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晚钟》我司

37、艾多多

　　银烛残灯，一池碧水如泓，幽静的茅屋，刚刚添了新草，修掇出苍翠的色彩，因了四周高大茂盛的松树，便是再大的风，也吹不动它分毫。
　　“这位林前辈真是位高洁之士，怕是连性本爱丘山的五柳先生也比他不过。”
　　“五柳先生名满天下，文章光华，林若秋务精求实，可叹英年早逝，没有留下传世之作。”
　　“若非他当日奇思臆想，怕是而今这沪宁城中早便饿殍遍野了。”
　　一身银色披风的叶江宁，脸上现出无限惋惜的神色，她身旁公孙姑姑苍白的面颊，越过遥远的岁月，默默悼念着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
　　公孙止宁，江南秋部长老，曾是前任春主罗沙曼珠的贴身婢女，女人的年龄是秘密，秋部公孙姑姑的年纪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叶江宁只知道，她和前任春主一般，活的日月长了，居然忘了自己究竟有多老，只是朦胧中觉得自己是老人家罢了。
　　她忆起来自己接任江南春主这件说来神圣又充满玄乎的事，有一年去天山，正赶上天山南北雪灾连年，她在玉池峰救了一名手拿金羊鞭的牧羊人，牧羊人开口请求她筹集十万担干草，救济山下牧民，言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她时任北川家总管，筹集干草自不在话下。天山南北的牧民这才渡过一劫，后来牧羊人便将她劫至玉池峰巅，她见到了据说正在散功的罗沙曼珠，那是让她至今想起来还胆战心惊的一幕，初见时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美人，一身洁白的维族少女纱裙，瞬间便被血染成了猩红，黑发变白，少女般的容颜瞬间变成了老妪，她说，真主之神注定下一任春主由汉人接任，而这个汉人便是她，江叶玫。
　　罗沙曼珠的后事是由秋部公孙姑姑主持操办的，将她和林若秋合葬于冰晶玉棺之中，投入沪宁城中林若秋故居底下的水晶石室中，她虽然和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人，在弥留之际说过寥寥数语，然而在她心里，却感念二人相爱不能相守的凄美爱情，对她充满着浓浓的依恋。
　　据说他们的相遇是离奇的，罗沙曼珠受雇去刺杀林若秋的父亲，阴差阳错的居然和林若秋合诗谱曲，佳人才子，免不得一见钟情，可他们的爱情，好如天山脚下的彼岸花，花开无叶生叶无花，生生轮回不相见，世世离别永相错。
　　据说林若秋当年病逝之时，曾托人到天山想见心上人一面，然而当罗沙曼珠赶来时，他已下葬数日，这个痴心的女子徒手将林若秋从棺木中刨了出来，带回天山冰窟，日日夜夜面对死去的恋人，伤心肠断的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公孙止宁突然回过头，繁星点点，照着她明丽的面容，“叶丫头，你不必担心，虽然彼岸花是我教圣物，也有人说我江南春主必受彼岸花的诅咒，已经过了几百年了，我想该不会应这个劫的。”她说的勉强，面上不由有些讪讪。
　　叶江宁笑一笑，“姑姑，我们这一派是不是以前不叫江南春。”公孙止宁点点头，“是前任春主怀念江南的林先生，才改名做江南春的，我们这一派师承神秘，渊源极深，春主不知道也罢。”
　　“可是我不懂武功，日久怕难以服众，我想还是选个好日子，将这春主之位传与姑姑。”公孙止宁笑道：“傻孩子，春主之位身份尊贵，是由真神选定的，上天注定第十位春主不通武艺，自有它的道理，而且自你接任春主，派中不再做些杀人越货的生意，说不定这百年来的诅咒便可化解，丫头，春主之位不是谁想做便做的的。”言毕，叹口气道：“这珞珈禅院是我派创教祖师归西之地，历任春主来至此地，必须受戒七日，四季长老是不能随侍左右的，马上入更了，你也要入戒，我走了。”
　　叶江宁看着她如鬼魅般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这才回过头，轻轻问朵朵道：“姑姑今日因何生气打伤钟大人？”朵朵大眼睛转了几转，“钟大人逼问我，小姐可在山中，姑姑便生了气，小姐也知道，姑姑一向很是讨厌男人的。”
　　她轻轻点头，问她，“钟大人好些了么？”朵朵答道：“我替他疗过伤了，姑姑武功出神入化，只是将他胃震出血来，吓他一吓，没什么大碍的，我已经着人将他送下山去，丁源军中士兵很容易便能找着他。”
　　叶江宁立于茅草屋外，双目微合，有点自言自语的说，“姑姑虽说脾气大些，做事向来有分寸，钟大人定是做了什么逾越之事，”
　　朵朵噘着嘴道：“大概是姑姑查出来，在云水时想要暗杀小姐的人，是，是。” 她犹豫着，终于说道：“是钟大人身边的侍卫。”
　　“是他身边的锦衣卫。”
　　她身子微微颤了颤，睁开了眼睛，难道他要杀她么？为什么？
　　一丝疲倦的困惑慢慢爬上心头，望着茅草屋内一个个黑漆漆的牌位，终究有一天，她的名字也会被刻在这方小小的木牌上，人世短暂，命运轮回，最终大家都要归于自然，留的住的只怕只一个名字而已，留不住的，也只是随风而逝的一抔黄土。
　　静夜沉沉，天上的繁星渐渐的隐去了光芒，比墨还黑的天际，形影相吊的只余她一人。
　　春明山，剪子河畔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丁源大军再次受沪宁城中明军和高杰手下参将裴昊大军合击，虽无败势，然而双方死伤无数。
　　夕阳下的战场是惨烈的，无数缺胳膊断腿的残尸，横七竖八的散落四处，鲜红的血液浸入泥土中，将苍黄的大地染成暗黑色，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每个缝隙内，压抑的叫人透不过气来，闪着寒光的长枪之上，还挂着一具无名尸体，无声控诉着人类最残忍的一面，欲望之战。
　　灰衣少年远远立于一道土埂之上，惊吓过度的苍白面上滚着几滴冷汗，双腿哆嗦着再也不肯向前，离他不远处，一名头戴斗笠的粗壮汉子，挑着英挺的剑眉，鹰一般狠厉的眼神冷冷睨了他一眼，“这些人只不过死的难看而已，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还不快点滚过来。”
　　灰衣少年努力的想要迈步，无奈腿哆嗦的厉害，身子微动，便“噗通”一声栽倒地上。
　　“废物。”
　　戴斗笠的汉子嘴里咒骂了一声，撩起土黄色丝衣袍子的下角，塞到腰间牛皮镶银扣的带子中，指了指自己宽厚的背，“上来，我背你过去。”
　　灰衣少年拼了死命摇头，连声说了几个不，血色全无的嘴唇泛出一缕暗青，弱弱的说，“爷，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们休息休息，入夜了再赶路，行吗？”语气带着乞怜，卑微，最后那个“行吗”，几乎是带着哭声说出来的。
　　汉子冷哼了一声，抬腿将脚边一颗人头踢到一边，淡淡的用嘲讽的口气说，“你就不怕入夜后，这些死人一个个化成厉鬼来抓你。”灰衣少年打了个激灵，吓得浑身乱颤，将头深深埋在双腿之间，再也不敢抬起来。
　　不远处，有几个淡泊的人影慢悠悠的晃动着，是一队打扫战场的士兵。当一轮圆月爬上星空时，七零八落的尸体终于少了许多，剪子河的水却比往昔流动的慢了，平日里清澈见底的河水因为暗红而浑浊，全身染满鲜血和尸水的兵士，终于清理完了战场，齐齐站在河边，目送昔日同吃睡、同作战的战友的尸体，随水而逝。
　　一缕笛音幽幽而起，悠长凄凉的呜咽着。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在兵士们悲壮的歌声中，笛声尾音反复拉长，戚戚奄奄的，久久回荡在春明山中，突然，沪宁城的方向，也响起了式微，式微的歌声，紧接着是一片哭泣声。
　　一潮潮的式微，式微，胡不归？夹杂着各种口音，和着凄厉的哭泣声，传达着相同的哀伤，久久回荡在天际。
　　战争后的这个这个夜，注定是悲戚的。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灰衣少年肩头，疲倦的声音轻轻淡淡的说：“小兄弟，战场已打扫完了，起来赶路吧！”
　　灰衣少年慌忙抬起头，眼前站着一名蓝衣书生，身上还带着一股腐尸的味道，一张俊逸的脸，许是因为疲惫或是失血过多，泛着青灰色，幽深的眸子深处带着浓浓的愁绪，一张干涸的唇，因了方才一席话而开裂，流出殷红的血，他胸前的蓝衣污浊一片，透着血腥味，左手中捏着一杆紫色的玉笛，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璀璨的光。
　　灰衣少年一双惶恐的眼睛忙四下看了看，瞧见戴斗笠的汉子表情冷漠的立于不远处一方小丘上，慌忙爬了起来，感激的看了一眼蓝衣书生，畏畏缩缩的偷看小丘上的汉子。
　　蓝衣书生心里微微一动，冲着汉子说道：“这位仁兄好胆识，他一个孩子，胆子小在所难免。”
　　汉子冷哼了一声，慢悠悠走下小丘，来至他们近前，“我年少丧父，母亲又被人害死，独自在外漂泊，死人的事看的多了，倒是你这读书人，也是好胆识。”他语气漠然，带着天生的霸道冷厉与目空一切。
　　书生黯淡的眼睛盯了他一眼，疲惫占据了他整个身心，压的他不愿多说一句话，他机械般的冲着汉子拱了拱手，便朝着丁源兵营的方向行去。
　　“书生，留步！”
　　汉子突然上前几步，拦住了他，冷厉的脸上骤然浮起一丝笑，许是从来不笑的缘故，他那个笑，并没叫人感觉他是在笑，而是在做鬼脸。
　　“我对书生你一见如故，可否和你交个朋友，在下野人一个，没什么正经的大名，人家都叫我艾多多，大概意思是嫌我太冷漠了，要我多些爱吧，不知书生大名。”
　　蓝衣书生轻轻一笑，微一沉吟，道：“在下姓钟，名嵘，孤家寡人一个。”言毕，拱拱手，转身走了，月光下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看着这位书生，怎么无端觉得特别叫人伤心。”灰衣少年似乎忘了方才的恐惧，突然有感而发的说。
　　汉子居然破天荒的没有发脾气，只是冷冷瞪了他一眼，“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赶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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