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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宵踏作琼瑶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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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虑一晚,薛樱宁便不似一开始那么惶急了。想必该怎么做,自会有人来安排。果然无事歇了两天后,便有人前来,带着大大小小十数只纸盒,里头置有银狐大衣一袭、哔叽披风两件,两身做工考究的校服式洋装裙子,还有数套旗袍、跳舞裙子等等,以及搭配的鞋子、发饰、小首饰。
竟这样周到。
薛樱宁看着仆妇兰嫂将衣裙饰物拿到里间,一件一件理清往桃花心木的衣橱里放,皮草绫罗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心里头一阵乱跳——怎么竟有些像长三堂子买了个舍人?樱宁摸住自己的发烫的脸颊,收这些东西事小,只是自己答应去做的事情,于己于人,可是大大的不当。况且若据萧夫人所说,三少萍水相逢而能替父亲求情,自己这边却背后算计,岂非恩将仇报?
正怔忡间,来人轻咳一声道:“薛小姐,夫人吩咐,任何合理要求都可以办到,小姐只要办好夫人交代的事即可。”薛樱宁犹豫,半晌方道:“已经很周到了。东西事小,偏劳夫人费心。请转致谢意。”那人微一颔首,取出一枚西式的信封:“小姐,夫人让再下把这个交给您,再下这就告辞了。”说完,毫不耽搁,立刻就走了。
薛樱宁见萧夫人御下极严,也不多说,自己回房拆了信封,内里却是一纸北邺第一女中的入学通知,时间就在三天后。樱宁这倒有些诧异,只得吩咐兰嫂再去买些文具用品,预备上学用。其实念书这事,她倒有些聪明,只是为父亲的事顾它不得,如今能够兼顾学业,那最好不过。
眼见自己短期内是回不去了,到了晚间,樱宁鼓起勇气给家里挂了电话,却是宋嬷嬷接得,自是一迭声大呼小叫,樱宁简单问了母亲的病和家中情况,也未明说自己的处境,只叫家里放心,等宋嬷嬷叫母亲接电话时,她轻轻挂上了听筒。
她已经不是能撒娇膝前的樱宁了,这一股劲,无论如何要撑到和父亲见面的时候。
过了两天,樱宁带着兰嫂亲自去北邺第一女中办了入学手续,领了书本。两人乘了黄包车回来,一宿无话,第二天樱宁便准时去上学。
北邺女子中学的课程和南安圣玛丽亚女中的课程略有不同,比如外文课便添了俄文,但教育的目的则相差无几:没几个人是要做女博士的,因家庭出身,也不可能做女教师、女会计、女打字员,差不多的都是预备做女结婚员。
这日的音乐课修钢琴,钢琴教师乃是白俄流亡过来的一位公爵小姐,金发碧眼,雍容尔雅,因示范四手联弹,邀请一位同学配合,见樱宁眼生,看样子又是会的,便点了名请薛小姐上来。薛樱宁的钢琴是父亲延一位犹太籍名师教授过的,两人当即联袂演奏了莫扎特第23号钢琴协奏曲,曲终,那位公爵小姐带头鼓起掌来,用英文称赏不已。
下了课,便有一个个子高挑,浓眉长睫,形容大方的女同学过来,伸出手来道:“薛同学,我是萧庭珂,能冒昧地请你帮个忙吗?”薛樱宁心中一动,忙微笑道:“同窗之间,有什么好客气,你直说便是了。”那萧庭珂性格最大方热情的,头一回见了这个新同学,就觉得美貌气质,在众人中是个出类拔萃的,已生了接近之心,现又见她毫不扭捏,更是对了脾气:“我说你是个好的,果然不错。那我就说了,后天我二哥回来,家里要为他办欢迎会,有个亲戚定要唱歌的,让乐队演奏没意思,想请你去伴奏两首。”薛樱宁点头道:“那一定去捧场。”萧庭珂喜得执住她的手摇了摇,听得上课铃响了,才各自归座。
到了那天,放学时萧庭珂又叮咛一遍,方放薛樱宁走了。回到住处,樱宁便由兰嫂伺候着重新梳洗,因是赴萧帅府的晚会,太素了不恭,太艳又喧宾夺主,樱宁便选了一袭南丝的旗袍,乍看是极朦胧的粉色,像雨水洗淡到若有若无的杏花,但珠光莹莹的衣褶处色深些些,就显出绯红来。耳上一边一滴水滴形的芙蓉玉耳坠,也是浅粉若有似无,轻轻荡漾。头上梳了简单的同心髻,发心里两颗火油钻如花心露珠幽光闪闪,映着正粉红的细细缎带,袅袅拖下来,是一身的点睛之笔,淡雅中带些娇艳。打扮完毕,接过兰嫂手里的银狐大衣披上,兰嫂打量着抿嘴笑道:“这粉色人说俗气,可知是有人不配穿穿坏了它。小姐这样,倒像嫦娥下凡了。”
到时出了院门,萧庭珂早谴了家里一部车等在那里,便坐了过去。
帅府坐落在半山上,清雪初霁,夜幕降临,白日消融了些的雪重又冻上,倒是干净。此次盛会,来了极多的汽车,一路排到山下,卖馄饨、饽饽、熟花生、热糕的小贩们来回兜卖,白雾一蓬一蓬的,专做司机生意。半座山都被灯光照得通明,卫戍添了三四倍,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自山脚遥遥可见高处灯火璀璨,隐隐逸出些人声歌声,仿佛整个北邺城的光热都聚在这一处了,那一种富贵风流,自不待言。
到了帅府门口,门厅里一位军官客气地请樱宁下车,检查了手袋方才放行。因坐着萧家自己的车,司机便进了大门、二门一路顺园内的大路往主楼开,路两边皆是高大的松树,枝上冰雪晶光莹莹,风一吹又虹彩熠熠地飞散下些雪粉来。
一时到了主楼,司机将她放下,樱宁只见这主楼是极宏伟的一座西式建筑,雪白的廊柱高耸,红毯一直铺到雪地里,拾阶而上,早有管家迎上来接着。台阶尽头做着苍翠松枝扎的拱门,上头挂了许多鲜艳璀璨的饰品,倒像外国圣诞节的样子。走到立门前,迎宾的男仆彬彬有礼地推开门,歌声亮光花香酒氛混着暖风顿时将人裹住,又早有衣饰明艳的丫鬟赶上来帮忙脱了大衣去。樱宁照南边规矩将五块钱放在那丫鬟手中,她也不看,只笑盈盈一福便转身去了。樱宁独自环视一周,满目琳琅,尽是些达官显贵并公子小姐们,倒让她想起过去在南安那些好日子,只是这里奢丽热闹更翻倍了。
正欲寻个地方先坐下,只见一个穿洋红西洋晚礼长裙,肩上搭着扫雪貂皮披肩的少奶奶珠宝熠熠粉光脂艳地朝她走来,年约二十五六,却是一般的浓眉长睫,樱宁便知是萧家大小姐萧庭瑗了,听兰嫂说过,她早几年已下嫁了北邺警备司令徐应钦的长子徐祥麟,今儿这样的日子必是回来帮忙招待的,便也上前几步,那萧庭瑗早已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笑道:“你就是庭珂这几天念在嘴里的薛小姐吧?果然名不虚传。今儿个可要麻烦你了!”樱宁但笑:“大小姐客气了。”那萧庭瑗玉手指指几桌麻将旁一圈围着小茶几的沙发道:“请先那里坐坐,若饿了冷餐在那边长窗底下,若要玩牌,就和小姐们凑趣解解闷儿。今儿人多,自己照顾自己吧!”说着拍拍她的手,又忙着去应酬别的人。
樱宁依言过去坐下,那八桌麻将已有四桌摆了开来,都是些不认识的小姐太太们。丫鬟来上茶,她点点头,便一个人端坐慢慢啜着。这欢迎会原本只请了北邺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和一些年轻太太们,只因萧家炙手可热,许多政要也都出席了。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只见人愈来愈稠,差不多到齐了,萧夫人方出面讲了一些台面客套话,萧帅则始终不曾露面。正厅里乐队正式演奏起来,都仿照外国人的样式,冷餐香槟,唱歌跳舞,十分自由,只是多了几桌麻将,另有太太们吃不惯西餐的,小厨房备着各式点心就是了。
樱宁在那靡靡之音里独自坐着,不禁恍惚想起还是夏天时,徐丹媛家请客,自己和荪华表哥都去了,一伙人又是唱又是弹,她把手指都弹痛了,又和表哥下了舞池跳舞,那曲叫《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那舞也是他们最后一舞,秋来荪华就上了去美国的轮船,秋天未尽,自己家中便遭巨变……
忽然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手中的茶盏一夺,一团红影闪到眼前,笑嘻嘻地道:“教我好找!你在这里打什么闷葫芦?几时来的?怎么不叫人喊我去?”樱宁定睛一看,正是萧庭珂,穿了和其姐一色的洋红裙子,式样是蓬蓬的,好不鲜艳调皮,便笑道:“刚来没一会,正要找你去呢。”那萧庭珂道:“你的任务可要来了,就是替我那南安来的远房表姐伴奏两首。那人最拿大的,不然也不敢麻烦你。”樱宁立时站起来,望见钢琴在舞池旁边,便笑道:“你表姐在哪里,我先过去准备着。”萧庭珂笑道:“也该下来了,我陪你过去。”
薛樱宁刚坐到琴凳上,看看谱,原来是《茶花女》的咏叹调“为何我心如此激动”,感到周围空气轻轻一滞,抬眼只见舞池上方二楼雕花栏杆上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略俯瞰了底下的人群,方顺着旋转楼梯款款走将下来。她一身的紫色丝绒长裙,贴合颀长的身段,鱼尾裙摆自膝盖始,密密麻麻镶满了碎钻,光随步摇,整个人如凌波微步,华贵之极。更夺目的是干净高束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古董钻冠,精光四射,衬着白净的容长脸儿和明眸,真如公主一般。
只听啪啪啪几声鼓掌,萧庭瑗站出来笑道:“诸位,这是与我二弟共同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程琬之程小姐。为感谢大家今日的美意,特献唱一首!”说着,那程小姐在众目睽睽下亭亭款款不紧不慢地走到钢琴旁边,倨傲地对樱宁点点下巴,示意前奏,樱宁便弹奏起来。一边弹,倒看见萧庭珂把嘴一撇,走了开去。那程小姐受过专业训练,一开口便声惊四座,诸人无不静听,真是出足了风头。
刚唱到一半,人群忽然低低喧嚷起来。樱宁和程琬之都禁不住投眼去看,只见数名侍卫簇拥着一位戎装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两下里遥遥一望,樱宁看清了来人正是三少,那双眼的目光也远远投过来,人群皆模糊了,唯有那个人卓然挺出,樱宁心里一跳,手底下就错了半拍,连忙挪开了视线。
一个长随和萧大小姐同时迎上去,说了几句什么,萧庭钧对众人点点头,便大步往后头去了。
这么一打搅,樱宁敏感地觉出唱歌的人听歌的人都有些神思不属。一曲匆匆毕了,程小姐并没要求预备下一首,便回房更衣去,她也就把位置让给乐队的琴手。舞池重又热闹起来,是新流行的那种一扭一扭的调子,樱宁觉得热闹的不堪,正在头痛,恰好萧庭珂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把拉住,离了众人,也往后头去。
从后厅出去过了两重院子,顺游廊到一精巧的二层小楼,萧庭珂带她进到花厅坐下,叫丫头小柳儿端了咖啡和牛乳蛋糕来,两人坐着说话儿。萧庭珂便说:“你看到了吧,那就是我母亲远房堂兄的女儿,多大的派头!所以我故意叫你来,压压她的风头。偏不许她一枝独秀!”樱宁忍不住笑道:“那你可打坏了算盘,我哪里压得住。”萧庭珂睁大眼睛道:“怎么压不住?你瞧你今日打扮起来,有多美!”说着,抚抚裙子上的褶皱,咕嘟着嘴又道:“不知怎么,反正我顶讨厌她。最可恶的是,将来怕免不了还要做亲戚。不是二嫂,就是三嫂。”樱宁心里一静,不知说什么好,只听萧庭珂又道:“程琬之仗着她大姐嫁了江南牟家的长孙,父亲又任了那边的财政部长,财势熏天,傲气的不得了,偏偏母亲喜欢她,还要二哥老远给接过来玩。对了,你就从南边来的,那你父亲是……”樱宁轻轻道:“我父亲原是经济委员会秘书长。如今已经下野了。”
萧庭珂点点头,忽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牛乳蛋糕的小银叉子,叹口气说:“你父亲从此不做官才好。你可以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结婚。我怕不行。我姐姐就并不喜欢姐夫,都是母亲的主意。”薛樱宁一怔,不料她竟如此坦诚地深谈起来,正欲说话,萧庭珂嗤得一笑,又道:“我大概是香槟喝多了——见到你就觉得亲切。你别笑话我罢。”樱宁不由有些感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还小呢!等到要结婚的时候,谁知道是什么样子!只要自己拿定主意,我想总会幸福的。”说罢停停,又笑道:“除非你太心急,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萧庭珂便作势要打她,极蓬的裙子一动就带翻了牛乳蛋糕的绞丝银碟子,薛樱宁忙去扶着,喊道:“快别动,仔细脏了裙子!”一行叫丫头来收拾了,又换了热咖啡来,萧庭珂便跟她展示二哥从欧洲淘来送她的八音盒等小玩意,两人又谈了一回谁的小说好,哪个电影明星有派头,萧庭珂便嚷嚷闷,要回去跳舞,且拉住樱宁说:“可不许先溜的,这会我父亲和几个伯父,还有我两个哥哥在他院里喝酒,你还没见过我哥,尤其是二哥最疼我的,待会舞会散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樱宁垂头应了。
刚一落座到前厅,萧庭珂便给人邀去跳舞,薛樱宁也跳了一支,便捡个僻静角落坐下。不一会,两位刚被人从麻将桌上替下的少奶奶也寻清静过来讲私房话,便有几句吹到樱宁耳朵里。
一位道:“说是给萧二少爷接风,却连影子不见,倒把个程二小姐捧到了天上。我看这场热闹不是为那个二,而是为这个二,不过是大张旗鼓地显示,北邺要多一位最开罪不得的名媛了。你没见她头上那顶钻冠,我在杂志上见过,叶卡捷琳娜二世年轻时戴的,好不扎眼!”
另一位道:“你倒眼尖。那钻冠我听说是萧夫人送的,等于半个见面礼,不几时,这位就是萧家少奶奶了。只看是二是三。”
这一位又道:“这样的好亲戚,还不留给年少有为的三少去。我听说二少常年在国外学建筑,不喜见人,更不喜拿枪,一点刚气儿也没得。将来这军权还不是……”
那一位沉吟一下,缓缓道:“那倒也不见得……”
一个丫鬟来换热茶,便打断了没再说下去。樱宁听在耳内,朦胧有点明白。来日茫茫,真不知如何完成萧夫人的嘱托,不完成,又如何保得父亲。左思右想,眼前的茶水换了两遭,不觉那跳舞的客人就渐渐地散了,她坐也坐乏了,厅内的大钟已敲了十一下,萧庭珂才走过来笑道:“真对不住,玩疯起来就忘了,快跟我来。”说罢携着她到一边的花厅里,里头沙发上坐着两个男子,一个西装一个戎装,正是萧家二少萧庭钰与三少萧庭钧,面前茶几上放着丫鬟端来的醒酒的汤盅,在那里说话。萧庭珂上前便叫道:“二哥、三哥!你们刚也不来陪我跳舞!看这是谁,我的同学薛樱宁。比那程琬之如何?”
薛樱宁不料她这样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待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装作初次见面样的,点点头微笑道:“二少好,三少好。”见萧庭钧抬起头静静看着自己,樱宁不由有些慌乱地对萧庭珂道:“这可该回去了。”萧庭珂瞪大眼睛道:“急什么,现在我们自己人才好玩呢,让二哥教我们玩桥牌。”薛樱宁忙说:“我可撑不住了,没有晚睡的习惯,走了困,一夜睡不着。”萧庭珂还要说什么,却是萧庭钰站起来道:“小妹又霸道了,这么晚,还不快让这位小姐回去。紫菱,叫老王开车来。”
樱宁这才注意到,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浅灰细格子的呢料西装,清瘦修长,斯文沉静,和庭珂也有些微相似,只是多许多书卷气,便道:“谢谢二少。”那人看着她,微笑点点头。萧庭珂还不依,仍说:“怕什么,待会玩完了,让三哥回清台时顺道送回去不就好了?”正说着萧庭瑗走了进来,道:“你又胡说,今晚连我都不走,全家团圆团圆,三弟有什么要紧的军务,今晚还要回清台去?紫菱,你就叫老王先候着吧。”
正收拾醒酒盅的紫衣丫鬟听了抬起头,伶巧地答:“大小姐,我才看见老王送郭参领的小姨子去了,恐怕有得等。”萧庭瑗正要说什么,坐在里头的萧庭钧忽然站起来道:“今晚的确还有要事,我这就走了,二哥也累了,早点休息。”说罢便往外走,到门口见樱宁还愣在那里,又道:“薛小姐,我送你一程。”
薛樱宁本能地要推辞,瞬时想起萧夫人的话,便改口道:“那就麻烦三少了。”萧庭钧已走了出去。萧庭珂一向有点怕这个三哥,见他发话,也只得罢了,依依不舍地道了明天见。
樱宁随萧庭钧走到他的车跟前,司机和侍卫先坐了驾驶室,他请她坐在后座,自己却坐了倒座。
萧庭钧本是行伍出身,惯有杀伐决断,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却是不觉间气势逼人。薛樱宁上两次见面因一心记挂父亲,逞了一时的血气之勇,如今拘在一个小空间里,面前是一副呢子军装的棱角分明的宽阔肩膀,并金属的肩章上闪着冷光,鼻尖只闻见淡淡的硝味和微微酒气,自然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像也喝了酒,脸上作烧。好在车里暗,外头路灯的光有一搭没一搭流进来,应该看不真切。薛樱宁强迫自己不去想萧夫人的话,又不得不想这恐怕是好容易才得见的一面,再不说话,那简直是白来一遭。努力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心里只是为难。如此辗转,话不曾出口,鼻尖却都渗出汗来。
司机侍卫也都静悄悄的,樱宁越发觉得弄出一点小动静都难为情。偏偏腮上有点痒,竟不敢伸手去擦。偷眼看对面,萧庭钧倒神色如常,看了两眼窗外,便眯上眼闭目养神。
樱宁这才觉得轻松些,用手绢拭拭鼻尖和脸颊,趁着外面追赶过来的一阵明、一阵暗的光偷偷打量对面的人。他的长相一望而知和萧家另外三个人有血缘关系,但又有些不像,那薄唇紧抿,像是在克制什么,决定什么,薛樱宁直觉他该与未曾谋面的萧帅最为相似。在车里,他把军帽脱下放在一边,露出整齐往后梳的浓厚发线,前额明洁宽阔,英挺如削的鼻梁旁有深深阴影,有趣的是,他倒像女孩子一般,睫毛很长,在眼下丝丝缕缕地投出一片影子。
正发呆间,一片光又投进来,恰好投在萧庭钧眼睑上,睫毛间亮晶晶的,樱宁一惊,原来他早已微微睁开了眼,也不知静静看自己多久了。樱宁不禁大窘,猛地垂下头,脸上顿时烘烘地烧起来。
好在施家花园极近,转眼就到了,樱宁胡乱冲他点点头,也没道谢,也不等司机,自己一开车门便跳下去,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薛樱宁一走,坐在副驾驶的顾丛桢先出了一口气,笑道:“可敢喘气了,刚才怕气大了,吹化了这位雪姑娘!三少这回也没拿着枪,倒吓得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上回在死牢里,她和您梆梆的。也还好是她,要换作唐家白家那几位小姐在这里,早使出浑身解数,闹得人头昏了,这会才不得开交呢。”
萧庭钧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想到刚才一进前厅,众人群星拱月似的捧着一位紫裙的女子,他却一眼看见淡在她后头的那个,浑身轻粉,映着长窗外一点雪意,倒像一枝江南早春月光中的杏花,瑟瑟的,让人想给她一些暖。那粉虽只一点,却点染了漫天的杏花天影。
没料到竟是她。
而方才,她就这样近地坐在自己对面,与前两次见面又不同,暗馥幽芬,雪堆玉砌的,那耳坠和肤色无二,自乌黑的发脚里滴下来,不知怎么令他想起:鬓云欲度香腮雪。他原不在这些诗词上用心,是年少时在积素山庄翻母亲的书上看的,不知怎么这会想起来。但看她呆呆望住自己,那一种满腹心事,娇羞欲语又停,竟让他有些迷惑。
前面顾丛桢回头见萧庭钧沉默着,因晚上大帅高兴也叫他陪了两杯,这时不免放松些,又多话道:“三少没忘吧,这位薛小姐就是前几日您放了的那个刺客!她家里倒勤恳,不知孝敬了徐司令多少,央得徐司令为她父亲作保,弄出来在外面养病。”停了停又道:“这事徐祥麟的侍卫特为告诉我,无非是显示他们徐家在大帅面前说得起话罢了。”
萧庭钧静了会只道:“刺客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便靠下来闭目养神。顾丛桢不敢打扰,车便静静往清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