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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惶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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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苗,最近似乎总在走神啊。”休息时部长成田次郎来到我身边,递来一瓶矿泉水后,顺势坐下:“虽然在大赛中获得优胜,但对手的实力也不可小觑,现在一定在加倍努力着吧。一旦松懈可是会被反超的。”
不耽于胜利,冷静自制,目标坚定,心想着部长果然是很可靠的人,却听见对方转过头,低沉而严肃地问道:
“……还是说最近有什么事吗?”
果然被发现了吗……
我把毛巾搭在脸上,“抱歉。”
“天才是注定的攀登者,为了看到壮丽风景,必然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之苦。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比起名次,还是身体更为重要,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这也是为了下一次的胜利。”
明明是担心,却要说得一板一眼,我摇头。“没关系,继续训练吧。”
“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恩,我知道了。谢谢,成田君真是个好人啊。”
“谢谢什么的就太见外了吧。过会儿跟我练没问题吧。”
“嗨!”
是错觉吗……成田君的表情,似乎有些不高兴。
回家以后,疲惫地迎接因多一号长辈带来的各种磨合问题,夜深时分,辗转反侧,第二天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去学校。日复一日。
虽说年纪轻轻,早起晚睡休息不足的后遗症,依旧不可遏制地出现了。
打哈欠,发呆,精力不济,记忆力下降……甚至出现交错表格这种低级错误,幸好赶在截止日期前追回了,才没有酿成大错。
上午第三节课下课,我把作业搬到办公室,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背后老师的叫喊。
“对面那个A班的同学,叫风间对吧,就是你……”我诧异地用手指着自己。
“拜托拜托,可以麻烦你帮忙监考吗,只要坐在那里就行了。”对方这么说着。
原本要代替外出进行学术交流的老师监考英语,却因为自家孩子生病,不得不临时安排好事务回家。对方一再保证只要坐在讲台上,帮忙放磁带,顺便监督一下纪律就可以了。
“可是……”这是会录入成绩的考试吧,交给学生真的好吗?
“拜托了,实在找不到可以帮忙代课的老师,所以只能麻烦你了。你是班长应该没问题吧,实在不行也没关系。”
“……”
在心底飘渺地叹息一声,我笑着说:“交给我吧,能够帮到老师的忙,我也很开心。”
——反正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然而就是这些举手便可以完成的小事,却占用了大量时间——与吃饭的时间,睡觉的时间,学习的时间,交际的时间……拥塞在一起,以令人惊异的程度,不断耗噬人生有限的精力。若不想自己劳累致死,亦不使人生碌碌无为,便要学会取舍和平衡。
但此刻,尚未了解什么是重要之事的我,只能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
因为大家喜欢“可爱”的人,“温柔”的人,“善良”的人,而不是我。为了得到他人的喜爱,“自我”便成了最应当舍弃的不合时宜之物。
只是一味的高高在上是不行的,如果我表现得冷淡,大家就会认为我是一个无情的人,如果我总是撒谎,大家就会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如果我按部就班碌碌无为,大家就会认为我无足轻重可有可无……所以必须带上“面具”,去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就像马戏团中的小丑一样,通过可笑的献媚,来赢得群体的接纳。
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先付出,才能有收获。远古之时,人们祭献羔羊,伏地跪拜,乞求自身的微薄心愿上达天际;只有跟魔鬼交易,才会在付出代价之前拿到报酬,仅仅需要交出重要之物作为抵押。但是跟魔鬼做交易是不行的。魔鬼之所以被称为魔鬼,就在於它永远都不会给你最需要的东西,为了赎回重要的事物,付出的东西将会远超过所得,所以我……
笔尖指点着题目的某个单词,画上一个圈。我抬头看着,却发现后排靠墙的某个男生,正在偷看小纸条。发现我注视的目光,对方将纸团抛进垃圾桶,露出得意挑衅的神色。
诶,欺软怕硬吗……既然老师没说过“禁止作弊”之类的话,当做没看见也没关系呢。
何况,内心一个细小的声音说:……没兴趣呢。
下课铃响,我整理好试卷,一齐交到办公室。在轻松融洽的气氛中,老师们正在谈论着有关养生的话题,我从过道走过,还被顺口问了“你喜欢泡温泉吗”这样的话。鞠了躬,退出房间顺手关上门,隔着墙依稀还听得到“真能干呢,一点都不像十三岁的学生”“相比起来我们班那群兔崽子简直气死人”的声音。
我揉揉眼睛,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到教室。
我收拾好书本,提起书包离开学校。我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前往了镇上的图书馆,在暮色中,高大的建筑好像散发出光辉的远古怪兽的残骸。我背对人群,顺着摩擦的脚尖逆流而行,世界在时间的呼吸声中缓慢地旋转。
“——金木君,你知道吗?”
这个世界上拥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事情。
金木在信中告诉我,他的母亲外出打工,于是将他寄养在小姨家,他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可是小姨他们却并不喜欢他——这些原本很难以分享给他人的话题,我却能轻易理解。曾经我也试图通过取得好成绩来让父母开心,最后却总落得小介被责备。久而久之,我再也不会跟父母提到自己在学校中的状况。
这些细微的情绪,落到别人口中总会变得莫名其妙不以为然,“不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亲人/家人”“你想多/太敏感/太自私/太偏激了”……
——到最后只能落得不快。
可是金木君的信让我觉得很寂寞。同时我也可以感觉到,总是一个人读书的金木也很寂寞。
书信的来往大约需要一个月,实在太长了,短短几页纸根本不够。所以我总是尽量避免在信中提到不开心的事情。然而越是忍耐,却越发让我感到自己的孤独。
一定没问题的!我暗暗对自己说。
在那个未来到来之前,一定没问题的。
随着日渐凉爽的天气,随着日渐微弱的蝉声,随着大地铺上更多金黄的树叶,随着脚踩上去的细致轻微的触感,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充满了秋天的暗示。
跟随着大人们一齐前往染坊,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20世纪以后的历史,是与其说是人类的历史,不如说工具的发展史。机械为人们创造了财富与价值,工具的普及为人们提供了更加高效快捷的生活。奶奶时常抱怨,从21世纪以来,人类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退化了。
粗糙,随意,散漫,浮躁,懒惰,自命不凡,哗众取宠,自甘堕落……生活水平的提高换来的是日益败坏的个体素质。即使像我家这样,以传统工艺为生的家族的小孩,也不需像几十年前那般,以学徒的身份早早跟随师傅身边修炼技艺,而是与同龄人一齐进入学校,享受丰富多彩的童年。
尽管如此,她依旧俗套地成为自己口中滥竽充数的普通人,庸俗地宠爱着自己的小孙子。
考虑到年龄因素,现场工人只向我们做了最基础的演示。
所谓的型友禅,是利用模具进行大批量印染的技术。通过在刻好花纹的纸板上涂抹浆糊,可以做出层次丰富,色彩明亮的花纹。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门技艺,对其中原理也理解深刻,我依旧目不转睛。看到花纹清晰浮现的那一刻,心中充满欣喜而惊奇的情绪。看到小介跃跃欲试的样子,师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和工具,接着连我也被招呼到工作台上。
不过我真的毫无艺术天分,师傅虽然一直连连称赞,却在我低头描绘的那刻,露出微妙的不忍直视的表情。
小介的画却是真的好看。他本来就是灵气而刻苦的孩子,又早早跟随老师学习绘画,虽然年纪轻轻,笔触却干净漂亮极了,配上颜色,怎么看怎么有味道,连客人都大感意外,笑称“虎门无犬子”。吃过午饭,父亲和奶奶陪着客人笑谈着离开了。母亲切好了西瓜,放在走廊的小桌上,招呼了小介过后,就进屋看电视了。
持续而用力的水声。
工人正在清洗布料。
太阳垂直地烫在地面。我挥动扇子,坐在屋檐下乘凉。墙外不知谁家的孩子们,似乎在玩一个名为“谁是鬼”的小游戏。笑声不断从爬墙密密的叶隙透进来。
感叹着小孩子真是精力旺盛的生物,我靠在走廊的栏杆边,昏昏欲睡。
耳中充斥着血液流动的鸣响,眼前也仿佛播放着黑白电影,不断交替着闪线与雪花。好像时钟“咔哒”地响了一声,我惊醒了。
炫目光线,血液不安地□□西撞,太阳穴突突直跳,叫人坐立不安。视线上方,小介正踩着房顶,摇摇晃晃地爬上走廊边的大树。我心脏一紧,“小介,你在做什么?”
“小鸟,掉下来了,我在帮小鸟回家。”
“很危险啊!”我生气地说。“快下来!”
“呜,不要啊……马上就好了。”
“别管什么小鸟了!反正在这个季节没长大,也熬不过冬天的吧!”
我在树下心惊胆战地看着小介趴在树干上,然后站起,小心翼翼地往中央走去。树枝被压弯了,随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好像我几乎跳出胸膛的心脏。
“好了吗?快下来吧!”
“小介?”
树上传来磨磨唧唧的声音,带上了怯弱:“我不敢下来……姐姐,我把它放进鸟窝里了,好高!我好怕……”
“跳下来,姐姐会接住你的。”
“要是被母亲看到了会被骂死的吧……”带上了哭腔。
我顿时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头顶的太阳又热起来,几乎看不清小介的表情。我拢住双手放嘴边,大声说:“小介你就在原地别动,抱好树干,千万别动!我马上来救你!”说完我绕到屋侧,看到角落里摆放着不少杂物,似乎小孩也能踩着集装箱顺利爬上去。把想要教育工人的念头放在脑后,我攀上屋顶,朝小介伸出手,“把手递给我!快过来,小介!”
小介害怕地递过手来,几乎不敢往下看。我握住他,用力往回拉,惯性带着人撞进怀里仰天摔倒。
“哎呀!——”
“小介你没事吧?”
“姐姐!好吓人啊!吓死我了呜!”
敲头!“我才差点被你吓死好吗!”
“对不起……”
“下次别这样了。”
虽然小鸟很可怜,但是它根本不值得小介这么做。
虽然这样的想法很可怕,但是我认为,小介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小鸟与他相比,谁更重要,这种问题根本没有任何疑虑。
“小鸟的寿命很短暂呢,大概只有三到五年,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只有一年……”
“一年?为什么?”
“因为小鸟很弱小啊,一不小心就会被天敌杀死,比如像蛇,鹰啊之类的,每年被□□打死的鸟也有很多,还有触电,低温,食物匮乏之类的吧……自然死亡的也不少,寿命到了,就只能死掉了。”
看到对方露出失望的表情,忍不住安慰说:“不过秋田君的话,大概能活二十年。”
“姐姐,为什么?”
“什么?”
小介皱着眉头,疑惑地问:“姐姐,你不觉得好奇吗?为什么小鸟的寿命只有三年多,狗却有二十年呢?”
“啊……这个嘛……小介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诶,姐姐?……你觉得呢?”
可是我也不懂啊。“大概……因为狗比较有用吧。”
“哦~”小介露出了困扰的表情,接着想到什么,眼睛亮起来。
“对了姐姐,我听说了,你参加了剑道大赛对吧!”
“……诶。”我愣了一下。
“不是‘诶’吧,你可是冠军诶!”小介不服气地加大声音,兴奋地说:“上了电视对吧!我都听说了,真的好厉害啊!”
对方闪亮而单纯的眼睛让我感到十分不自在,我竖起食指按在嘴唇上:“……小介是怎么知道的?”
小介心有灵犀地压低声音,埋怨说:“姐姐好过分啊,都不告诉我诶,如果不是听到班上的人说起,连我都被蒙在鼓里……说起来,你们剑道部不是有一个人叫‘革’(kawa)来着吗,他弟弟跟我是一个班的。”
“一青大河(kawa)。”
“哦哦,就是这个名字,对了,姐姐!记者有采访过你吗?”
“……”
“抓到啦!”身边突然传来清脆的叫喊,墙外,一个小女孩抓住了扮演“鬼”的男孩,她开心地笑着。“抓住你了!”
“……别说了,我们先下去吧。”我拉着小介站起来。看着对方乖巧的样子,心脏再次狠狠揪痛起来。
男孩看到我,指着手大叫着:“屋顶上有个女人啊!”
“抓住你了,别想跑!”
“没骗你!真的有个女人!啊啊啊——她看到我们了!”
孩子们“啊啊!”地惨叫着,一哄而散。
小介忍不住哈哈大笑。
等到他转身,我的笑容却消失了。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面无表情地,想着格外的心事。
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就像一把熨在胸口的,残忍的刀,禁不起任何触碰……我不知道那时自己到底是如何支撑起来的,因为那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的惨烈回忆,注定只能含着血泪埋进地底,一旦这个秘密被人知晓,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一定会彻底瓦解吧……那时候,能够让小介放肆大笑的日子,也一定会消失吧……
在那一天,在充斥着冷气的房间里,透过打翻的玻璃瓶底,我看到了。
同时他也看到我了。
从透明的玻璃墙旁,从街边挽手走过的,熟悉的男性与陌生的女性。
那个人……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