲姑姑坏话。”
蔷薇汪汪欢快的叫着,挣脱朵朵的手,一溜烟的朝着说话处狂奔而去,尾巴摇的呼呼山响,那讨好的架势,看着太也明显。
朵朵跺脚嚷道:“蔷薇,你个好色狗。”
彼时,天色已大亮,蔷薇摇着尾巴,围着身穿素衣的墨初、墨如身边打转,时不时用头蹭着两人的腿,发出呜呜讨好的声音。
角哥和爱多多呆呆的盯着乍然出现的两位美艳少年,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良久才吐出一口气,爱多多嘴角泛笑,“这男子都能长成这样,女人们还怎么出门。”
他二人见惯了世人惊艳的眼神,见怪不怪,闲闲一笑道:“是朵朵的客人么?”朵朵正是懵懂爱美的年龄,最是见不得别人比她好看,尤其这样两个如画般男子,没好气的说,“和你们两个一样,只不过认识而已,”瞪着蔷薇说道:“臭狗儿,死蔷薇,再不给我过来,以后不陪你玩了。”蔷薇不情不愿的摆了摆尾巴,慢慢挪过去。
墨如笑道:“我们这是怎么得罪你了,惹得你这般不待见。”
朵朵抢上一步牵了蔷薇便走,嘟着小嘴,闷闷的小声嘟哝,“一个大男人,没事长那么好看干嘛?”从他二人身边经过,冲着墨如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墨如心中微微一荡,不由自主的跟了朵朵,口中说道:“我最会逗蔷薇了,我帮你一起遛狗吧。”言毕,撇下墨初,追着朵朵走了。角哥微一愣神,暗自琢磨墨如方才的神色,忙也追了上去。
别院门口此时只剩爱多多和墨初二人。
山中气温比山外要低许多,本来三四月便已凋谢火红美丽的木棉花,才开始零落,晨风微起,大朵大朵的木棉花随着微风而舞,轻轻飘落至二人肩头。
薄雾,木棉,衬得精美如笔描摹、衣衫胜雪的少年,妖艳到极致,置身如此迤逦、人景交汇的风景,要如何能不沉醉,爱多多有一瞬间的晃神,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木棉是英雄之树,他伟岸挺拔的身姿,有木棉花相饰,也是别有一番风韵的,他们二人,似一出连环戏,最后不知道是谁戏了谁。
“阮公让我和墨如在此等人,言说有位尊贵的北方客人喜欢唱戏,。”他话音未落,爱多多接着他的话道:“我非常喜欢唱戏作曲,你口中的阮公,是阮大铖吧。”
墨初微微一笑,“看来你便是来自北方的贵客了。”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从容将肩头一朵木棉弹飞,轻轻道:“先生声音清朗,又有武学底子,学起戏来自会得心应手,不过,既然先生身份尊贵,又何必学这下贱东西。”
爱多多横了他一眼,慢慢走至他身边,墨初虽然也长了一双长腿,身子却生的柔弱,在身材魁梧的他面前,显得愈发娇小,他突然揽了揽他的肩,淡淡的说,“你觉得戏子下贱么,我倒不觉的,小兄弟,山上冷,你穿的太薄了些。”眼锋略转,瞧见他左耳垂之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黄金耳环,他微微一笑,盯着完美的面颊,笑着说,“黄金虽然名贵,却有些艳俗,叫人看着泛铜臭。”微微沉吟了片刻,抬手从怀中掏出个绣花锦袋,从里面掏出一颗晶莹透亮的蓝水晶,外面镶了一圈白金,好似一颗泪滴,足有黄豆般大小的耳坠,抬手从他耳垂上将那原来的耳环摘下来,扔到地上,将手中晶莹的坠子替他换上,淡淡的说,“这枚耳钉是我母亲给我父亲殉葬时,从她耳朵上滑落下来的,我一直收藏到现在,你如果不介意是死人戴过的东西,我把他送与你。”
墨初呆呆的,此时才从呆怔中反应过来,脸面通红,抬手摸了摸耳朵上已被强行戴上的耳坠,苦笑着说:“原本这般贵重的东西,我是不能收的,既然先生亲手替我戴上了,墨初就却之不恭了。”
爱多多环顾了四周,满眼的颜色,这禅院透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妙和神秘,看上去美的那么不真实,置身其间,恍然觉得是一种猥亵和犯罪。
自此后,爱多多便跟了墨初学戏,他学的认真,偶尔装扮起来唱几句,细条脸面倒也惹的众人笑了好几回,墨如跟了金朵朵,一起追着蔷薇满山的抓兔子,只有角哥,眼见的朵朵多了一个玩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心里不免郁闷。
山外战火纷飞,山中悠长不知岁月,这么着,几日的工夫便已过去。
这一日,爱多多耍完了花枪,吊了几句嗓子,慢悠悠踱步到山门,想去山下转悠转悠,岂料刚走出浓雾弥漫的树丛,便瞧见一颗凤凰花树下,立着一名蓝衣书生。
一身湖蓝的锦缎袍子,做工裁剪精致,一头浓密的乌发,淡淡夹了几星风霜,和着锦蓝的发带,随着晨风飞扬,腰间嵌玉镶金的束带,衬得他俊逸的五官明晰洒脱。他看上去还是年轻的,但也是饱经风霜,显得那么忧郁沧桑。他整个人隐在花树之后,痴痴盯着隐在云雾中的禅院。
他半晌才认出来,正是那日打扫战场的书生,钟嵘。
钟嵘也瞧见了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想着,你来了珞珈禅院。”
爱多多将花枪挑在肩头,睨着他微微一晒道:“书生你一身盛装,一副朝圣的架势,怎么立于院外,还是在院外瞻仰菩萨,更显得心诚。”
钟嵘无奈笑笑,对他的调侃恍然未闻,一双眸子盯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你不是江湖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江湖人么?”
“我猜你是,可现在很显然不是。”
爱多多冷冷笑了笑,“你猜的不准,没失望吧?”
钟嵘笑了,“有点,不太多。”
爱多多突然将肩头的花枪拿下来,随手轮了一圈,随即抬手惯至地上,侧头遥望山下缭缭炊烟,“丁源大军要吃早饭了,我能听得见士兵晨练的声音。”他接着淡淡的说,“其实沪宁战事胜负已分,可是丁源和这沪宁守将似乎各有心思,不进不退的,互相怜惜着。”
钟嵘挑了挑眉,“这话可就差了,我家大帅能谋善断,不是没有决断的人。”
“他或许是吧,在我看来,沪宁城高大结实,的确不易攻陷,围城是以逸待劳的好法子,然而围城四月而不乱,再加上城外援军驰援,现在撤走又有些弃之可惜,如果是我攻城,这么炎热的天气,沪宁城中商铺林立,繁华富庶,火攻倒是个好法子。”
钟嵘皱着眉头,冷冷道:“沪宁城中百姓千万,火攻岂非太残忍。”
爱多多哈哈大笑,“书生,你太妇人之仁了,攻城略地哪能不死人。我听说沪宁守将谢泰宁抓海盗的出身,主将也不过小县令,这样的人,打起仗来,畏首畏尾,顾忌太多,他能守城到现在,我已对他刮目相看了。”
钟嵘盯着他,冷冷说道:“照你说来,我大明没有良将不成,我们打仗并不是为了杀戮。”
“有区别吗?我这法子可打破僵持,不好么?”
钟嵘心里腾出一缕寒意,他说的这个法子直接狠厉有效,没错,如果丁源登上春明山,居高临下用火攻,沪宁城不日便破,依他的才颇,怕是心里早动过这个念头,可他只是将大军扎在山下,他数日来在他军中朝夕相处,知道丁源并不像传说中残忍无情。
爱多多凝神看着他,嘴角微挑,眼中全是鄙夷之色,语锋一转道:“你们大帅,”他顿了顿,低头观察了一下山下炊烟,“想凭五万多人马取了江浙,有点异想天开,只是他很聪明,占尽了地势,”他随便展眼看看,凭借造饭炊烟便能估量出大军人数,钟嵘虽猜到他来历不凡,又看他视人命如草芥,不由对他不寒而栗,心内对他顿生厌恶之感。
“我一直是个很不着人欢喜的人。”
钟嵘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爱多多冷笑着,“我听说丁源有块心头肉,你说,如果有人在他心头取走一块肉,会怎样?”
钟嵘已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因为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此刻,他却心底有些胆怯别人亦有此想法。
“你知道皇太极是怎么死的吗?”
钟嵘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上面,他久居南方,虽知满清王朝不容小视,然而对东北那个彪悍的民族并不熟悉。
“他心爱的女人得了重症,他日赶夜赶的从战场上跑回来,却还是没赶上瞧她最后一面,就这样自己也得了相思,死了。”
他哈哈大笑,阴森的笑声回荡在林间。
“我不觉得死人的事有什么好笑的。”钟嵘冷冷的说道。
“一日不见,都会相思无限,更何况是阴阳两隔。”
爱多多哈哈又笑了,看着钟嵘冷冷的转身,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