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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水仙已乘鲤鱼去 ...

  •   正在昏昏默默之间,樱宁听见轻轻的啜泣之声,勉强睁开眼一看,却是玉蝉拿着一条湿热的手巾,正轻轻往她脸上按。见她醒来,便哭道:“小姐,我……兰嫂她们说我不懂,不让我上来……”樱宁只觉得心里如油煎一般,躺一躺便勉强坐起来道:“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出门。”
      玉蝉张了张嘴,却见吴妈慌里慌张闯了进来对她道:“小姐,这是怎么说,刚才来了两个如狼似虎的兵爷,把兰嫂拖了去了!”樱宁木木道:“我要出去。”吴妈急道:“哪里还出得去呢!门口全是扛着枪的!”只见樱宁缓缓又躺了下去,拿被子盖住脸哑声道:“你们都出去。”吴妈劝道:“我们看三少在小姐身上就好得不能再好。有什么误会,想法子说开了,那……”
      “出去!”
      玉蝉轻轻扯扯吴妈的袖子,两人对望一眼,只得放轻脚步出去。

      天色将晚。紫菱上前往萧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老三真是痴情,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先去救了心上人的父亲。”
      萧庭钧此刻正随便翘着腿在沙发里坐着,也笑道:“不忘旧情,我就是这点像父亲。母亲火烧眉毛一样地找我,难道是怕年初一的饭不齐全么?”萧夫人笑吟吟道:“没你才齐全呢。你的人如今都拖在石松,东边你白世伯可都快到北邺了,现下三少就要受我的辖治。你怕不怕?”
      萧庭钧笑道:“我怕什么?”萧夫人仰头更加笑不可抑:“你不怕,你父亲可怕呢。你只知道东边的人近了北邺,可不知道南方程家的十万军队,也近了北邺呢。”
      萧庭钧的笑慢慢退了下去,静静道:“你想怎样?”萧夫人也放下脸道:“守你的石松去!没有我的话,你不许再踏回北邺。”
      萧庭钧冷笑一声,萧夫人凑近前来望住他的眼睛悄声道:“你父亲又放弃了你,就像他当年放弃你妈一样。”
      看萧庭钧嘴角一紧,萧夫人快道:“你还想杀亲姨妈不成?”接着款款回身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轻松道:“今儿好歹吃个团圆饭,明天你就回石松去罢。对了,待会好好恭喜你二哥,他快要结婚了,与程二小姐,就在年后。喜酒你怕是没空喝了,不过都是亲兄弟,他不会见怪的。”
      萧庭钧胸部隐隐起伏着,刷地站起来就往外走,出了花厅,却见萧帅穿着一身军正装,似是才开过军事会议下来,正在来来回回困兽般踱着步。
      萧庭钧只管大步走,萧帅忙上前几步道:“庭钧!韬光养晦。”萧庭钧握紧了双拳,在父亲的右手欲搭上自己的肩时,将身一闪。
      萧帅缓缓垂下手.“你放心。不用太久。”
      萧庭钧微微冷笑道:“只要父亲这太平元帅做得长久。”萧帅的脸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扇了一下,轻轻掣动。
      萧庭钧已扭头大步出了帅府门。

      第二日清早,樱宁仍躺在床上,却听门又开了。她抬手够着床头灯,只往下一扯,那灯罩子豁朗朗一路滚到地上。
      “出去。”
      玉蝉扑到床前向她道:“小姐起来罢,看看谁来了!”
      樱宁仍闭着眼,却听得一声极熟悉的叫唤:“樱宁!”不由扭头去看时,穿着长衫,站在床前的,不是父亲,却是谁!她急忙撑坐起来,薛舜明过来扶住她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樱宁只道救父无望,身又被囚,人不人鬼不鬼,前途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般,故此一日水米不曾沾牙,直欲求死。不想父亲竟然出现,一下子起猛了,昏头转向一头栽向前面,拽住老父的袖子哭道:“爸爸!”
      薛舜明忙抱住她道:“好了,好了,别哭啊,”又摸她额头,滚烫的,忙道:“是病了么?”薛樱宁顿住,半晌渐渐收了泪。
      薛舜明自进了园子,便有满腹狐疑,但见女儿此刻形容憔悴,垂头无言,不忍再问,两人一时无言。一边玉蝉见状犹豫道:”小姐,顾长官还候在外面,说急见您呢。”
      薛樱宁笼笼头发,“嗯”了一声。顾丛桢便随玉蝉进来,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去。
      薛樱宁看他将手里的文件袋打开,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道:“这是两张去南安的车票。这一张片子,你一到南安您就立刻按地址去找这个人,他会用最快的船送你与二老去美国。这是三份盖了章没填内容的特别派司。这是一张二十万的支票。”说罢,正欲将那些文件再一一收好,却见樱宁伸手抽出那张支票来递回给他。
      顾丛桢停了半晌,只得接了,又道:“楼下还有四个人,都是三少的精锐侍从,一路护送您和薛老爷回南。到了之后,也会有人暗中保护薛宅。”见樱宁披发拥被坐着,呆呆地看着那文件袋,实在不便多留,只得道:“现在若没别的事,在下就告辞了。”走到一半,忍不住又回头:“薛小姐!三少的车就在外面。您不去见他一面么?待会他就要去石松……”只见樱宁一震,似有泪水泛将上来,却只将脸扭到了一边。
      “嗐!”顾丛桢跺一跺脚,转身便走,却听见她轻轻道:“替我……谢谢他。”

      将近中午时,薛樱宁与父亲便登上了回南的列车。这是新年第一天,车站内人影寥寥,唯有微风送雪,飘飘袅袅。头等车厢里,薛樱宁替父亲整顿好床,拿个天鹅绒靠垫让他靠着,又叫人斟了热茶来,便独自站在窗前发愣。
      一声汽笛,车头的白气四处飘散,樱宁的肩不易察觉地一震。薛舜明看着女儿的背影缓缓道:“樱宁。该回家了。”樱宁看着外面,发现自己竟仿佛在等什么,忙回过头对父亲勉强一笑道:“可不是要回家了。”
      火车咣当咣当动起来,越来越快,站台,永远覆着雪的屋顶,枝丫光净的树木,北邺,牵扯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逐渐离开了。她恍惚坐下,将手放进大衣口袋里,触着小小一块碎片,她的手指就缓缓在那冰冷的浮凸的花纹上摩挲着。浮花琉璃镜,果真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再踏上薛府的台阶,如入旧梦。不过小半年光景,竟是废池荒木,地上漫的冰花曲径因少人打扫,已是苔痕点点。他二人快步往上房来,却见一人从廊子后头闪出来喝道:“是谁!?”不待回答,却听那人喊了声:“小姐!老爷!”原来是宋嬷。
      樱宁忙迎上去道:“我妈妈呢?病好了吗?”宋嬷嬷一边抽出手绢拭泪一边道:“小姐,老爷,你们可算回来了!夫人日盼夜盼!快跟我来罢。”
      他二人忙跟着进了内室,只见珠罗帐子里隐隐卧着一个人,樱宁先扑上去喊了声:“妈!”眼泪便流下来。
      薛夫人已瘦地脱了形,脸上身上肉皆瘦干了,气息微弱,听得这一声方强睁开眼睛,流泪喘道:“樱宁……舜明,我是又做梦了罢。”
      薛舜明上前握住妻子的手道:“月林,是我回来了。”
      薛夫人双眼顿时泛出光来,一手握住丈夫,一手拉着女儿,哽咽道:“我只道今生不得见了……现在,死也瞑目。”
      樱宁一听顿时哭出声来,宋嬷忙拉开她道:“小姐快别这么着!夫人病久了,不过那么说!”薛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两只颧骨上浮起潮红,好容易喘平了微笑摇一摇头道:“我的心事了了。”
      樱宁忍住泪随宋嬷出去,问了些别后境况。原来薛夫人早已将家中男仆解散,只留下几个贴身丫头和年老有德的仆妇,深居简出,谨慎度日。收到樱宁的信儿后,便要带两个人去北邺,不料病势反复,准备了两三次出行,两三次都耽搁了。那病一波未平一波更起,渐渐深入,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樱宁便叫宋嬷将常来的医生请两位来,宋嬷答应着去了。她思忖一番,又叫父亲出来,先拿了一份派司道:“父亲,家里您不可久留了。父亲若信我,就拿了派司先上船。美国您是去过的,亲友不少,不愁没有照应。您先安顿下来,等我服侍母亲病好,就来找您。”
      薛舜明微微笑道:”只要我不动,他们不至于立刻就来要我的命。我已经对不起你们母女,不能再走了。”樱宁还要劝,被薛舜明拍拍她的手背道:“去陪你母亲罢。”
      从此他二人朝夕侍药,然而薛夫人沉疴难挽,不到半月,竟就香魂杳然。薛樱宁经此平生最大之恸,一行筹办丧礼,一行便渐渐病倒下来。
      薛府往日热闹,早就风流云散,如今母亲下葬,樱宁自己卧病难起,父亲日日只在母亲生前礼佛的小厅徘徊,就把那江南芳春,闭眼滑过了。
      这日樱宁吃过药,被丫鬟月香再四撺掇着到园子里晒晒太阳。她穿了一件丁香白往日旧衣,只觉虚笼笼挂在身上,方知道自己瘦得狠了。月香搬了一把竹椅搁在桃树底下,樱宁坐了,仰面只见碧叶间金斑闪烁,花早已落尽了,已有数枚小小的毛果子藏在叶间,不由轻道:“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想繁华的衰落,自己是经见了。
      正出神间,月香又过来道:“我方才去给小姐取扇子,看见老爷又坐在佛堂里。今天天不亮就在那里了呢。”薛樱宁一听,忙站起来道:“你就在这里,我去瞧瞧。”
      一到佛堂,烟霭沉沉,父亲果然在里头。见女儿过来,薛舜明先温言道:“坐罢。”又道:“你病了许久,终于好些了。为父已决定变卖薛家所剩无多的产业,连这所园子,将钱全存到外国银行,供你留学用。”樱宁不禁道:“父亲,那我们就不回来了么?”薛舜明站起来看着窗外道:“你就不要回来了。国家积弱,绝不是十年内可以改变的。你一个文弱女子,还是出洋去罢。”樱宁站起来急道:“怎么是我一个,那父亲呢?”
      薛舜明自光霭中转过头恍惚笑道:“我这一生,报国不成,齐家不成,只剩下修身。我已决定去灵隐寺出家,石桥方丈是生死之交,必定收留的。”樱宁惊道:“父亲,母亲才刚去世,父亲难道就放心我一个么?”薛舜明缓缓道:”为父现在能为你做的,除了一死,就是出家。我还能照顾你吗?——我连累得你还不够么。”那末一句说的极为迟涩,薛樱宁心内一沉,勉强道:“我们有特别派司,只要上了船……”薛舜明摇摇头,“终究不是了局。”
      见樱宁还要说话,他慈蔼地拍拍女儿的肩,朗郎一笑道:“爸爸这一辈子,年轻时是翩翩佳公子,中年时文名满天下,老年又成名僧,哎,真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报。你若果原谅爸爸,就去国外好好生活。”樱宁泪道:“爸爸……”薛舜明挥挥手道:“惭愧残年,于国于家无用,唯有到佛祖面前,为国运祈福,为你母亲和你修行罢。”樱宁无言,在檀尘香灰里慢慢跪了下去。
      此后半月,樱宁便送了父亲上山。临别,父亲自袖内拿出一张纸条赠她,嘱她回家再看。在旧日闺房内,薛樱宁展开看时,却是父亲那笔极老到的瘦金体,写着“随遇而安”四字。她缓缓将那纸条折好,静坐窗前,良久,见纸窗隐泛花光,推窗一看,原来竟是玉蝉花又开了。
      “原来你读得是乡思,绣得也是乡思。”
      “到了春天,我也叫人给你窗前辟一湾清水,种上玉蝉花,和你家里一样。”
      “你放心。”
      ……
      那秘不可闻的记忆随花气缓缓缠绕上来,樱宁倒坐在椅中,不觉痴了。
      茫然收拾了好几日行装,从屋子到人心,都是空落落的。船票早已买好,等上船这日,恰好是端午节,人人臂缠虎符,处处艾叶熏香。樱宁穿了一件白色绉纱西式长裙,戴着顶西式帽子,那细眼网纱鼓鼓荡荡拂在人脸上,仿佛另一个人的呼吸。
      临上船,宋嬷抹着泪把一只小手提箱递到樱宁手上,别的大件行李已托运了。樱宁走了几步,又疾步返回来伸手抱住宋嬷,鼻尖仍是小时候就熟悉了的浆洗过的竹布味,而她身上代表的旧家的温馨,已是再留也留不住。
      樱宁忍不住流下泪来。
      宋嬷禁不住也搂紧她大放悲声:“我可怜的小姐!那么老远的地方,一个人!这是什么命呀!?”
      樱宁忍痛拍拍她的背,咬咬牙抽身走了。待归置好行李站到甲板上,满眼人山人海的送别人群,宋嬷已是找不见了。这一幕,倒像是梦里见过一般,无尽的惶恐和空虚。
      忽然,一张极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樱宁的心登时狂跳起来。是他?是他!是他?怎么可能?樱宁立刻推开站在前面的一对夫妇,扑到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个究竟,不会错,他虽然穿了一身西服,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为首的仿佛就是顾丛桢。但再找去,哪里还找得到?
      樱宁失魂落魄地站在烈日底下,又有些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眼前依旧是陌生的,涌动着的人群,还没启航,已给人晕了船的感觉。
      不知站了多久,侍者见一位小姐面色苍白地靠栏杆站着,恐怕发生危险,忙过来说:“小姐,您没事吧?要不要我扶您过来坐?”樱宁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由他领着坐到不远处的阳伞底下,那侍者又问她可要拿点冰水来,她也没听见,只是愣愣坐着。
      一阵风来,吹得面前几页旧报纸刷刷作响。樱宁无意识地拿手抚平它们,手底下便有几个大字跳出来:“北石松再陷敌手,萧三少生死难明”,那手不由就抖起来。仔细一看,已是四月里的报纸。那字字顿时都浮动起来,新愁旧恨如同海天风浪兜头浇下——方才难道是他魂灵前来相送不成?
      不可能,樱宁不由笑自己,却笑不出来。那心里头只管翻江倒海,每一剧跳都在叫那个名字,萧庭钧!萧庭钧!萧庭钧!薛樱宁扶住冷汗涔涔的额角,猛听得一声鸣笛,却是船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水仙已乘鲤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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