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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君本洗砚池边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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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少与薛小姐去后,施家花园便留与玉蝉父女看管,昔日园林处处落锁,二人只在大门门厅内住宿。这日向晚,玉蝉拿了些水在门前泼地,忽然路灯影里现出一个人来,她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小姐!”那提着个小皮箱,一身白色绉纱洋裙在北地微凉晚风里瑟瑟拍打着脚踝的,正是薛樱宁。
玉蝉回头大喊声:“爹!”便丢了盆上来抢了皮箱在手里,搀着樱宁便往内走。老郭听见喊也迎出来,一看也是一怔,接着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一坐下,玉蝉先捧了茶来道:“小姐不是出洋了么,干什么又回来?”薛樱宁接了茶不答,却看着在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老郭,轻道:“郭先生,三少究竟怎样了?”
老郭见她那样切切望着自己,把眼光挪开道:“那样大事,我如何晓得。小姐既然来了,我就去把旧院子拾掇出来,今晚还让玉蝉陪着您。留两天,我再送您回南边罢。”
薛樱宁闻言将茶盏一放,站起来道:“郭先生,樱宁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这样回去。请您说实话吧。”
老郭叹口气道:“薛小姐,三少已是今时不同往日。”樱宁急道:“那么他还活着!此刻人在哪?”老郭点点头:“受了重伤。北邺不许他回来,仍在石松养病。”
樱宁放下心又提起来,半晌道:“受了重伤……为何不许回来?可是萧夫人……”老郭不答,半晌方道:“萧家军自数年前就分为三派,不睦已久,萧大帅有元老一派支持,萧夫人以南倾一派做后盾,三少则着力提拔讲武堂、黄埔归来的新晋之人,被称作士官派。这一派大多数力主抗战,元老派则意在守成,南倾派与南方政府勾结最密,图谋政治上的地位。如今三少孤军深入,一力御敌,萧大帅虽有心襄助,但因南方政府以保底为名目,驻军十万在玉蓝关南,牵制其力量,因此只拨得顾师长两万人去石松。但扶桑意在江北,石松首当其冲,岂会善罢甘休?现今三少,可谓天时不利。”樱宁点点头,又问道:“那我现在要去石松,铁路还通么?”
屋里一静,玉蝉先急道:“使不得啊小姐,听说石松到处是扶桑兵!”樱宁似没听见一般,望着园中深处摇头道:“我看也不必收拾了,今晚我就和玉蝉在这住,明日就走。”
老郭闻言缓缓站起来道:“薛小姐,在下劝您一句,不要去。”停停又道:“若决意要去,老郭便送您一程,权当还三少一个人情。”
第二日清早,老郭收拾行装,玉蝉便陪樱宁到车站买票。谁知一问之下,去石松的车已是少之又少,最近的一次也在三天之后。樱宁只得买了两张,和玉蝉往回走。刚在巷口下了黄包车,却听得一声大喊:“薛樱宁!”不由转头去看时,却是萧庭珂急从街对面一辆小车里跳下来,径直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还是我朋友吗!?”说着,眼圈便红了。
薛樱宁忙也拉了她的手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不告而别,真的有难言之隐……你好吗,还上课吗?”萧庭珂道:“哪还有心思上课!三哥他们走了,父亲母亲一见面就吵架,二哥婚期将近,却只把自己埋在书房里,诸事不问……”说罢擦擦眼睛看一眼玉蝉又道:“你回来多久了?还住在施家花园么?不行,你非得和我住去。我都要闷疯了。”
薛樱宁便让玉蝉先回去,拉着庭珂道:“我是昨晚才来的。过几天,又还有事。”庭珂立刻道:“你是不是要去找三哥?我也去。”薛樱宁垂首不语,萧庭珂看着她道:“你们的事,以为我不懂吗?先跟我来吧。”便拉着她上车往帅府去。
帅府整肃一如往日,因在夏天,绿荫重重,主楼前满满摆着两排两人高的千叶石榴,正繁花灼灼。樱宁注意到厅内地毯灯饰皆换了新的,才想到说:“二少要结婚了?”庭珂便道:“你不知道么?程琬之就要进门了。如今人家正满欧洲地买家什呢。”
正说着,紫菱端了一盅西洋参汤从东门进来往后头走,萧庭珂提名叫住道:“紫菱!是给二哥的么?给我罢。”紫菱一见薛樱宁倒是微微一怔,随即笑将盅子递给萧庭珂,福一福转身去了。
两人到了萧庭钰房中,里头暗沉沉的,萧庭钰正伏在一盏昏昏的小台灯下看书,萧庭珂三步两步跑到窗前“刷啦”扯开窗帘道:“二哥!大白天这么好的太阳你却开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萧庭钰回过头来,似乎迷茫了一下,复又微笑道:“你来了。是找三弟来了吧。”樱宁也一怔,不料几个月不见,萧庭钰变得苍白消瘦了许多,神情尤其颓靡,只得微微点点头,轻道:“二少好。”萧庭钰笑道:“去罢,去罢,自由地去罢。”萧庭珂在一边道:“二哥,你可真是有些疯了。好容易我们三个又聚在一起,好好玩一天罢。”
三人消磨到晚饭时分,紫菱来请道:“夫人请薛小姐、二少爷、四小姐用饭。”萧庭珂笑道:“母亲也知道你来了。”便携了樱宁向饭厅去,樱宁顿了顿,方默默跟上。
一落座,萧夫人便笑道:“薛小姐别来无恙啊。”薛樱宁看她一眼,只见萧夫人神情舒泰,一身暗酒红华丝葛旗袍趁得肌肤雪白,灯影下几无皱纹,淡淡道:“夫人才别来无恙。”
萧夫人吟吟一笑道:“说起来,我又有事要麻烦小姐了。”薛樱宁冷道:“樱宁自认为无需再帮夫人什么忙了。”萧夫人道:“那倒也不一定。比如说,我想请小姐去石松照看照看我那老三,你可愿意么?”
薛樱宁迅速看了她一眼,萧夫人又笑道:“薛小姐要是乘火车的话,没有许可也到不了中军行辕的,又何必固执呢?”薛樱宁想了想,轻道:“好。那多谢夫人。”萧庭珂忙插嘴道:“我也要看三哥去。”萧夫人转头吩咐紫菱:”上菜吧。”
大家正默默用着,忽然萧北山脚底生风地走将进来,拿手指着萧夫人道:“你干的好事!”萧夫人夹了一片百合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萧北山抬手就把那碟西芹百合掀翻了它,顿时桌上一片咣咣啷啷。兄妹俩似是司空见惯,萧庭珂呆坐,萧庭钰把弄着手里不知什么东西,都是置若罔闻。
萧北山又道:“你把白不死放到北邺城外和我的人对垒,这几个月生了多少事?刚才电话又来了,为一个兵挨了揍,两边有两个连火并起来!”萧夫人便道:“吃过饭,庭钰再去处理一下。”
萧北山冷笑道:“就他?”说罢走到萧庭钰跟前,一把抽出他手里拿着的那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木块一摔道:“拿这个去处理!连他娘枪都不会使!”又对萧夫人冷笑道:“就他,给庭钧牵马拾镫都不配!”
萧庭钰缓缓起身离座,弯腰捡起那物件,樱宁这时却认出,那是一枚建筑测绘模板尺。他摸着那尺子自言自语道:“泠秋……我放弃了。婚姻幸福……我放弃了……樱宁,我不配。我都随你们,我只想留着我的理想……”萧帅指着他向萧夫人道:”你瞧瞧你养的儿子,咕咕哝哝,哪有一点刚性儿!”
萧庭钰望望母亲父亲,慢慢说道:“父亲忘了,几年前您送我下部队,教过我使枪。”萧北山一扬头哈哈冷笑道:“快别提,说到下部队三个字,连我都要羞死了。你还是干那些窝窝囊囊的事是正经!”萧夫人终于站起来道:“你给我闭嘴!庭钰,去换身衣裳罢。”
萧庭钰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微笑道:“母亲,我今儿不想穿军装了。”萧夫人立刻沉静道:“不行。你是督军,见属下怎能穿成这个样子?”
这时薛樱宁站起来道:“抱歉的很,我要告辞了。”
萧夫人看一眼紫菱,原本垂首侍立一旁的紫菱立即走过来低声道:“小姐请随我来。”樱宁跟着便走,外头早有一辆车开过来,正准备上车,却听萧庭钰的声音喊道:“薛小姐!”
樱宁回过头,只见他三步两步下了台阶,从胸前口袋里取了一张纸片给她。樱宁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她在唐代木塔上摄的那张照片,已经旧了,边沿都有些发毛。上面的她丝发飞扬,容颜清丽,眉目似含轻愁,背后是古典的木窗与冬日斜照。
萧庭钰看她将照片收起,道:“我以为没机会给你了。”樱宁微笑道:“多谢你。真是一张极好的照片,和以前的都不同的。”
萧庭钰也微笑道:“我待会见到白世伯,会请求他调兵石松,助三弟一臂之力。”樱宁感激地点点头,看他半晌,又忍不住道:“二少……”萧庭钰打断道:“我们是朋友。叫我庭钰罢。”
樱宁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庭钰,也许,你还是去外国读建筑比较好。我希望有天,能看到你关于唐代建筑的专著。”
萧庭钰茫然微笑道:“只有你懂得我。走罢,离开这里。”伸手为她开了车门,又道:“转告三弟,我从不想和他争。”樱宁在车里点头道:“他一定懂得的。”
从车后窗回头望,只见萧庭钰站在那如火如荼的千叶石榴前,背后火花万点,薛樱宁不禁想到那句,生如夏花般灿烂。可惜她的朋友,却只能这样如秋叶般活在别人的飓风里……
第二天清晨,晨风吹来几点微雨,北邺城如被洒扫过般清新,朝日初生,霞光漫天。樱宁踏上了萧夫人为其准备的汽车,这时,城外东北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无数白鸽扑棱棱飞起。
帅府主楼前,萧夫人依每日养生的习惯,早餐前先饮一盏蜂蜜水,散步一刻。她心思转动,想琬之那妮子一句办嫁妆便躲在欧洲几个月,得快催程庸江定准日子,把人嫁过来。老头子不时往南边活动,恐怕迟则生变……她看着初升的朝日,不无得意:我的儿子,一定会由我扶上江北的宝座……她顺手摘下手边一朵开得全盛的重瓣石榴花,轻轻把花瓣揉碎了,阳光照得她指间一片腥红。
忽然四辆汽车疾驶到近前,猛地一同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萧夫人吓了一跳,皱眉道:“大清早谁这样不懂规矩?!”这时却看清前三辆是萧庭钰及其侍从的车,后头那辆是一位相熟的德国医生的,心里一跳,微微愕住,却见萧庭钰的侍从已满面冷汗地下车,打开后车门,七手八脚抬出一个人来。
萧夫人眼前发黑,紫菱尖叫一声扶住她,才往前赶了两步,却被两名护士拦住道:“夫人停步,我们马上要实施抢救!”
萧夫人眼睁睁看着那张至亲至爱的脸庞干净宁和却毫无生气地从面前划过,那乌发里渗出的血一滴一滴滴在大理石台阶上,与她手中滚落的红花融为一体。
萧夫人由紫菱扶着战抖着跟上人群到了房间,被护士挡在门外。她一回身揪住萧庭钰近身侍从的领子尖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你们都是死人吗?!”
那侍从早是面色如死,脸被萧夫人的指甲划了两道血印也不觉得,直着眼睛道:“我们也不知道……早晨回来走到城外白桦林皋子上,二少说要看日出,不许人跟着……他一向是这样……等我们听见枪响奔过去,就见他人躺在草地上了……”
这时门开了,那德国洋医生出来,摊摊手皱眉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子弹从太阳穴射入,无可救药了,萧夫人,节哀顺变。”
萧夫人捧住头,看见萧北山、萧庭珂面色仓惶地带着四五位军医赶了过来,她只听见自己一声递一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